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綠茗領著幾名丫鬟站著,關切地問:“公子就寢吧?”賀雲鴻嗯了一聲,往正房的臥室走。


    他的院落兩進,主院兩正兩耳,正房是他的廳房加臥室,耳房是盥洗浴室,東廂房是他的書房,西廂房住著貼身照顧他的丫鬟們,一進裏住著粗使婆子和丫鬟,一個院子有二十多人個照顧著。


    屋宇下迴廊連貫,垂花門雕著蓮蓬的垂柱,廊下的木格都雕著花,房屋底座的牆壁上也有浮雕,地麵鋪著水磨石板,刻著雲水紋。住在這院子裏,四季往來都在廊下,不畏雨雪。


    綠茗幾步跟上腳步匆匆的賀雲鴻。今日勇王府來搬嫁妝,聲勢真是可怕。她知道公子的心情肯定不好,就一直非常小心。可是當方才三公子出書房時,她竟然發現公子臉上似有笑意,平和而真實,她以為自己眼花了,忙快步湊近了些,想走到賀雲鴻身邊細看一下,賀雲鴻走到了正堂前,剛要進門時,臉微微一側,一眼瞟來,綠茗忙後退,她看到公子眼睛裏的光芒還是如以前一般犀利。


    賀雲鴻沒敢將信放在外麵,而是揣在懷裏睡了。次日一醒,先去摸了下胸口,信還在。今天是休沐,他不用去上朝,就又在床上閉著眼睛眯了一會兒,才起身。昨天他迴來得晚了,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見母親,給姚氏請安。


    他走進姚氏的院子,就發現氣氛不對,丫鬟婆子們都神色緊張,姚氏在屋內大聲斥責著誰。賀雲鴻忙疾步進了姚氏的門,就見賀霖鴻跪在地上,姚氏被趙氏扶著揉胸口,羅氏含著眼淚侍立在一旁。賀雲鴻忙過去行禮,問道:“母親可好?二哥這是怎麽了?”


    姚氏聲嘶力竭地說:“他想氣死我唄!”


    趙氏冷冷地解釋道:“我們剛才說昨日勇王府來拉嫁妝,一對嫁妝單子,短了些銀子,當然是那個淩大小姐用的。勇王府的人就陰陽怪氣,說嫁到我府裏的人,竟然要靠嫁妝為生,明白地指責我們賀府慳吝小氣。母親說這還不是因為那個女子除了勇王府的那些嫁妝,自己一分銀子都沒有!窮成了那個熊樣子!結果二弟聽了多了句嘴,說若是淩大小姐富得有座金礦,我們府會這麽對她嗎?娘就生氣了,這話說的,像是我們欺貧愛富……”


    姚氏指著賀霖鴻罵:“她是一個草莽野女,有什麽金礦?有金礦能用勇王府給的銀兩?!你說這話就是想氣死我吧?!”


    羅氏小聲對賀霖鴻說:“你快對娘認個錯呀!”賀霖鴻低著頭跪著不說話。


    姚氏有些失控了:“你到底是誰家的人?!白生白養你了?!長這麽大就知道氣你的母親!不孝的東西!”


    賀雲鴻一下跪在了賀霖鴻身邊,對姚氏施禮:“請母親莫要生氣,好好保重身體。二哥隻是一時有口無心,一家人,不必如此計較。”


    姚氏見不得賀雲鴻跪下,連聲說:“你快起來!快起來!你又沒說這種混話!”


    賀雲鴻沒有起身,說道:“母親,我今日要帶二哥去見個同僚,請母親恕了二哥,我們好一同出門。”


    姚氏哼道:“你這二哥比不上你一個小指頭!白長了六歲!你現在護著他,小心哪天他也這麽氣你!你帶他去吧!”


    賀雲鴻拉了下賀霖鴻,兩個人起身,一同行禮,退了出去。


    過去,總是賀霖鴻嬉皮笑臉,賀雲鴻一臉正經,可是這次,卻是賀霖鴻臉色陰暗,賀雲鴻的表情還算安然。兄弟兩個走出內宅,賀雲鴻引著路,去了外宅的藏書樓。進了樓中,賀雲鴻馬上找了一本書,從懷中拿出了那封帛信夾在書中,將書遞給賀霖鴻說:“你去勇王府給我遞信,他府裏的管家餘公公是個可靠的,我想勇王該是告訴了他,你找他試試。日後最好找個固定的鋪子什麽的,你不能總往他府上去。”


    賀霖鴻默默地接過來,賀雲鴻看他:“你還在生氣?到底是為了什麽?鬧成這樣?”


    賀霖鴻深吸了口氣,說道:“還不是因為我們商量的,讓我那娘子得內宅的財權。我娘子說,父親提了幾次,母親都不同意。今早,我被這天天上衙弄得,天一亮就醒了,索性與我娘子過來道個早安,來時正見到父親和母親在大吵,大哥大嫂也在。父親借著清芬院的事說母親不明利害,無見無識,才弄到昨天的情形,還說大嫂不賢,不能再當掌家,母親又指責父親忘恩,可是父親摔門就離開了,大哥讓大嫂立刻交鑰匙,大嫂臉上過不去,隻好拿出了鑰匙,大哥才追著父親出去了。母親在那裏罵完了父親,又罵淩大小姐,我實在聽不過去,說了一句,她就快瘋了。”


    賀雲鴻可以理解,賀相這樣強迫大嫂交出內宅財權,姚氏真是要被氣死了!她是後宅的主母,賀相這樣一幹,全府上下的人怎麽想?她隻能將氣撒在賀霖鴻的身上,羅氏就是得了掌家之權,可自己的夫君被姚氏這麽謾罵,羅氏也跟著臉上無光,更何況,羅氏的性子就是個溫婉的,這些年對姚氏逆來順受,日後管束下人必然多有阻礙。


    賀雲鴻沉默了片刻,說道:“二嫂拿到實權不就行了?你就算是為她犧牲了一下吧。你讓二嫂趕快用自己的人替下庫房和賬房的位子,其他的,讓大嫂的人管著也無所謂,我們最要緊的,是盡快變現家產。父親該是能興起兵事,可即使如此,我們也沒那麽多時間了。”


    賀霖鴻點頭:“是,我明白。”留著那麽多金銀財寶有什麽用?戰亂一起,人能靠吃金子為生?淩大小姐說的對,要都換成地宅來儲備糧食才行,這才是大事。他神色舒緩了些,搖頭道:“人說娶個好婦人,能有三代好子孫。一個壞的,就能敗了家。你說母親這樣的,是好是壞?”


    過去他因循孝道,無論母親怎麽對他,他都對母親尊敬順從,可是現在,他竟然覺得受不了母親了。他認為母親心地不良。淩大小姐的事情雖然大家都有錯,自己當時也沒竭力去反對,可是自己才二十五歲!母親卻已經五十多歲了!那二十五年的日子是怎麽過的?她難道不該更明白事情?他原來以為出身權貴,就該是個有眼界的人,可實際上母親何止沒有眼界,這些年在後宅住著,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


    賀雲鴻卻不與他共鳴,隻微一揚眉道:“說這些有意思嗎?子不言父過,兒不嫌母醜,沒聽說過?”


    賀霖鴻眯眼看賀雲鴻:“你沒有怨過母親?”


    賀雲鴻淡淡地說:“我的事,自然都是我的責任,你也不必說什麽。”


    賀霖鴻惦著手中的書:“不必說什麽?”


    賀雲鴻一推他:“快去!不然下迴我讓你在娘那裏多跪一個時辰!”


    賀霖鴻這才笑了,瀟灑地轉身,哼著小調:“喂呀,尺素難托,我心惆悵哪……”幫著三弟去送信吧,話說迴來,如果沒有淩大小姐這麽一攪和,自己的眼界也沒高到哪裏去。


    賀雲鴻看著他走遠了,才閉上眼睛,微微歎了口氣。


    賀霖鴻選了一身色調平常的衣服,叫了輛沒有賀府名標的馬車,去了勇王府。現在勇王與賀家表麵鬧翻了,他走動一下,人們許是以為他來求情,可是日後絕對不能到這府上常來,這次就該把事情辦妥。


    賀霖鴻遞了自己的名帖,要見餘管事,才等了一刻鍾,就被讓入了門中。看來餘公公也知道不該讓人們看見他在勇王府轉悠。


    賀霖鴻在一個小客廳裏見到了胖胖的餘公公,賀霖鴻忙行了禮,從懷裏拿出一本書,捧給餘公公說道:“煩請公公將此信……額……傳遞給人。”


    勇王駐紮在城外,上次迴來就告訴了餘公公,賀府那邊會遞過信來,餘公公幫著送達。餘公公接了書過來,隻翻看一掃,看見了“梁姐兒”三個字,就又合上了書,笑著對賀霖鴻說:“賀二公子放心,老奴一定做到。”


    賀霖鴻又說道:“我日後不能常來府門,公公能不能指個地方,讓我把信交到那裏?”


    餘公公眼睛眯得深奧:“當然當然,我們府外西北,有個‘品香茶肆’,店主姓馮,給他就可以。”


    賀霖鴻點頭:“好好,多謝公公。”這事說完了,就該告辭了吧?他才要舉手行禮,餘公公說道:“若是賀二公子有何急事,可以對馮掌櫃說,他會打出茶旗,我一盞茶間就該過去。若是我有事要見二公子,也會留下話來。隻是,如果我在其他時間要找二公子,該如何呢?”


    賀霖鴻很感激,忙說道:“餘公公真是想得周到!我在京城衙門裏做事了,日後派個人去那裏給我遞個信兒,或者我明天也給您個店家地址,您讓人在那裏留個話,他們打出個標誌,我就該知道了。多謝你提醒我!”


    餘公公笑著說:“哪裏哪裏,賀二公子為人如此謙遜大方,真不愧是名門之後呀。”


    賀霖鴻在家裏總是被批評的那個,聽餘公公這麽讚揚,忙說:“公公過獎了過獎了!慚愧慚愧!”


    將賀霖鴻捧得順溜了,餘公公才問道:“哦,老奴聽聞賀老夫人素有心疾,可是需要郎中?你府的郎中是哪個呀”


    賀霖鴻又說:“多謝公公,母親近日還好,我們一直用著……”


    閑聊了一會兒,餘公公才放了賀霖鴻。


    等賀霖鴻走了,餘公公再次打開書,拿起信,摸了摸,笑著放迴書中。他馬上安排人去遞信給勇王,看他有何信件,一起傳往雷參將那邊。


    晚上,密室裏,餘公公打開梁姐兒的冊子,上麵不僅寫了她的背景,還標注了許多餘公公的疑問,當然也記錄了她的和離以及拉迴了嫁妝等事。餘公公記下了今日的日期,寫道:“有信件由賀二交送。”他良久沒有再下筆,按理,那封信該是賀侍郎寫的,裏麵不是普通的紙張,摸著是帛綢之類的,可是信封上的筆跡卻不是賀侍郎的,他接著寫道:“看來賀三不想露出痕跡。”又想到賀老夫人沒有發病,“想來老夫人還被蒙在鼓裏。”


    餘公公寫完感歎道:“這孩子,臉皮這麽薄。”他將紙張放迴盒子,走迴架子前,拿不定主意:“難了些,可賀侍郎是個探花郎啊……”他又笑了起來。


    第53章 收到


    落霞峰上,來送信的人說等著淩欣寫了迴信,他再帶迴去。淩欣讓他先與兵士們住下,自己趕快寫信。


    荒山野地,淩欣可沒什麽尺素白帛,隻能用普通的黃紙,帶著臭味的墨塊。她心情激越,不介意這些末節,她下筆非常急促,自然字跡潦草而歪斜。因為蔣旭圖說稱其為兄,淩欣就寫道:


    “兄長,多謝縣令一事,我本來正好因現在這個官兒經常讓人來查看,深覺不妥,才要寫信求助,而兄長已經安排了,可見兄長有神機妙算之能。”人家說了自己的好話,自然要奉承迴去。


    淩欣微皺著眉急書:“我此時非常擔憂的,是你木頭兄弟與貝三郎的關係,我上次勸了木頭兄弟,讓他千萬別與貝三郎鬧翻,現在國事為重,不能因私人喜惡而起衝突,可見木頭兄弟沒有聽進去!兄長一定替我好好對木頭兄弟闡述這其中的利弊!此時對貝家不好,實在是有損大局!我們麵臨的問題,木頭兄弟應該非常清楚,這時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而不應因一件已經失敗的婚事而疏離一方聯盟!我相信木頭兄弟心中知道這個大道理,他大概隻是想為我鳴不平。請兄長好好向木頭兄弟轉述下我的看法……”


    淩欣停住,咬著嘴唇思索著。這雖然是給勇王謀士蔣旭圖寫的信,但是淩欣相信,如果裏麵的話很有道理,蔣旭圖會給勇王看的,所以這也是一封給勇王的信。


    強敵破境,京城已危,這一仗如果打不贏,就是江山淪喪,誰也別想有好日子過。柴瑞是個領導者,他要得到各方的支持,他有時性情魯莽,更需有力的輔佐。他與賀雲鴻多年相交,文武相濟,更何況,賀相主戰,正在籌兵北上,就是奪不迴臥牛堡,也該能阻住北朝戎兵一段時間。柴瑞肯定不能失去賀雲鴻!不能與賀家交惡!


    她原來勸過柴瑞,但是柴瑞明顯沒聽進去,這個熊孩子!就這麽鬧騰!其實他與賀雲鴻這麽長時間的朋友了,再不高興,過一段時間也會緩過勁兒來,可是現在沒有時間呀,她得再努力說服他!


    這是逼著她說自己的壞話呀!她已經說了自己脾氣不好了,可還要說得更糟糕?!


    不然讓她怎麽迴信?!賀家現在落到了如此境地,用信中的話說,都形如抄家了,她還要咋樣?她要張口閉口抱怨自己受的委屈?她難道要說:“活該,誰讓他們當初對我不好來著?!自作自受!”或者她不吱聲,那不是一樣嗎?不進行自我批判,就是一種選擇,表示她認為自己完全沒有錯誤,賀家是罪有應得。她已經如願以償了不是嗎?她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她是不容輕慢的人!她多厲害呀!賀家錯待了她,就落到了如此下場!她得意了吧?!


    可是她並不感到得意!迴頭看看賀府發生的那些破事,算個什麽?!她同樣犯了錯——生活是個態度問題,她的態度惡劣!無論多麽正確的話,以攻擊的方式表達出來,也成錯的了。


    說到底,她沒能理智地解決糾紛,在認親時,她沒有能堅持住自己的本意——把事情說明白就走。她簡直成了賀老夫人的木偶了,被賀老夫人的輕蔑,牽動得大吵大鬧……


    淩欣歎氣,寫道:“一件婚事的失敗,對雙方都是打擊,我不是一個唯一的受害者。我相信我對貝家的傷害,絕對不比他們對我的少,隻有更多!木頭兄弟知道,我是個有脾氣的人,發起火來不管不顧。在我的行為中,我不僅徹底迴擊了傷害我的人,也傷害了那些不曾傷害過我的人!比如長房的兩個孩子,我發火時,他們嚇得不敢動,一定留下了心理陰影。我一點都不曾受什麽委屈,可貝家全家連帶許多下人,都深受此事困擾,平添許多煩惱!這對貝家可是公平?”她可是砍了人的。


    淩欣遲疑著停頓,借機研墨,墨汁濺出,染信紙了幾個斑點,淩欣不管了,墨汁很濃,淩欣強迫自己提筆接著寫:“這樁婚事從表麵看,的確不是門當戶對的好事。貝家的反應,隻是平常人的正常反應。我理解木頭兄弟的好意,希望他的好友透過現象看到本質,接受我這麽一個外表看來一無是處的鄉野女子。可是這種期待,實在不是對一個常人的期待。人有自己的喜惡,不能被他人強迫或者說服,唯一能達到人內心的,隻有持久真誠的溫情。貝家對我的不接受,真是再正常都沒有了。”


    淩欣皺著眉,舉例子:“門戶不對,婚姻不穩,更需人的容讓。這種事情莫說古今,就是我們山寨中,也見得到。當初我們姐弟初到山寨,隨行的有我幹爹幹娘,還有杜叔父子兩人。軒哥是我山寨的軍師,初上山寨之時,我們的生活尚且拮據,他的母親前來,為他娶了一個孤女。後來,山寨漸漸興旺,他母親就覺此女不再相配軒哥,對她百般挑剔。可是杜嫂為人謙恭,孝順善良,還生了男孩,終於讓婆婆接受了自己,一家人和美過活。一個不識字的貧寒孤女尚且知道能維係家庭的途徑,可歎我遍閱人世,卻無法做到,足見我自身有非常致命的缺陷!”


    淩欣研磨,繼續闡述:“家庭之中,哪裏有對錯?隻有家和萬事興。人與人之間,若想長久共處,隻有合作友善一種方式!如果以不合作的態度去處理事端,我想不要說國家社會,就是家中父母子女,都無法共存!世界上哪裏有那麽多是非?!全是人心的寬容與否!我記得一位飽受欺辱的人說過一句話:我希望人們在選擇正確與善良之間,選擇善。你可以坦白地告訴木頭兄弟,在與貝家的接觸中,我沒有選擇善意。我明知爭鬥隻會落得兩敗俱傷,可還是選擇針鋒相對,這何嚐不是我的涼薄?


    請兄長為木頭兄弟仔細講解這個關鍵之處,讓他明白,表麵上,是貝家不容我,可實際上,何嚐不是我不容貝家?!


    當我遇到問題時,我感情用事,以發泄怒氣為主。一個理智的人,會尋找途徑化解恩怨。真正的高手,是我對木頭兄弟說過的我佩服的那位女子。她如果處在我的境地裏,一定不會被情緒所壞,冷靜沉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逆境中尋找支持者,從敗境中走出一條路來。而我的手段非常極端,我心懷了怒意,自然處處是戰場!我這樣的心態,怎麽可能不和離?!所以,請木頭兄弟不必再苛責貝家了,和離完完全全是我的選擇!”當然,這裏麵最深處的緣由就不能對柴瑞的幕僚說了,咱們隻檢討行為上的不成熟。


    淩欣深吸了口氣,繼續寫道:“木頭兄弟當初做媒時的初衷,是他認為他的好友乃是人中精英,才貌之出眾,無人能匹,遂真心實意地希望他成為我的夫君,我何嚐不是辜負了木頭兄弟?”……忽然,她意識到,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去探索賀雲鴻這個人的心靈。她被他的外貌所惑,接著被他的冷淡激怒,轉身就走。而這個曾經打動過她的人,他的喜愛,他的思想,他的性情……她從來沒有去體驗過。到如今,這個人成為過去,她對他的了解依然空白如初。


    淩欣下筆道:“你可以對木頭兄弟說,我並沒有珍惜他給予我的這個機會,還斷送了他們兩個人的友誼!如此結局,讓我非常難堪!兄長!我懇請你,一定要替我好好說服木頭兄弟,務必讓木頭兄弟與貝三郎重修舊好,否則我心焦灼難安!”


    硯上的墨又沒了,淩欣再次不得不停筆,胡亂研墨,她趁機想了想,覺得將大局和自己都評判了一通,下麵該用些煽情的東西了,就又寫:“人常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當初,我也曾有一位朋友,時常談笑,她總告訴我許多離奇之事。我們也曾一起出去喝茶吃飯,我去看她新生的嬰兒……可說實話,那時我總以為她是想要從我這裏得到利益才與我交往,所以我對她並未多麽看重。現在我與她已無緣相見,夜深之時,想起她,常讓我感到孤獨。多少不經意的瞬間,我會想起她說的話,她用的比喻,她給我講過的那些故事。我很後悔我那時不明白人心的喜惡,不是錢財勢力能夠左右的東西,有時,就是你將所有的東西都奉上,如果對方不喜歡作為你的朋友,照樣會拒絕你。若是她還在這個世間,我一定會與她保持密切的聯係,三五日一見,而更重要的是,我會對她說,我很在意你!願我們到老都是好朋友!願我們白發蒼蒼之時,依然能笑談盡興!


    請兄長對木頭兄弟曉以情理,對他說,姐不是個孤陋寡聞之人,請他聽我一句話,人生最該重的就是情義!親情,愛意,友誼,都不可輕拋!因為真的情感,無法用任何利益買來,全是發自人的心動!這種機遇絕非人力所能得,是福份,是運氣!木頭兄弟與貝三郎十幾年的友情,難能可貴。那時木頭兄弟的母親都提起,他們小的時候,一會兒睡在她那裏,一會兒在貝府……人生在世,哪裏還能再過一次童年?那些純真歲月中建立起來的感情怎麽能不好好珍愛?告訴木頭兄弟千萬不要再為難貝三郎和貝府了,你等他氣消了,就安排兩個人見見麵。放棄是最容易的,可也是最無益的一條路,他是有大格局的人,他自己說過的,不該選擇容易的道,一定要選那條難走的路,我覺得不僅是為了學習,也是為了顯出他的胸襟!我相信,即使他們的友誼有過危機時刻,兩個人一旦相互理解了對方的難處,就會產生諒解,情誼會更加深刻。真的,讓他聽我一句:善良,愛,真理,無私……這些都是高於憤恨和私欲的大道!無論有什麽樣的挫折,哪怕當時看來一切都不可挽迴,可是隻要心中存了光明的信念,最後,至真的情、至誠的義總是會勝出,這是天意!永遠如此!!!”


    為了加強語氣,淩欣加了這個世間根本不會使用的三個驚歎號。她停下筆,覺得寫得差不多了,她又讀了讀蔣旭圖的白帛,另起一行,學著文縐縐的腔調寫了結尾:“就如兄長所言,這裏孤峰之上雖然還是岩石磊磊,可山腳的樹木都發了新芽,葉子新翠,清晨百鳥鳴放。兄長有空可以前來遊玩。……”她猶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落款:“也祝兄長和木頭兄弟安好,欣筆。”寫了日子。她自我安慰道:“欣筆”也是個詞啦,欣然落筆呀!不算肉麻吧?


    淩欣一吐胸中朵塊,很覺舒服,將洋洋灑灑的幾頁信裝入信封,大白天也點上了蠟燭,封了口。她將信交給了信使。信使又從雷參將處拿了報告就離開了。淩欣從這天起就盼著那邊快接到信,她已經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了,柴瑞那邊的謀士一讀就該明白自己實在不是個好妻子的人選,他既然是謀士,自然知道大局,就是不把這封信給勇王看,也會竭力說服勇王原諒賀雲鴻,讓兩個人盡快和好!


    婚事已經過去了,自己檢討一下,也沒那麽難!說的再痛切,該幹的都已經幹了,無法改變!現在的問題是自己未來要如何與人相處。


    這麽一反省,淩欣發現了,這一世,她想著要“利他”,一心去做好事,被孩子們的愛圍繞,與尊敬她的人們交往,她快樂自豪,自己的陰暗被掩在心底,沒有機會冒出來。可當她開放了心防,要接納最親密的關係時,她最隱秘的情緒也就全浮了出來:在她的心底深處,那個最柔軟,最需要充滿愛意的空間,被怒意填滿了!她不原諒父母,不能接受被拋棄,被拒絕!她無法報複父母,就隻能狠狠地迴擊那些在她放下戒備的脆弱之際,再次讓她感到拒絕的人!


    淩欣頭一次意識到,她上一世成為剩女,表麵看,是她看不上誰,可實際上,是她心懷怒意,不能忍耐,不願寬容。


    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情緒的反應軌道:被拒絕——觸及舊傷——怒火從心中複活——毫不妥協——選擇鬥爭——一走了之……


    這條軌道,會將她引領到何處?


    她自己就曾說過,不可能每個人都喜歡她,那麽日後她喜歡上了誰,再遇到敵意,她要如何解決?保持住冷靜,無視幹擾,尋找答案,無論對方多麽瘋狂地攻擊她,她都能穩若泰山——但這根本不可能啊!


    最可能的是,她正感到不安全,如刺蝟般支愣起脾氣保護著自己,一但被挑釁,就會激烈地反擊!以怒對怒,以恨對恨,想把對方一棒子打死……


    在某種意思上講,她其實與賀老夫人同出一轍吧。兩個人都不接受對方,表現出來的行為特點,本質上,是相似的——就是簡單粗暴!


    可是如此怨過了,鬥過了,又如何?她再去換個人?


    有人說過的,一個不會遊泳的人,換多少遊泳池也沒用,隻能一輩子被撂在岸上。


    她若是不懂為人處世,最後必然一無所獲,一世孤家寡人……


    淩欣不再覺得自己優秀過人了,原來認為自己好的那些地方,有腦子,有身材什麽的,都抵不過她致命的弱點:她不能放棄自己的恨!她去喜愛的時候,就是卯足了勁兒去挑剔憤怒的時候。她敞開心門之時,就簡直如開啟了潘多拉的盒子,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怒意,隻能任之如煙花般綻放!


    忽然,她想起杜軒曾對她神秘地說過:“愛發脾氣批評別人的人,可不會有好姻緣呦。”她聽了沒在意,以為他在胡說!因為杜軒讀易經讀得神叨叨的,還說過“言語刻薄的人大多沒財運”,“仇視別人的人大多會得病”,“愛嫉妒的人嘴會變尖”,“對別人不好的人走路會摔跤”之類的許多無稽之談,可現在她卻心中發虛了——這是杜軒一直在隱晦地告誡她嗎?讓她遇事不要衝動,胡言亂語?


    淩欣暗歎,說破了,這就是小時候缺愛!按照邏輯,她應該去尋找一個內心強大的人,給她愛情,可那樣的人,都是有智慧的人,肯定看不上她這種脾氣:誰想找個炸藥包放身邊啊!一丁點火就爆炸!我欠你呀!給多少錢都不行!人一輩子,誰不想過得高高興興的?您碰上事兒就狠命打架,不懂好好說話呀?!喔,您對別人都寬宏大度,可您一動了心,就變得斤斤計較,不能受委屈了?您一喜歡上誰,那邊可就倒了黴了!一不對,您就怒火衝天?誰離您越近,您就對誰越決絕?下手越狠?您萬一動了真愛,是不是就要撒潑打滾,歇斯底裏了?那您千萬別動心!別喜歡誰!您自己待著吧,離誰都遠遠的,別去禍害別人……


    淩欣很沮喪——也許我該去讀讀佛經,修身養性什麽的……可是日後要打仗!咱們能不能先等等?


    她在心裏反複告誡自己,下一個,如果對方特別愛自己,自己也很愛對方,自己要多學學夏貴妃,要解決問題,不是發泄怨氣!夏貴妃如果是自己這個性子,別說在宮中得寵二十年,大概兩天就死了……


    信發出去第三天,淩欣正站在半山間看著雷參將指揮著兵士們開鑿石頭,見幾個人圍著個穿官服的人走上山來。雷參將前去迎接,兩個人說了半天話,雷參將讓人來請淩欣。淩欣知道這該是蔣旭圖信中說的新來的縣令,笑著走了過去,舉手見禮。


    縣令身材幹瘦卻很高,已經有四十多快五十歲的樣子,頭發灰白,臉上滿是皺紋,眉頭緊皺,嘴半凸出,嘴角下墜,好像下定決心不能露出一絲高興的情緒。


    雷參將介紹:“這位是新上任的鄒縣令,這位是梁姐兒。”


    鄒縣令看向淩欣的目光充滿審視,不高興外,另加了不滿意的感覺。淩欣知道這個人持才自傲,也不計較,依然笑著問禮:“歡迎大人前來。”


    鄒縣令嗯了一聲,說道:“讓本官看看你們在幹什麽吧。”


    雷參將也從信使那裏得了勇王的信,自然伸手道:“大人這邊請。”


    鄒縣令背著手,慢悠悠地走上來,皺著眉頭一路看房屋和設施,隨時隨地流露著種種看不上的意思。


    淩欣虛心地問:“大人是覺得此等工地過於簡陋?”


    鄒縣令哼了一聲:“何止簡陋?!簡直鄙陋!”


    淩欣和雷參將都不再說話了——哪兒有這麽不客氣的?


    鄒縣令以為他們不服,帶著絲腔調道:“本官曾任登州知府,你們可知登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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