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旁的喜娘一臉職業的笑容,扶著兩個嬌的粉衣女孩下了轎,蓋頭卻是大紅色。李福和高無庸半彎著腰立於廳門兩邊,像是等著主子的反應,沒有一個人出言催促。


    我站起身轉到胤禛麵前屈膝蹲下,他的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便平放在大紅色的袍擺上,白玉扳指仍是盈潤如昔,映著淺紅色的光,卻見不到當日的血絲。要是記憶也能如此,該有多好,要是所有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雖好,卻不可能。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如常,帶著些不太明顯的笑,“妾身恭喜四爺,賀喜四爺。”


    那塊“禛”字玉佩晃在我眼前,代表皇子身份的黃色腰帶服帖在他精瘦的腰間,大紅色的袍擺下露出墨黑的暗色雲紋靴子,與我十幾年前那個夜晚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模一樣。


    胤禛的聲音極低地迴響在我耳邊,“不許笑。”


    不許?


    娶妻納妾,不是登科的人間喜事麽?他不喜歡笑,難道這府裏每個人都沒了笑的權力?


    我看不到蓋頭下的那兩張臉兒,卻也能想象甚至感受到她們的喜悅羞澀。今晚,怎麽可能沒有人笑。


    我嘴角輕撇,努力讓自己斂了僵在唇邊的笑,耳邊的唿吸聲消失了,微抬頭看到他站直了身子,蹙眉衝著李福吩咐,“送兩位格格迴房。”


    我低下頭不知再什麽,又聽見他的聲音,“眉嫵,扶你主子迴去。”


    眉嫵的手托在我肘下,心地扶起,我跟著她的頻率一步步走迴後院,走進自己的房間。


    南巡迴來,哪怕我和他隻是相互沉默,今晚,我卻是第一次一個人。房間變得異常空曠。


    月亮隱在哪裏,我找不到,窗外有細微的蟲鳴聲,還有烏咪嗷嗷地慘叫。貝勒府的夥食把它養得很好,膘肥體壯,即使在夏季仍會不間斷地鬧春,像個撕心裂肺哭鬧的孩子。我聽得煩躁,心裏想著,也許,該請宮裏的專業人士給它做個手術,既能保持貓的可愛性格,又能延年益壽。


    天要亮了,空氣中的濕氣越積越濃,窗上結了晶瑩的露珠,我用手指輕輕碰觸,啪的一聲四散開,濺起無數的細水花,落在我的手背上。仰頭去看,細密的雨絲已在天空飄成水霧,害我以為錯按了某處隱密的機關,竟然喚出天雨來。


    連綿的雨聲裏響起開門的聲音,不知是哪院哪屋傳來的,隨之響起的還有我的院門,叩得很輕,卻容易分辨。


    看見解語從對麵房間走出來,係著盤扣快步跑過去,再向我的方向走過來時,臉色很是尷尬,手裏捧著什麽東西。


    披著衣服走到外間,眉嫵已和解語站在門內,兩個丫頭臉上都有些白,同樣蒼白的還有解語手上那兩塊緞布,閃耀著紅色,沾了些許雨滴,緩緩洇成漸淺的紅色落花。


    這個……我腦子裏嗡了一聲勉強站好,呐呐地問,“送哪兒去?”


    德妃?康熙?還是誰?我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們是不是要離京去塞外了,哪天走?還有誰管這事兒?我想了半天,才記起十幾年前宋氏進門時,貌似也給我送過此物,交給我好像是對的。


    當時的我是什麽心情?好像沒有反應吧,那時的我根本不把那個男人當成是自己的,隻覺得這種東西很bt,奇怪古人竟然喜歡這樣殘缺的美感。


    現如今,卻是別樣滋味在心頭了。


    “收起來吧。”我轉身往內室走,眉嫵跟上來扶住,我停下腳步看著她臉上的擔憂,擠出一絲笑聲道:“瞧你那臉兒白的,快去接著睡吧,我也累了,晚些再來叫我。”


    頭才貼到枕頭困意竟猛地襲上來,我將被子蓋住頭臉,什麽都想不起來了。似乎聽見院門房門被拉開又關上的聲音,似乎聽見解語和眉嫵話,摻雜著男人的聲音。


    頭像被車子攆過,嗡嗡作響,又像是有人拿著錘子正不停敲打我的太陽穴,突突的疼。


    我努力勸著自己,睡吧,睡著就好了,一切都會好。頭痛感絲毫未減,身上開始變得熱燙,卻瑟瑟發抖。我抱著被子包住自己,似乎聽見牙齒相互碰撞的聲音,想要咬緊卻使不上一力氣。


    笑吧,我就是想笑,笑自己不止沒有進步,反而倒退成了當年的蘭思。我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一也不在乎,卻讓自己獨守在房裏坐了一夜,害自己生病。若是讓人知道,該怎樣笑話我?長子早夭,未及一年時間四爺再娶兩位格格,同日進門一夜寵幸,嫡福晉把自己氣得病倒了……


    怎樣的笑話。


    攥緊蒙在臉上的被子,聲的哭,想起外間的眉嫵忙收了聲,胡亂抹著眼淚。


    我聽見熟悉的歎氣聲,全身僵住不敢再動,卻瞬間被人隔著被子抱住。


    “你若是昨晚哭給我看,我也不會讓他們送那些東西來氣你。我不許你笑,不想看到你那樣的笑。”


    熟悉的聲音透過被子,一鑽進我熱燙的耳中,是他麽?


    “我知道,弘暉走了,你一直都不開心,把所有事都壓在心裏。以前我不話,你會每天變著法兒的逗我話逗我笑,現在,你竟變得比我還……你,把心裏的話都出來,有我,我一直都在,不管你是高興還是傷心,我都陪著你。”


    那個聲音仍在繼續,緩慢卻清晰,似乎瞬間趕走了所有的雜音,隻能專注於他。


    “我知道,你怨我,怨我跟著皇阿瑪走了,留你和弘暉在家裏,害得弘……”


    “不是。”我用盡力氣攥住被子打斷他的話,卻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不……是……”


    被子被人從我手中抽走,眼睛酸疼得睜不開,溫熱的手掌貼在我臉上,隻輕輕碰了下便離開,很快又覆在我額頭。


    “眉嫵,叫高無庸去請太醫,快。”


    我不記得還聽到什麽,腦子裏耳中又開始嗡嗡亂響,像是千軍萬馬唿嘯而過。哥的笑,弘暉的笑,很快換成胤祥的皺眉搖頭,和胤禛的無聲歎息,所有一切交錯閃過。所有的記憶,快樂哀傷一一重現,像是黑白膠片,循環播放。我遠遠地看著,伸長了手臂,誰也抓不住。


    “福晉,您……好好地睡一會兒吧,眉嫵求您了。”


    這個聲音,熟悉,似乎在我轉世之後,迎接我的第一個人便是她。這麽多年了一直守在我身邊,人長大了聲音成熟了,卻從未走遠。看來能讓我輕易抓住的,隻有眉嫵。


    “你別哭了!”


    哦……這個聲音也很熟悉,這種語氣,隻有解語了。


    迷迷糊糊的想著,又清楚聽見解語那慣有的快言快語,“福晉都這樣了,你哭有什麽用,先把福晉扶起來,喂藥。”


    我想象得出解語那兇巴巴的樣子,心裏笑著,已被人托著脖頸靠在某處,柔軟,淡淡的馨香,該是眉嫵吧。


    苦……卻能忍受。經曆過與父母的兩次死別,又經曆了與弘暉的生離,再苦的滋味,都能接受。


    眉嫵的聲音像貼在我耳邊,很輕柔,像是在哄不開心的紅挽,“福晉,蘇太醫了,您這是勞累過度又受了寒涼,沒有大礙。現在,您把藥吃了,再好好睡上一覺,很快就會好的。”


    我想應她一聲,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明明她們的話我都聽得一清二楚,可是換成自己,竟然沒有半動靜。


    “福晉醒了?能聽見解語話麽?”


    我確信自己的耳朵沒有問題,輕著頭,努力睜開眼睛,恍惚看見解語開心的笑臉,“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您等著,奴婢給您叫四爺去。”


    我別去,她仍是放下藥碗轉身跑走,眉嫵探過頭驚訝的看著我,急聲喚著解語。


    看著傻在麵前的兩個丫頭,我知道自己失聲了,什麽也不出來,所以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眉嫵的眼淚又流下來,解語卻搖頭笑著,“沒事的,不會有事,這是福晉您自己給叫的,把嗓子喊啞了,叫了一天一夜,哪有不啞的。奴婢這就去迴四爺,再請蘇太醫來看,指定沒事兒。”


    我喊什麽了?


    解語仍是跑走了,腳步有些踉蹌。眉嫵聲的解釋,“您昏睡著還不停地叫大阿哥的名字,還叫四爺,還……還……”


    我張著嘴無聲問著,聽見眉嫵為難的:“還叫咱原先府裏的大爺來著。”


    什麽府,什麽大爺?我猛地反應過來,以嘴型出一個字,“哥?”


    眉嫵低頭了,我還沒被自己嚇著,已看見大步走進來的胤禛,甩了袍擺坐在床邊,雙手抓在我肩上。


    眉嫵放開扶著我的手,無聲退到一旁,胤禛盯著我像是試探地輕聲著,“醒了?”


    我攥著身上的被子頭,看到他麵上已有些急,眉頭皺起墨黑的瞳孔猛地緊縮,“話。”


    ☆、126.千召萬喚2


    暴瘖?


    我曾經在現代時也常會因春秋換季而偶爾失聲,隻要一個星期自然痊愈,卻從未聽哪位大夫過這兩個字,到了這大清朝竟然患上?


    蘇太醫當時是怎麽的?


    外感風寒又受燥熱之邪,再加上心中鬱結難解,導致肝鬱氣滯。


    胤禛當時的臉色很不好,死盯著一身水氣的蘇太醫,那副樣子讓我很擔心。蘇太醫卻隻是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再轉向我時臉色變得嚴肅又認真,聲音清晰有力,我仍記得他的話。


    “福晉,您的病並非頑疾,蘇某開兩個方子,每日煎好了藥送過來,您需按時飲下。隻是,蘇某鬥膽勸上一句,凡事想開些,若是心裏不痛快,或或做發泄出來。為醫者開方下藥,隻能治些病症表象,所謂治標還需治本,您的病是在心裏,世間靈藥隻有自己。”


    聽他所言倒不像是什麽不治之症,隻是這個老蘇太醫也挺有意思,難怪蘇那個性子,原來是遺傳的。隻是他這個爹年紀大了,被塵世或皇宮磨練得多,竟把本性給掩蓋住了。


    仔細想想還真是這麽迴事,心病還需心藥醫,可是我的心藥,又上哪兒討去。我能麽?


    胤禛沒有再去哪個房間,總是安靜地坐在我床邊,看著我的時候眼睛裏有很多情緒,卻一句話也不。隻有在要出府的時候,才會取過紙筆寫下一行“好好休息,等我迴來,不要胡思亂想”,或是“我很快迴來,你睡一會兒”,再或是“藥有些苦,你忍忍”,諸如此類,竟也讓我攢了一摞。我仍是把它們塞在枕下,他卻不再去翻動,也不再拿出來取笑我。


    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的病會好,我們卻已經習慣了這樣不話的日子,即使他要什麽也總是以筆代口。我看著那些漂亮的字跡,眼睛沒有再酸澀濕潤,心裏卻像被什麽東西塞得滿滿的。


    我那藏了一肚子的秘密,總想對他大聲的喊出來,卻隻能隱忍著。我試圖把它寫在紙上,卻總是寫了又撕,撕掉再寫,直到放棄。我想,還是等到能再開口話的那天吧,我一定要親口給他聽,告訴他弘暉還活著,他很好,他很想他的阿瑪。


    持續了大半個月的陰雨連綿終是放了晴,我側靠在院子裏的躺椅上,看著那隻鬧過春的白貓,此時正懶洋洋地仰躺在我腳邊曬著太陽。紅挽蹲在地上一下下撫著它的長毛,學著它夜裏的慘叫聲,弘晚坐在一旁的桌邊寫著字,平靜得像是什麽也聽不到。


    府裏確實很安靜,除了紅挽的笑聲嗷嗷聲,還有弘晚的筆落在紙上的細微聲,其它什麽也沒有,就連貓狗都乖,像是整座貝勒府隻有我們幾個人。


    我換了姿勢仰躺著,閉上眼睛暈暈欲睡,每次喝了蘇太醫送的藥,總是覺得困乏,不知是藥效的關係,還是讓夏打盹給鬧的。


    身上一動,我睜開眼睛看到身旁站的姐弟二人,兩隻手正抓著一條輕薄的錦被,輕悄悄地往上拉扯。我坐起來拉過他們攬在身邊,笑著謝謝,雖然仍是聽不見,卻看見他們搖頭,兩張相似的臉上都是笑,弘晚也在笑。


    這樣的日子還是很好的,兒女繞膝,安靜舒適。


    胤禛邁進院門的時候,正看見我們三個在笑,總是皺著的眉頭也舒展了些,站在門口眯眼看著我們。


    紅挽跑著湊過去,拉著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返迴來,稚嫩的童音總是那麽好聽,“阿瑪,額娘很乖,喝了藥,快要睡著了。”


    弘晚低著頭,叫了聲“阿瑪”,手仍在我掌心裏,微微一動。我忙鬆開,他卻轉手又拉住我,唇角一挑笑得真實,“額娘睡吧,兒子和阿瑪姐姐都在這兒,一會兒您醒了,睜開眼就能看見我們。”


    弘晚,也是我的兒子,一個越來越像弘暉的兒子。老天已經給了我一個可愛體貼的弘暉,在他無奈離開後,居然還要再補給我一個,真實得讓我感覺承受不起。


    我看到胤禛蹲在我身邊,拉著紅挽的手平貼在我腿上,溫熱透過錦緞絲絲滲入皮膚。薄唇微微彎起,聲音溫和低沉,像是曬在我身上的陽光一樣暖,“睡吧,難得出了太陽,你喜歡。”


    我的世界好像這難得的晴天一樣,瞬間趕走了之前的潮濕陰霾,陽光直照到心裏。這樣的男人這樣的兒女,還有遠在杭州那個乖巧懂事的弘暉,他們都希望我好起來。他們也會傷心難過,卻因為我的決定一起忍著莫大的傷痛,仍反過來安慰照顧我的情緒。


    我笑著頭閉上眼睛,四張帶笑的臉孔印在心底。這個夏日還很長,快到六月了,那個遠在塞外的胤祥,也該迴來了吧。


    ~~~


    快要五歲的弘晚開始跟著師傅正式念書,每天一早天還沒亮就跟著胤禛的作息出現在院子裏。紅挽的手指纖細修長,看她跟著眉嫵如意學習女紅,跟著解語練習撫琴,我才知道原來這樣的女孩子就要接受古代的女性教育。


    起來古今大同,我五歲的時候都已經是一年級的崩豆兒了,雖然爸爸不在了,我也會哭,但有媽媽和哥哥的關愛,仍是健康長大。他們,也該如此,我不能總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糾結中。給他們一份完整的母愛,是我應該做的。


    我拿出學習的態度,陪著紅撫坐在古箏旁,聽解語細細講解。指尖觸在弦上,叮咚一響,讓我覺得很神奇。


    沒過兩天,胤禛抱了一把古箏放在我房裏,他不像解語一樣每處必,隻是安靜地握著我的手,在上麵隨弦而撫。時而婉轉纏綿,時而壯烈激昂,每響起一個琴音,我就像是聽到他了一句,心裏莫名的溫暖感動。


    麵前的古箏在我的指下,隨著他的手指,流溢出不同的悠揚曲調。我卻想,在他的調.教下,我不可能學會任何東西。因為我常常雙眼發直的看著他修長的手指,輕覆在我掌上,或是偏過頭看著他認真的側臉,直到室內早就一片安靜,直到他的唇輕柔地貼在我額頭,才會緩過神來。


    六月初六這天,府裏的氣氛不同尋常,處處飄散著靜謐的氣息,每個人臉上都緊繃著,不敢話不敢笑。


    我知道,這一天是弘暉的周年忌,卻也是紅挽姐弟的五歲生日,這樣不好,真的不好。


    我帶著眉嫵進了廚房,做了一桌的吃食,外加一個大大的壽桃。


    胤禛邁進飯廳的時候,身後竟然跟著一個月沒見到的胤祥,見到我臉上的笑,兩個人都驚訝的看著我。


    我示意他們坐下,拉過姐弟二人的手,要他們用刀子切開那個碟子大的紅色壽桃。當看到從裏麵露出來的五個壽桃時,紅挽的臉上溢滿了笑,弘晚摸著其中一個看向一分為二的大壽桃殼子。


    胤祥的笑聲響在廳裏,略顯低沉,他的手撫在紅挽柔軟的發絲上,對她和弘晚笑著:“這才幾年工夫,你們兩個都五歲了,當年十三叔也五歲,也是你們額娘做了這樣一桌子菜。”


    紅挽揚著臉看他,眼睛眨啊眨的,攥著胤祥的袖口嬌嬌地笑,“十三叔的禮物呢?”


    胤祥低聲笑著,從袖袋裏抽出兩塊的翠綠玉佩,提在手裏垂下來,被陽光一照更是像要滴出水來,分別刻出兩個孩子的名字。我看著他將玉佩遞到姐弟二人手裏,笑著對紅挽輕歎,“你怎麽跟你額娘一個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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