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瑞道:“有吃三口以上者,十軍棍!”


    將士們忙道:“聽令!”然後是一片笑聲,間或哭泣的聲音。


    柴瑞像是迴味著方才吃的餅,說道:“我倒是該吃三口的,那餅真是好吃,有核桃,花生,蜂蜜,還有……”


    杜方笑:“葡萄幹,蘋果幹……這是姐兒教他們做的。”


    柴瑞看淩欣:“這該是他的口糧了,他都給了你,對你真不錯呀。”


    淩欣差點翻白眼——知道是給我的,怎麽沒讓我吃一口?!我都快餓死了!可是她不能這麽小氣,何況一會兒就有吃的了,隻笑著說:“我喜歡欺負人唄,大家都對我很好。”


    其實她也看出這個少年對她特別親近,可是他才十四五歲!自己拿他當兒子養大的!能幹什麽?隻能裝不知道!


    柴瑞嗬地笑了一聲,扭頭對杜方道:“艾重山,很不錯的名字呢……”


    杜方笑著說:“是姐兒給他起的名字,他是我們上雲山寨的第一個冬天,在雲山腳下撿到的,被人遺棄在雪地裏,已經凍得半死了。姐兒用雪給他擦了手腳,才保住了四肢。那年他多大?五歲?”


    淩欣搖頭:“他那時話都沒說全,看著像五歲,也許更小。”


    杜方歎息道:“人心最狠哪,那孩子穿的挺好的,可扭了腳,坐在雪中動不了,就知道哭。”


    柴瑞緊抿了下嘴唇,問道:“你們沒找找他的親人?”


    淩欣鼻子出氣:“找到了又如何?扔了他的,弄不好就是他的親人。”


    柴瑞知道淩欣這怨氣是從何而來,有些難過地看了淩欣一眼——當初誰不知道,安國侯就是把這個女兒“扔”了。


    杜方搖頭:“我一直留心著,想看看有誰找他,可這麽多年了,沒人到雲城附近說丟過個孩子……”


    柴瑞歎氣,對淩欣說:“姐,我知道你心軟,那時在晉元城,最後下不了手殺人。可是這同情之心,是慈悲心腸,不能算是……”他皺眉想詞兒:“嗯,這麽說吧,日後姐姐選婆家的時候,不要想什麽同病相憐,而是要挑有擔當的男子……”


    淩欣瞪大眼睛看勇王:“說什麽呢你?!”小屁孩竟然教訓起我來了?!


    杜方也一臉愕然,可不及說話,林外傳來了一陣嘈雜聲,成群的百姓牽著被栓了嘴的馬匹走來。韓長庚走在最前麵,他比那些少年們有眼力,一見到柴瑞的裝束,馬上向前,對柴瑞深施一禮:“勇王殿下!吾等救援來遲,萬望恕罪!”


    柴瑞忙將他虛扶了一下,說道:“多謝壯士前來,何罪之有?”


    看到韓長庚如此鄭重其事,淩欣臉上有些尷尬——自己剛才還說那三個少年沒禮貌,可自己也好不了哪兒去吧?自己從沒有研究過對皇族該行什麽禮,見到勇王柴瑞,一直對他頤氣指使,完全忘了在這個世界,君和臣是有明確的區別的。


    她來此十年,除了一開始在安國侯府裝了次傻之外,一直是在山寨野外奔波,這些年,如果要與人談論商務,她是個出主意的,韓長庚杜方杜軒都會擋在她前麵,為她出麵與人周旋。她前世雖是個城市精英土豪,此世,她就是個不諳禮節的鄉野之人,這麽說來,她還真不適合去京城呢……


    淩欣邊想著,可沒忘向韓長庚行禮:“幹爹!”


    韓長庚高興地看著淩欣點頭:“姐兒!你看著瘦了……但是沒事就好!”他又與杜方相互見禮。柴瑞見人都到了,就讓石副將去整合軍隊,杜方和韓長庚兩個人一邊談論著,一邊走入人群中,領著人們前來幫助傷員。


    不久,民眾們幫著兵士們攙扶了傷兵上馬,隊伍成列,準備出林了。


    艾重山牽來一匹黑馬,將韁繩交給淩欣:“姐,你的馬。”淩欣謝了聲,接了韁繩,餘光見柴瑞還空著手,忙將手裏的韁繩送了送:“殿下?您騎這個?”


    柴瑞迴頭看到淩欣假惺惺的笑容,哆嗦了一下,說道:“姐,你能不能不這麽假笑?我還餓著呢,肚子已經很疼了。”


    淩欣哈哈笑,一甩頭說:“算啦!不討好你了!反正我這輩子也不會長駐京城,就躲在雲山寨當我的粗野之人吧!”咱不費那勁去和皇族打什麽交道!


    柴瑞低頭一笑,輕語道:“那可不見得……”


    淩欣問:“你嘀咕什麽?”


    柴瑞抬頭板著臉說:“沒什麽。”


    韓長庚牽著一匹黃驃馬走到柴瑞身邊:“殿下,這匹馬最強壯,我們一路來,它的腳力也最好,您小心些,這些鞍韉都是臨時找的舊物,不結實。”


    柴瑞道謝,接過韁繩,見淩欣還看著他,說道:“走吧!”他翻身上馬,淩欣這些年也沒白練的馬術,麻溜地上馬引韁,領頭往林外走去,她邊走邊迴頭對柴瑞說:“我原本的打算是讓你帶著三百騎兵先行離開,沿途傳出消息,戎兵知道你成功脫身,就不會再追著打了……”


    騎在柴瑞身後的石副將馬上道:“殿下!就依此計吧!隻要殿下能脫身了,吾等……”


    柴瑞一擺手,引著馬避開樹木,說道:“這就叫‘計’了?你們真不講究。我就是先走也不能現在就走,怎麽也得將大家帶到方才姐姐說的宣城,看看宣城是否牢靠,是抵禦之所。不然,萬一戎兵以為我還在,揮兵過來,我們的人不又要落入重圍了嗎?”


    石副將又要開口,淩欣說道:“也是!九十九裏者半,崖上溝壑都走過來了,這百十來裏路卻先跑掉,太沒麵子!”


    石副將急了:“姑娘!殿下生命重於泰山!不可如此兒戲!”


    淩欣忙笑著說:“好吧好吧,別緊張。你想想,戎兵如果上了山崖,發現了我們走的路,追著過來,怎麽也得晚一天。他們在此地出了林子可沒有馬,也走不快。若是他們從外麵繞,我們和那邊主力的戎兵之間,隔著一條山脈,除非他們知道我們出山的地點,怎麽也不能很快就找來。所以,我們該至少有一天時間,盡快走就是了。”


    石副將被教訓得臉紅,柴瑞微笑著說:“就按姐姐說的,無傷的斷後。還有,讓人去宣城傳個信兒,準備接應。”石副將有些不甘地點了下頭,停了馬,向後騎去。


    見他離開了,淩欣對騎到了自己身側的柴瑞低聲說:“我是覺得戎兵們不會這麽快到,才讓你與大家一起走。若是戎兵來了,你可一定要先走!”


    柴瑞歎氣道:“我明白,但願我們不用這麽做。”


    淩欣這才放心。


    他們出了樹林,淩欣和韓長庚打頭,柴瑞被人勸迴到了隊伍中間,杜方領人斷後,百姓攙扶著軍士們,牽馬馱著傷兵,沿著一條土路行進。


    沿途荒涼,隻有些散落的農戶。天色幾乎全黑時,他們到了宣城。


    宣城並不大,但因接近北境,建得十分堅固。宣城縣令在得到飛馬來報後,已經在城頭處眺望了半天,看他們到了城下忙開門迎接。


    幾個穿著官服的人出了城門,柴瑞騎到了隊伍前麵,淩欣退讓到旁邊。官吏們向柴瑞行禮,有人還聲音嗚咽,柴瑞被他們簇擁著進了城。


    這一夜,軍民入宿城中百姓之家,柴瑞等高級將領宿在了官府衙門。


    淩欣總算吃上了一碗熱粥,她沐浴後忙去見了韓長庚和杜方,叮囑他們注意戎兵的動向,明日無論如何,三百騎兵一定要送勇王迴京了。韓長庚和杜方見淩欣臉瘦得現了顴骨,都催促她去休息。淩欣也不客氣,她已經幾個夜晚沒睡好了,到了為她指定的院落後宅小屋中,倒頭就睡,人事不知,一直到有人在外麵山響地打門,淩欣才迴過些神兒來。


    門外有人喊:“梁姐兒!殿下催你起身了,馬上就要出發了!”


    淩欣覺得眼皮沉重如鉛,含糊著說:“讓他們先走吧!我不去京城了……”


    第21章 進京


    她的屋門還是咚咚響,縣令娘子在外麵放聲大喊:“姑娘!快點呀!殿下都等你半天了!是殿下呀!勇王殿下等著哪!……”她的聲音都帶了哭腔。


    淩欣使勁睜眼,勉強地說:“好吧,給我片刻。”她無精打采地起來,匆忙地洗漱,拿了自己的小包裹,出了房門。縣令娘子特別不高興地看她:“姑娘!你怎麽能讓勇王殿下等著你呢?我半個時辰前就來叫過你!”


    淩欣一愣:“叫過我?!”


    縣令娘子說:“叫過呀!你說就起來!”


    淩欣暗汗:她根本不記得有這麽迴事!


    她們走出後宅,杜方站在月亮門邊,淩欣忙向杜方行禮,杜方說:“我知道殿下要你和他去京城,我與韓兄商議過了,他跟著侯爺十多年,和貴人們打過交道,該比我熟悉。他就帶著三四個孩子陪你去,等戎兵退了,將士們迴師,我就領著其他孩子們迴山寨。”


    淩欣想了想,杜方行事可靠,帶著大家迴山寨讓她放心,就點頭:“好,杜叔,那邊的事情就靠你們大家了,我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定會迴來。”杜方眼裏似乎閃過什麽,但是他馬上說道:“姐兒,你不要擔心,小寨主已經十八歲了,軒郎這些年琢磨那個易經,很有些心得,我在江湖上也有個虛名,該不會有問題,你借著這個機會,好好在京城玩玩。”


    淩欣笑笑:“我還是覺得在山寨舒心。”


    杜方嗯了一聲,看著淩欣欲言又止,可是笑了一下,終是沒有再說什麽。淩欣與他走到前院,見前院已經站滿了將士,柴瑞被圍在中間向她望來,門外傳來陣陣馬嘶。


    韓長庚拿著淩欣的大刀走過來,低聲對淩欣說:“怎麽才出來?大家等了半天了?城周圍沒有戎兵,可是殿下還是應趕快離開此城。”他說話的口氣裏有股強烈的酒味兒,人看著也有些醉醺醺的。淩欣以為他是因為成功脫險而喝酒慶賀,自然不能說什麽。她剛想說自己還沒有吃早飯,可是看到大家都對著她的臉,她隻好對眾人行了一禮,柴瑞遠遠地向她點了下頭,說道:“我們出發吧。”一群人漸次出門。


    韓長庚將大刀遞給淩欣,淩欣接過來,用刀鞘上的繩子,將大刀綁在了背上。杜方又低聲和韓長庚交談了幾句,艾重山跑過來,眼淚汪汪地對淩欣說:“姐!我要和你去京城……”


    杜方拉住了艾重山的胳膊,說道:“你還太小了,別去給姐兒惹麻煩……”


    艾重山哭了:“可是……那去的李柱兒……和我一樣大……”


    杜方安慰著:“看看,你愛哭呀,可見沒他大……”


    艾重山嗚嗚地哭出聲來,淩欣匆忙地說:“重山,別哭,乖,我……我從京城給你買好玩的。”她絕對是把他當個小孩子看待!


    艾重山抽抽搭搭地說:“那姐……別忘了……我在寨子裏等著。”他也的確是個孩子!


    杜方對韓長庚說:“韓兄,快帶姐兒去馬棚吧,殿下都出門了。”


    韓長庚和淩欣向杜方行禮告別,杜方把還在抹眼淚的艾重山拉走了。


    韓長庚帶著淩欣去牽馬,一路低聲教導淩欣:“姐兒啊,對勇王殿下要有禮呀!咱們在山寨,不知道這些事,路上軍士們告訴我,這位殿下是皇上寵妃夏貴妃所生,在陛下膝下長大,特別受陛下的喜愛呀!他自幼習武學文,少有地全才呀!更難得的是,他為人平易,別說宮內,就是京城內外,都沒人說他不好。他入軍後,對趙老將軍持弟子之禮,虛心請教,平時與將士一同操練,極受上下人等的尊敬。這次突圍,他為了掩護趙老將軍的兒子,自己搶了戰旗,帶兵引開了敵人,才被逼至絕境。這些將士們誰不說他英勇仗義,愛兵如子……”


    淩欣一下子笑了:“如子?他的兒子才半個月大……”


    韓長庚繼續諄諄教導:“姐兒呀!他不是個平常人哪!我和他一見,就覺得他穩重和藹,待人以誠,他和咱們寨裏那些毛孩子不一樣呀!”


    淩欣點頭,也歎氣:“可我怎麽覺得他和那些毛孩子沒區別……”


    韓長庚嚴肅:“梁姐兒!”


    淩欣忙說:“好!好!幹爹,我一定有禮貌……一些。”韓長庚從欄杆上解了馬韁給淩欣,兩個人牽馬出門,見一隊兵士已然上馬了,幾個山寨的少年也在馬上,一臉興奮的樣子向他們招手。


    宣城令向柴瑞行禮,柴瑞攀鞍上馬,迴頭尋找,韓長庚忙示意淩欣隨他上馬,柴瑞隔著人群見淩欣上了馬,笑了一下,打了個手勢,馬隊啟動,馬蹄噠噠響,在清晨時分出了宣城。


    這次,領路的向導是宣城令派的,他帶著隊伍向東南方向奔馳而去,一天就出去了兩百多裏。稍加休整之後,次日又是帶隊狂奔,柴瑞讓他慢點兒,他說是宣城令下的命令,要連奔三日,不然他在城裏的家人就要遭板子,柴瑞哭笑不得,隻好跟著狂跑。


    這種狂奔將淩欣的骨頭都顛垮了,第一天後她就用布緊紮了大腿跟,第二日大腿還是被磨得紅腫不堪。柴瑞第二日傍晚來見她,看到淩欣灰敗的樣子,問她是不是要輛馬車。淩欣知道宣城令的意思是怕柴瑞被戎兵追上,她可不敢耽誤速度,隻能咬牙說自己跟得上,柴瑞就沒再堅持。


    三日過去,他們已經遠離了邊境地區,向導才放緩了速度。


    進入內地後,他們的日子變得好過了,每到了大的城鎮,不僅官員們,連平常百姓們都湧出城來迎接勇王。這三百來人不像是逃亡的殘兵,反而像是得勝的英雄。每一入城,柴瑞就被各色人等環繞著,宴飲不斷。他們這些同行的人們自然也沾光,吃香喝辣。


    淩欣隻和韓長庚在一起,再也不敢往前麵湊了,她最受不了這種應酬。柴瑞的臉色恢複了一些,雖然還是消瘦,但露出英俊的眉宇,如星朗目,筆直鼻梁,含笑的唇角,變成了頂級帥哥一枚,淩欣迴想在崖上初見柴瑞時他的樣子,雖然才是月前,已覺得是上輩子了。


    他們到了京城時,季節已是夏天。綠樹如雲,蟬鳴處處。


    遠在京城之外十裏,就有人張了彩棚等著他們。淩欣遠遠地看著,柴瑞跳下馬來,與前來迎接他的朝臣們一一見禮,最後,有一個沒穿官服的白衣青年人,柴瑞和他行禮後,兩人忽然擁抱,許久都沒有放開。


    這些人圍擁了柴瑞,喧囂半晌,然後分散開了,柴瑞迴來上了馬,官吏們有的坐轎,有的上了馬車,那個白衣青年也轉身離開,淩欣遙遙地隻看見了他的背影,卻覺得此人動作之間,風姿挺拔,行止灑脫,帶著種說不出的優雅高貴,心說這該就是柴瑞總提起的他那個“雲弟”了,看來他不在指定來的官吏中,卻親自來迎接柴瑞。


    官吏們的車駕開路,勇王騎馬領著三百人入了京城。城門處,軍士們對勇王肅然行禮,進了城裏,街道兩邊有許多人對著勇王大聲哭喊,眾多的女子們往將士們身上扔荷包彩緞,淩欣與韓長庚走在隊伍中間,也被些脂粉之物打中,很有些不好意思。


    入城後,柴瑞帶著十幾個將領,跟著朝官們去了皇宮,餘下的人都隨著雷參將前往勇王府。


    勇王府前,幾百人成列等候著,看來是早就得了消息。


    雷參將的隊伍到了府門口,兵士們紛紛下馬,王府的護衛和家丁們一擁而上,幫忙的幫忙,問候的問候,還有些人抱頭哭起來。


    淩欣與韓長庚下了馬,幾個山寨的少年人到了他們身邊,大家站了一起,都覺得有些不自在,像是闖入了別人家的外人。


    過了會兒,雷參將帶了個老人走了過來,對他們介紹道:“這位是勇王府的總管餘公公。”


    聽說是公公,韓長庚和淩欣忙行禮,淩欣就是再不懂事,也明白有皇宮關係的人都不該得罪,何況這個人還是勇王府的總管。


    餘公公長得矮胖,臉圓得像個白麵饅頭,年紀該是在三十五到五十之間,但因為臉圓得沒皺紋,沒法判斷實際歲數。他的小豆眼眯縫著,根本看不見白眼珠。他飛速地將幾個人都看了一遍,笑著迴禮:“這可折煞老奴了,老奴餘本。”


    雷參將拱手說:“餘公公費心了,我帶著人去休息了。”


    餘公公揮了下手說:“去吧,老奴來照顧這幾位壯士。”


    見勇王的參將都對餘公公如此有禮,韓長庚更不敢疏忽,忙說道:“不敢不敢,我們一直與軍士們同吃同住,可以隨他們去。”


    餘公公還是笑眯眯地說:“您們是貴客呀,雷參將說殿下吩咐了,要好好招待的。”


    韓長庚忙搖手說:“不必不必,姐兒這裏大概要煩勞一下,我們隨便就可以了。”


    餘公公看向淩欣,淩欣規矩地說:“我幹爹客氣了,我一點都不講究,請餘公公千萬不要麻煩。”給我口水喝行不行?咱們別在這裏閑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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