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石忙說:“什麽也沒給!”


    賀雲鴻“嗯?”了一聲,雨石有些紅臉:“就是……我弟弟……那個……在學堂被夫子說了……宋官人說,給我弟弟補習一次功課……”


    賀雲鴻冷淡地問:“隻一次功課,你就把我賣了?”


    雨石大叫:“我可沒賣公子呀!他說隻是想見見公子,說幾句好話呀!這怎麽是賣了公子呢?!……”


    受不了他的呱噪,賀雲鴻皺眉:“出去!”


    雨石說:“好好!我就去帶他進來!”轉身跑了。


    賀雲鴻想起來,可是卻覺得懶得不想動,索性還是躺著。過了一會兒,外麵傳來腳步聲,臥室門簾一挑,宋源走了進來,雨石做賊心虛地跟著他。


    賀雲鴻閉著眼睛,裝睡覺。宋源向賀雲鴻行了一禮,說道:“賀侍郎。”


    賀雲鴻不理他。


    雨石有些不好意思,給宋源搬了個凳子進來,小聲說:“那個,您坐,我去給你倒茶。”


    賀雲鴻真想臭罵雨石,可是那樣就破了功,隻能咬了下牙,依然閉目不語。


    宋源與賀雲鴻共事兩年,他過去見到賀雲鴻時,賀雲鴻一向衣冠楚楚,有種難言的清傲,可是現在賀雲鴻容枯骨瘦,頭發蓬亂,宋源覺得自己執意要見沒有洗漱的賀雲鴻其實很無禮,他有些手足無措,在賀雲鴻床邊的凳子上坐了,也不說話。


    屋裏沉寂,片刻後,雨石進來了,用茶盤端著茶遞給宋源:“您用茶。”


    宋源說著謝謝,將茶接過來,然後繼續看賀雲鴻。雨石站了一會兒,見宋源就坐在床邊喝茶,忍不住小聲說:“您不是說要來說幾句好話嗎?是什麽呀?”


    宋源遲疑著:“我就想,就想對賀侍郎說,他做的對。”


    雨石責備地看他:“那你剛才怎麽不說呀!”


    宋源眼角看著賀雲鴻無表情的臉,小聲說:“那不是,我有點不好意思,他是我的上司,這不顯得拍馬屁嗎……”


    賀雲鴻終於歎氣:“我不是你的上司了,你走吧!”


    宋源高興地對賀雲鴻說:“賀侍郎,你說話了?”


    賀雲鴻閉著眼睛皺眉說:“我也不是什麽侍郎了!”


    宋源說:“哦,這不是叫順口了嗎?尚員外郎也還叫您賀侍郎呢,他也覺得您做的對。”


    賀雲鴻翻身向裏:“別說這些了!你快些離開吧!最好馬上掛官辭職!”


    宋源低了下頭:“戎兵圍城,到哪裏去?而且,我又沒做錯事,我不辭官。”


    賀雲鴻不轉身地說:“死腦筋!命要緊還是你的官要緊?!”


    宋源不在乎地說:“不就是一死嗎?我要死個官身!日後我父母還能對人說,我兒子死時是個從八品的官員!在我們村兒,這可是個大官兒呢!他們說不定會給我修個廟……”


    雨石一下子笑了,賀雲鴻翻身,睜眼切齒說:“你哪裏是來說好話,你是來氣我的是不是?”


    宋源忙將茶杯交給了雨石,站起身,又對賀雲鴻行禮:“賀侍郎!”


    賀雲鴻皺眉:“怎麽又行禮?!”


    宋源忙說:“剛才您沒看見呀!”


    賀雲鴻憤然:“可我聽得見!我怎麽沒發現你這麽……”他猶豫著。


    宋源眨眼問:“對您忠心耿耿?”


    賀雲鴻皺眉道:“笨!”


    “哦!”宋源失望地說,“說實話,沒人這麽說過我,賀侍郎,您覺得,這貼切嗎?”


    賀雲鴻閉眼:“我不跟你廢話了!以後不要來了,請個病假,到哪裏先躲躲,你的官位低,該能躲過去……”


    宋源固執地說:“我不躲,我又沒幹壞事,躲起來就會讓人說……”


    賀雲鴻氣得指著門:“出去!不許再來見我!不然我讓他們打你出去!”


    宋源又鄭重拱手:“請賀侍郎多保重身體,節哀克憂,賀侍郎一向奉公無私,赤膽忠心,會得上天保佑,一切平安。在下先告退了。”然後轉身,隨著雨石走了出去。


    賀雲鴻長出了口氣,疲憊不堪,閉上眼睛努力睡覺。


    雨石迴來,小聲說:“公子,我沒說謊吧?他真的隻是來說好話是不是?”不等賀雲鴻睜眼,雨石忙說:“我出去我出去……”拿了凳子退了出去。


    又躺了幾天,賀雲鴻終於走過了深淵的最底層,緩過了些心勁兒,能下床走動。可即使如此,他也根本沒有出府門,對外依然稱病。


    他每天都去陪著父親,給他喂粥,為他讀書,講些他記得的小時候父親對他的教導。賀相再也沒哭過,隻是常常拉著賀雲鴻的手不放。


    賀雲鴻日常也去給母親兩次請安,他無法聽姚氏嘮叨那些話,隻要姚氏一說那個山大王,賀雲鴻就得打斷,說些別的,這讓姚氏很不滿,她再多說兩句,賀雲鴻就會告辭。過了兩天,姚氏就開始說賀雲鴻不像以前那麽孝順了。


    賀雲鴻迴到自己的院落,有時看兩頁書,寫幾筆字,很是閑散,與在府內府外忙得團團轉的賀霖鴻完全不同。


    賀霖鴻每天晚上習慣來賀雲鴻處看看,對他講講白天自己做的事,可是賀雲鴻並不想看見他,因賀霖鴻說著說著,就是一副盈盈欲泣的樣子,弄得賀雲鴻總要把他趕走。


    年關將近,大年二十九。往年此時京城迴熱鬧非常,現在滿街冷冷清清,偶爾有些人家的窗戶上,貼著紅色的剪紙年畫。


    賀霖鴻去了勇王府外的品香茶肆,要求見餘公公。馮掌櫃讓賀霖鴻進了雅間,打出了茶旗。


    茶肆裏一片靜寂,現在外麵戎軍圍了京城,城內市麵上沒有糧食,店鋪大多關閉了,哪裏還有人出來喝茶?也就是這裏是個聯絡點,門還勉強開著。


    賀霖鴻心神不定,喝著茶,手都有點發抖。三弟那意思,建平帝無法阻止太子迴城,如果太子登了皇位,就得了軍符,掌了軍權,京城尚有五六十萬禁軍,名義上都得聽他的命令……而賀雲鴻,不接太子手書,舌辯群臣,擁立了安王,太子怎麽可能放他生路……


    他強忍下眼淚,門簾一掀,餘公公走了進來。賀霖鴻忙起來行禮:“餘公公!”


    餘公公迴了禮,兩個人坐下,餘公公看著賀霖鴻眼中的悲哀,少見地沒有笑。


    賀霖鴻從袖子裏拿出一卷紙,低聲對餘公公說:“這是京城建房的工匠名姓和地址,他們都知道我,隻需提賀二就行。還有,這是最後幾塊地的地契,我在衙門裏幫著過的戶,用的是莫雨石的名字,他是個小廝,已經被放出了府。……”


    餘公公默默地接了過去,賀霖鴻低聲說:“我三弟說,太子迴城,該就這些日子了,我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來了。”


    餘公公猶豫了片刻,小聲道:“老奴鬥膽,想告訴你個秘密……”這是救命的事,不該守口如瓶了,淩大小姐也不會怪罪的。


    賀霖鴻一愣:“秘密?”


    餘公公點頭:“是誠心玉店的秘密……”


    下午,賀雲鴻正在寫字,賀霖鴻帶著激動的表情小跑著進了門,雨石一見,問道:“二公子?”


    賀霖鴻少見地沒哭,指使雨石道:“上茶上茶!”賀雲鴻抬眼看了他一下,繼續在紙上寫字。


    賀霖鴻在書案前坐了,可是身體來迴動,一副等不得的樣子,雨石上了茶,賀霖鴻對門口一抬下巴,雨石忙退出了門,站在門外。


    即使屋中沒人,賀霖鴻也壓低聲音對賀雲鴻說:“你猜,誰要來了?”


    賀雲鴻剛剛在筆洗中洗了毛筆,聽這話手一抖,一滴水濺在了桌子上。他拿起桌邊的布,將毛筆在上麵輕輕地蘸幹,緊閉著嘴唇沒說話。


    賀霖鴻眼睛發亮,“我今天去和勇王府的餘公公碰頭,他說,誠心玉店給他送了信,雲山寨的人明日巳初,會從西門入城,要他協調給開城門,他已經和張傑打了招唿,張傑說已經安排好了。”


    賀雲鴻眉頭微蹙:“他是怎麽得了這個消息的?”


    賀霖鴻忙說:“我也問了,他說誠心玉店告訴他,雲山寨有各色爆竹煙火,在對應的時辰放出,色彩結合外加次數,能分別指示天幹地支,東南西北,十二個時辰。他們得了訊號,是甲子,巳初,西。你說,他們什麽時候會來呀?”


    賀雲鴻沒表情,凝神細心地將毛筆中一根呲出的毛擇了出去。


    賀霖鴻低聲說:“而且,誠心玉店的人說了,來的是梁姐兒——淩大小姐!”


    賀雲鴻眉頭微微一動,眼簾微抬,可又垂下。


    賀霖鴻不忍再逗他了,小聲解釋說:“因為當淩大小姐來時,會多放一支七彩的煙花,也是為了混淆視聽,餘公公說,誠心玉店的掌櫃常平特激動,還跟他吹噓了半天淩大小姐做的煙花如何好看……”


    七彩煙花……賀雲鴻的臉上拂過一抹笑意,他沉思了片刻,從案邊的一疊紙下取出一片白帛鋪平,又把洗淨的筆蘸了墨,換成左手握筆,慢慢寫:“欣妹,見字如唔。”


    賀霖鴻知道自己不該看,可是忍不住眼睛看向白帛,歎息道:“你左手模仿父親的字,已經寫得這麽好。哪日她見了我們府門的牌匾,許就能認出來。”


    賀雲鴻平淡地說:“她不能,何況,很快就不會有牌匾了。”


    賀霖鴻看看門戶,小聲對賀雲鴻說:“餘公公說,淩大小姐當初在建誠心玉店時,設計了密院。他說,這是秘密,沒有其他人知道……”


    賀雲鴻沒理他。賀霖鴻的臉又哭喪了,假裝沒看見賀雲鴻皺眉,厚著臉皮繼續看賀雲鴻一筆一劃地寫:“為兄將出城去南方迎木頭兄弟,若是欣妹來到京城,請耐心等候,不要輕舉妄動。”賀霖鴻一愣,眼睛不眨地盯著賀雲鴻的筆尖。


    賀雲鴻蘸了墨,又落筆:“貝三郎擁立新帝,此乃不智之舉,賊子必會從戎兵處迴城稱帝,他入城後第一件事,就是緝拿貝三郎,貝老爺已然傷殘,貝府之傾,無人能挽。欣妹,我知你與其有過前約,但此時不能顧念私情!若木頭兄弟未到京城,君千萬不可貿然救人!賊子勢大,城外敵兵雄踞,城內木頭兄弟的力量極為有限,若君不思利害,因一念舊情而任性作為,則無異以卵擊石,必然損耗木頭兄弟可貴的實力。使木頭兄弟日後無所依托,於大局有傷!請君務必聽我一言,蟄伏潛藏,絕對不可動手,一定要待木頭兄弟歸來!為兄在此反複叮嚀,切切!切切!”


    賀霖鴻的眼裏湧上了淚水,問道:“你怎麽這麽說?”


    賀雲鴻有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了下硯台,賀霖鴻抬起手來,含淚為他研墨。賀雲鴻垂下眼,沾墨寫道:“我此去南邊,生死未卜,若有再見之時,定與君戲言成真,當結連理。若無再見,也請君莫要過於愁傷,你我之間,緣分有限,雖然通信數月,但畢竟從未謀麵。筆紙之交,非同現實,君並不知我實為何等樣人,就是從此永別,君也無需太過遺憾。……”賀霖鴻看到此處,眼淚流下,忙舉手擦臉。


    賀雲鴻又瞪了他一眼,繼續寫道:“亂世之中,君當以國家為重。君是心懷大略之士,若我真泯沒於塵,就請君替我掃蕩狼煙,還我河山,定可慰我在天之靈。”見到這幾個字,賀霖鴻抽泣起來。


    賀雲鴻停筆,想了想,吸了口氣,寫道:“我不能在京城侯君,有負雅意,望君見諒。臨行匆匆,帛短意長,再祈珍重,祝君一切都好,勿念,兄草上。”他落了五日前的日子,從玉玨中取出小印,按在了角落處。


    賀霖鴻哭著問道:“為什麽?為什麽……”


    賀雲鴻等著白帛幹了,找了個信封裝了,封了口,在信封上寫了“梁姐兒啟,蔣”,才說道:“她是個講情的人,也許看在勇王的份兒上,會來營救我。可是這個時候,如果勇王不迴到京城,她做什麽都沒有用,還平白地浪費了力量,最好什麽都別幹。”他將信遞給賀霖鴻。


    賀霖鴻不接信,問道:“趙震呢?太子要是迴來了,你為何不讓趙震造反?”


    賀雲鴻搖頭:“太子登基後,若是他馬上投降,我想趙震不反也得反,幾十萬禁軍在敵人眼皮下火並,太子打得過,就會將趙震消滅幹淨,可是他若打不過,他會開城納降,讓戎兵來消滅趙震!若是太子不馬上投降,趙震就會等勇王來了再動手,迎勇王進城,廢了太子,勇王登基,社稷穩定。那是最好的一種情形,所以我已經叮囑了趙震,一定要等待勇王,他不能為我一人提前舉事……”


    賀霖鴻絕望地說:“你說過,勇王才萬把人,城外有四萬鐵騎!勇王怎麽能進城?!”


    賀雲鴻一歎:“我也覺得困難重重,現在她來了,許會想出辦法……”


    賀霖鴻盯著賀雲鴻說:“三弟!既然她那麽能幹……”


    賀雲鴻一看賀霖鴻,目光冷冰冰的,刺得賀霖鴻的心都抖了,賀霖鴻乞求地說:“她建了密院,你們已經和離了,你去躲躲,你要不帶著母親一起去……他們發現不了。”


    賀雲鴻一笑:“怎麽可能?”


    賀霖鴻急切地說:“三弟,不要這麽傲……”


    賀雲鴻搖頭:“不是傲,這府裏,有人知道我和她還有聯係,若是我被抓,自然無人追究。若是我不在了,就會被盤問出來。”


    賀霖鴻想起那時綠茗將信匣交給了母親的事,對母親說三弟與那個淩大小姐通信,這事弄得府中人盡皆知,後來還是父親去了才了結。雖然沒有定案,可大家都有這個印象。綠茗還在府中,找到她一問,她一定會咬定賀雲鴻還與淩大小姐有聯係,就是現在殺了她,也有滅口的嫌疑,欲蓋彌彰!太子如果知道賀雲鴻與淩大小姐還有聯係,淩大小姐是雲山寨的,而雲山寨在京城有個玉器店,也不是那麽大的秘密,有心人很容易就追到誠信玉店那邊去。勇王府是誠信玉店的後台,那麽賀雲鴻與勇王就不是真的斷了,勇王府也危險了……


    賀霖鴻搖頭:“我不想讓你留下……”


    賀雲鴻微歎道:“隻要他們抓了你們任何一人,說我不出來,就要殺了你們,我不還是得出來?還不如一開始就讓他們抓到,省得東躲西藏,那麽沒臉。”他再次將信遞給賀霖鴻。


    “可是,可是……”賀霖鴻接過信,賀雲鴻打斷道:“別‘可是’了,你怎麽還沒有休了二嫂?大嫂可是想迴娘家?按理,你該找個姚家的親戚,將母親送過去躲幾天。”


    賀霖鴻沉重地歎道:“大嫂說,她願入牢,死了也就死了……我這些天走訪母親幾個外甥家,他們要麽都不見我,要麽說此時不想讓母親過去……”


    賀雲鴻說道:“那就旁邊找個院子,讓父親母親搬進去吧。”


    賀霖鴻說:“我對父親說了,父親不想走。我到時讓母親去個院落,她總是好騙些。”


    賀雲鴻說道:“你安排吧,別讓我操心了。”


    賀霖鴻一下子又流淚了,連連點頭,“好,好,三弟……”


    賀雲鴻又鋪了一張白帛,換為右手持筆,寫道:“殿下,弟與兄相識十數載,得兄關懷,又予我良緣,弟深為感激,恐今生無以為報了。現京城緊急,有賊手諭投降,弟以拖延時間為目的,擁立安王,以期保住京城不降。安王不可能鬥贏賊子,其迴城隻以日計。弟怕不能見兄迴城之日,望兄不要悲哀,以大局為重。”


    賀霖鴻又出聲哭,賀雲鴻無奈地皺眉,不看他,接著寫:“兄知我對……”他遲疑了片刻,寫道:“我妻之情……”賀霖鴻流淚說:“三弟……”賀雲鴻凝神寫道:“若我不幸,我托兄長照顧我家人,再懇請兄長,千萬莫要對我妻說破蔣旭圖就是我。隻需說尋蔣旭圖不到,他定是死於去尋殿下的南下途中,屍骨無存。”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斷簪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清水慢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清水慢文並收藏斷簪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