賀雲鴻點了下頭,閉上眼睛。


    屋裏誰都不說話,沉寂中,殿外的黑夜裏,似有若無地有人聲,很遠,卻讓人努力聆聽。


    許久後,賀霖鴻看賀雲鴻,小聲說:“你今晚跟我迴家吧?”


    賀雲鴻沒有睜眼,動也不動,似乎是睡著了。賀霖鴻起身,讓雨石幫著用屏風擋住了賀雲鴻,自己走過來,坐在了桌子旁邊。有人跑入殿中說:“軍報!” 這裏是議事廳,淩欣曾要求所有守城的信息,都要備份議事廳,以便大家參考。孤獨客不敢讓淩欣睡了,忙將淩欣頭上的針拿出,說道:“姐兒,有消息了。”


    淩欣醒來,使勁眨眼,還沒弄清怎麽迴事,來人就匆忙道:“趙將軍引三萬人從內城反攻,隔斷了敵軍的攻勢,想奪迴城門,可惜敵兵已經進城的太多了,趙將軍強攻不下,受輕傷。”


    淩欣忙轉身對著大門,點了下頭說:“知道了!”那個軍士離開了,淩欣看賀霖鴻:“快幫著寫下來!”她起身坐到桌子另一邊,麵對大門,又扒拉出桌子上平鋪的一張京城圖看著。


    就像開了頭,一連串的訊報相繼而來:


    “馬將軍在城上重傷!”


    “東部城牆落入敵手!”


    “張傑將軍所在碉樓被敵圍困!陛下已派雷參將前往解圍。”


    “陛下命人在城上放火,阻擋了敵人,北城南城牆所餘將士撤離。”


    “西城駐軍半數撤入內城。”


    “東北城防軍兵撤迴千人!”……


    淩欣緊張地一次次握緊雙手,這些人過去在她的布置中,都是數字,是npc,可是現在是活生生的人命…………淩欣感到如山重負,她不怕死,可是讓她恐懼的是,在一係列迅疾變化中,她發現她無計可施……


    夜深了,通報忽然少了,不知是阻住了敵人,還是惡化了。


    淩欣讓自己鎮定下來,皺眉看圖。


    孤獨客輕描淡寫地說:“姑娘不要皺眉啦,女孩子起了皺紋就不好看了。”


    淩欣用手按太陽穴:“大俠,此時就不要這麽玩笑了。”


    孤獨客說:“姐兒不要過慮!不然日後會健忘。”


    淩欣苦笑:“日後?……”


    賀霖鴻在一邊問道:“淩大小姐有何計策?”


    淩欣搖頭:“此時我能做的,其實不多了。該布置的都布置了,剩下的,就是死纏爛打。”


    賀霖鴻無賴地一笑:“那就打唄。”


    淩欣自言自語道:“我弟弟能早點到就好了……”


    孤獨客問:“雲山寨主?”


    淩欣點頭:“他們到了,京城就解圍了。”


    孤獨客摸著下巴說:“那時杜兄也是如此對我說,要我找人準備護送他們入京,保證他們的安全。可如果他們一路都不能自保,又怎麽給京城解圍呢?”


    淩欣使勁揉太陽穴:“我那個弟弟,一見到我陷在這裏,就跟打了雞血一樣,立刻就能長出三頭六臂來,定是能解圍的……”


    孤獨客微笑:“姑娘此時尚能談笑,看來還有望。”


    淩欣打起精神:“當然……”她話沒說完,門口又有人匆忙一禮:“報!”淩欣一驚,忙看門口,來人說道:“九丙街三連環火陣開啟,敵軍受阻。”


    兵士離開了,聽見不是壞消息,淩欣鬆口氣:“還好,我現在真怕那個門……”


    賀霖鴻寫完這一條訊報,放下筆說:“我懂得你的意思:見不得別人受苦。我也曾怕門,那時他們來抓我三弟,就是破門而入,他正在案上寫著一首詩,我多希望他能寫完再被抓,可是他們還是一衝進來,就把他反綁了……”


    雖然知道賀霖鴻是有意往賀雲鴻那邊扯,可是現在淩欣心緒消沉,莫名難過。她歎了口氣,見賀雲鴻那邊已經有了屏風,知道他睡了,低聲對賀霖鴻說:“是我不周到,我那時,應該給賀家安排個躲藏的地方。”


    賀霖鴻對著淩欣一笑:“其實,餘公公提了一句,告訴我誠心玉店有密院。”


    淩欣驚訝地瞪大眼睛,賀霖鴻說:“你還記得我是與餘公公一起做的那些改建嗎?”


    淩欣羞愧得臉都紅了,餘公公告訴了賀霖鴻!自己沒有告訴蔣旭圖!她差點脫口問賀雲鴻為何不去,賀霖鴻知道她的問題,微微搖頭:“我三弟不想去。”


    淩欣當然理解:賀雲鴻太傲,兩個人的關係那樣,他那時絕對不可能去自己的地方,何況自己都沒說那句話……


    淩欣不敢看賀霖鴻了,垂眼看地圖,在心中暗記——這次,一定要讓孤獨客將賀雲鴻弄昏了帶過去!別讓他擺酷!


    賀霖鴻卻沒完,他看著淩欣說:“我三弟去城上看著你進的京城。我讓他去見你,可是他就是不去。”


    賀雲鴻對自己這麽感興趣?!淩欣又皺眉,問道:“他……是如何知道我的事?為何去看我進城?”


    賀霖鴻笑著說:“我從餘公公那裏打聽到的,至於為何,你該去問問他。”


    淩欣心中剛有些亂,就強力壓了下來——敵人破了內城,你在這裏告訴我他去看我進城幹什麽?!我才不會去問他!她抬手咬著自己的指節說:“賀二公子,此時不是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吧?”


    賀霖鴻眨眼問:“那該何時說呢?”


    淩欣一下無語——她雖然安排了賀雲鴻去玉店,可是賀霖鴻呢?如果堅持不了十天,賀霖鴻有什麽機會說這些?而自己,還有什麽機會知道這些?……


    淩欣垂下眼簾,整理了下思緒,抬頭對賀霖鴻說:“我知道工匠們一直在造箭,現在更不能停!我們一定要再堅持八九天!你去讓人將什麽竹椅子竹床竹簾子,全拆了,告訴大家,援軍一定會到來!”


    賀霖鴻撣了撣衣襟,說道:“淩大小姐顧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也是不小,放心,你的命令,在下自然馬上就去傳達。”他站起來舉手行禮,說道:“在下告辭,望淩大小姐幫我看護我的三弟,去給他添加些被子,別讓他凍著。”說完也不等淩欣迴答,很痞氣地一轉身,晃著身子走出去了。


    我哪裏有那功夫?!淩欣看著他的背影扁了下嘴。等賀霖鴻出了宮門,淩欣見雨石已經歪在屏風外的躺椅上睡著了,門口的坐著個太監,無精打采地在打盹,她看向坐在旁邊的孤獨客,孤獨客沒興致地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不用重複了。”


    淩欣小聲說:“您不知道!我跟您說……”淩欣指了指屏風,又指了指屋頂,“您千萬別和他們講什麽!一句話都別說!您記住!別商量別打招唿,給藥或者紮針,弄昏了直接帶走!”


    孤獨客繃著臉不說話,淩欣急了,壓低聲音再次強調:“大俠!”她死盯著孤獨客,從牙縫裏說:“該是隻需躲藏一兩天!我弟弟能解圍!”


    孤獨客看淩欣:“你呢?”


    淩欣看了看門口,又瞥了一眼屏風,那裏靜悄悄的,才對孤獨客悄聲說:“皇宮裏,有三十多萬婦孺老少……”


    孤獨客咬牙:“我不想離開!”


    淩欣作揖了:“大俠!我求您了!您可不能誤國誤民!”


    孤獨客說:“那你與我們一起走!”


    淩欣搖頭:“我沒這個臉!我一直說不降,我也明白不能降,京城中許多安排都是我的主意,皇城裏的這些人,是我讓集合起來的,我不後悔。可是真有那麽一天……您覺得,我該抽身逃掉,留下身後一片血海……”


    她怎麽也不會想到,此時她會同意廢帝的話:多少人並不想死!就像那給敵人開城門的兵士,他們想投降來保親人或者自己的命……


    她現在明白夏貴妃為何要死了,心中的負擔能活活把人壓死。在海上航行,若是船沉了,船員都可以逃命,船長卻該是最後一個離開。若是船上還有許多無法逃生的人,船長跳船跑了,他就是活下來了,這輩子還能睡得了覺嗎?……


    孤獨客帶著一絲傷感看淩欣,說道:“姐兒還這麽年輕啊。”


    淩欣擺手:“我其實不年輕了。”


    孤獨客說:“姐兒,你能幫著陛下……”


    淩欣搖頭說:“我不是賀侍郎那樣的治世之臣,我隻是個消防員……額,救火的,這一片大火,是我的使命。這大火燒過去了,就沒我什麽事了。”


    孤獨客說:“可是賀侍郎會希望姐兒在他身邊……”


    淩欣愕然:“大俠!都這個時候了,您還在做媒!您是月老托生的吧?”她站起來,“我在這裏頭腦遲鈍,還是去陛下那裏看看,也許在緊張中就能有主意。”她彎身看孤獨客:“您答應我,千萬別讓我失望!”


    孤獨客萬分勉強地說:“好吧……”


    淩欣剛要走,又對孤獨客說:“明天您得跟我走一趟,我有些東西放在皇宮外的一個作坊,現在巷戰開始了,得趕快帶進皇宮。”


    孤獨客點頭:“好,我們還是午時在宮門見。”


    淩欣想起小柳,小聲說:“小柳會武功,大俠別忘帶著她。”


    孤獨客默默地抬手去拔胡子,淩欣對孤獨客行了一禮,轉身走了出去。


    孤獨客看著淩欣不穩的背影歎息,起身走到屏風後麵,見一向沉睡的賀雲鴻半睜著眼睛,孤獨客坐在他身邊,問道:“賀侍郎怎麽醒了?”


    賀雲鴻看向孤獨客,目光銳利,孤獨客不與他對視,低頭坐下,說道:“賀侍郎好好睡一覺吧。”他心緒煩躁,盤腿而坐,合目吐納。


    廳中靜靜的,可賀雲鴻卻再也睡不著了,翻身看著屏風,等待黎明。他本來隻是疲憊,思忖著內城一破,戰事會更加艱辛,必須穩住人心……他聽見賀霖鴻去與淩欣說話,那麽直白,讓他尷尬,自然更得裝睡,然後就聽到了淩欣與孤獨客的對話。淩欣的聲音很低,但他總是能聽清她的話語……


    淩欣一夜沒有睡,一直在柴瑞旁邊,根據軍報的敵方兵力,調配己方的兵力調動。一次次,柴瑞按照淩欣的數字,向各個據點要道加派兵力時,淩欣都感到渾身戰栗,那些全是人命,許多人都迴不來了。這個遊戲已經非常血腥,她如果沒有下了共存亡的決心,大概就會崩潰了。


    到了白天的午時,北朝的攻擊終於停止了。


    內城破城後的進攻,讓北朝的損失極為巨大,甚至超過了前麵所有攻城時的傷亡。本來內城門開,戎兵覺得無需攻城就拿下了內城是一大便宜,他們夜中進城,開始時很順利,城上的周人措手不及,城牆成段失陷……可是接著,周朝兵士在黑暗裏開始襲擊入城戎兵,戎兵不知地形路徑,完全是胡亂奔走,來自四麵八方的冷箭防不勝防,一旦走錯街道,身後木板落下,大火即起,成隊戎兵無法脫身……


    天色漸亮,北朝兵士才發現,幾乎所有的高樓都是箭樓,堡壘比內城外更加密集,雖然沒有了城牆,可是這一道無形的戰線更讓人難以確定攻擊目標。習慣了在平原上馳騁砍殺的北朝兵士非常不習慣這種作戰方式,在大街小巷的都遭到了更加沉重的打擊。僅張傑所在的碉樓,本來被戎兵重重圍困,可到了天亮,已有近千戎兵被射殺,去為他解圍的雷參將再一合擊,圍困的戎兵反入困境,無人逃脫。


    北朝攻入內城中的的兵力幾乎全部被殲,以致北朝軍隊暫時停止了推進,等待城外大軍入內,再起攻勢。而進入外城的戎兵見到京城平常之家,都有綢緞瓷器,就熱衷搶劫,一時軍心渙散,整軍費時。


    淩欣見戰事稍緩,柴瑞一直掌控著戰場上的形勢,與孤獨客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就向柴瑞說了自己要去做的事情。柴瑞托付了淩欣一件事,淩欣答應了,柴瑞讓人往宮裏報了信,淩欣離開了中軍營帳。


    淩欣在宮門再次會和了孤獨客,兩個人騎馬,可這次隻走了三條街就停下了。淩欣帶著孤獨客進了一間宅院,裏麵一個駝背老人拄著拐棍顫巍巍地迎出來,努力地抬頭說:“梁姐兒來了?”


    淩欣下馬行禮:“李老丈好!”


    李老丈點著頭:“好啊好啊。”他提了下拐棍指著院子裏的兩隻半人高的大箱子,“就是那兩隻了,姐兒小心哪。”


    淩欣對孤獨客說:“大俠幫幫忙吧,把箱子綁到馬上,小心,裏麵是火藥。”


    孤獨客很小心地搬動箱子,淩欣掏出了一個牌子遞給李老丈說:“老丈,這是進宮的牌子。”


    李老丈搖頭:“我不進宮了。”他指了下後麵的房子,說道:“裏麵有火藥有柴火,他們來就來吧。”他就像是在說件平常的事。


    淩欣堅持著:“不!老丈,我告訴了您怎麽做這東西,您進了宮,還可以再做些。”


    李老丈又搖頭:“沒有材料,做不出來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淩欣還是推牌子:“老丈!隻需七八天!援軍就要到了!”


    李老丈頹廢地搖頭:“我老了,真的懶得動了。”


    淩欣低聲說:“可是老丈!援軍到來之前,皇城可能會被攻破!”


    李老丈嚴肅了,腰直了些:“真的?”


    淩欣點頭:“真的!您不要到處說啊。”


    李老丈想了片刻,說道:“那你找人來幫我搬家吧。”


    淩欣點頭應了,見孤獨客綁好了箱子,就向老丈行禮告別,李老丈再次叮囑:“姑娘可別騎太快!”


    淩欣點頭說:“多謝老丈。”然後與孤獨客上了馬,一路慢慢地騎馬迴宮。淩欣對孤獨客說:“你幫我把東西安排了,就讓餘公公給你人,再去那個地方,一定要把李老丈接入宮來。他是京城裏最好的爆竹製作工匠,造了那些用在陣上的爆竹。他一個兒子死在了城外,另外兩個,現在入了義兵,他的兒媳們帶著孩子進了皇城。他一直不想進皇城,可我不能讓他留在外麵。”


    孤獨客見淩欣眼睛下麵有青影,答應說:“好,我會將他帶入宮。”


    兩個人一路無語,進了宮,淩欣讓孤獨客卸了箱子,裝上宮輦,一直抬到了夏貴妃的宮殿。


    這就是柴瑞托付她的事情,當時她說要去取兩箱爆炸力強的火藥,柴瑞說要放一箱在夏貴妃的宮裏。


    夏貴妃的宮落是皇宮中少有的還沒有被人擠爆的地方。院牆外圍著禁軍,餘公公在入門處等候著。淩欣下了宮輦,對餘公公行禮,然後說:“一隻箱子要放在裏麵。”


    餘公公說:“姑娘進去吧,陛下派人來說了。”


    淩欣指著另一隻箱子說:“這個給趙將軍,告訴我們山寨的杜軍師知道怎麽用,讓他們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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