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桓溫的野心就是從擔任荊州刺史之後開始膨脹的,隻不過這野心也可以說是雄心。因為桓溫的矛頭並不像王敦那樣指向建康,而是指向胡人。滅亡成漢後,他又征前秦、敗姚襄、伐前燕,兵臨長安,軍進洛陽,取得了東晉有史以來的最大勝利。


    對此,朝廷的態度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實際上,自從成漢被滅,朝廷就起了戒心。桓溫的軍事行動每每不被批準,無能之輩則一再被啟用。結果這些家夥兵敗如山倒,收複中原的大業就這樣坐失良機。


    桓溫後來的北伐,其實是孤軍作戰。


    想當時桓溫心裏一定充滿悲憤。軍進洛陽時,他站在旗艦的船樓上眺望北國,曾非常感慨地說:中原淪陷,大好河山丟失,某些人是應該負責任的!


    這恐怕是話裏有話。


    然而東晉朝廷寧可不要中原,也不願意桓溫成功,這就注定了他的事業隻能功敗垂成。伐前燕時,桓溫的部隊高歌挺進勢如破竹,一直打到枋頭(今河南浚縣),結果卻铩羽而歸,還差一點就全軍覆沒。


    枋頭之敗讓桓溫威名頓挫,六十之年更讓他感到時不我待。寧可遺臭萬年也要功成名就的桓溫,決定把一肚子氣都出到天子身上,並借此機會震懾天下。


    沒錯,桓溫要廢立皇帝。


    當時的皇帝是司馬奕。此公即位十年謹言慎行,並無過錯,便隻能在私生活方麵做文章。桓溫的辦法是指控司馬奕性無能,所生三子都是野種。無法做親子鑒定的皇帝百口莫辯,隻能由著他以太後的名義把自己廢掉。


    新皇帝是會稽王司馬昱,是為簡文帝。


    簡文帝就是差一點被司馬睿立為太子的那個人。他也是清談家,而且學識淵博,氣度非凡,口碑極佳,就連桓溫都每每感歎:朝廷中竟有這樣的人物!


    可惜桓溫廢立皇帝並不是為了討論哲學,簡文帝也隻好打起精神與之周旋。好在桓溫雖然跋扈,卻總算知書達理恪守禮節,簡文帝也就多少能夠維持皇帝的尊嚴。


    其實,桓溫對簡文帝也是有所忌憚的。畢竟,簡文帝是開國皇帝司馬睿的兒子,又曆任穆帝、哀帝和廢帝三朝宰輔,何況之前兩人的關係也不錯。有一次,官職還是撫軍將軍的簡文帝與桓溫一起上朝,竟執意要讓桓溫走在前麵。桓溫隻好說:伯也執殳(讀如書),為王前驅。


    簡文帝則說:無小無大,從公於邁。


    兩句話都出自《詩經》。桓溫比簡文帝年長一些,因此以“伯”(哥哥)自稱,但表示仍不過是王的馬前卒。簡文帝則暗示無論官職年齡是大是小,大家都會追隨桓公。


    不難想象,當時兩人定是會心一笑。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再無可能,隻不過內心深處的劍拔弩張仍必須表現為溫文爾雅,否則就不是魏晉風度。因此平時不善言辭的桓溫為了對廢立一事進行解釋,竟精心準備了數百字的發言稿,然後才去見簡文帝。


    簡文帝卻不聽他解釋,隻管流淚。


    桓溫也居然亂了方寸,一句話都說不出。


    然而梟雄並不會因為別人的眼淚就停止行動。為了排除異己奪取軍權,桓溫仍然提出要廢掉擔任太宰的武陵王司馬晞(讀如希),後來又要殺了他們全家。簡文帝批準了前一項要求,卻無論如何不肯殺人。他的批文說:此言已為朕所不忍,又豈能再付諸行動?


    桓溫又上表堅持。


    簡文帝再次批複:如果桓公認為晉的國運還久,請奉前詔執行。如果認為我朝氣數已盡,朕遜位讓賢就是。


    據說,桓溫接詔,竟汗流浹背。


    如此這般地相持七八個月後,簡文帝駕崩,時年五十三歲。晉人給了他極高的評價:廟號太宗。


    一年後,桓溫也駕鶴西去,享年六十二歲。他被追贈為丞相,諡號宣武。但他盼望已久的九錫,卻依然沒能在臨終前等來。九錫是皇帝賜給權臣的九種器物,王莽、曹操和司馬昭都是加了九錫的,桓溫則未能如願。


    東晉王朝卻轉危為安,後來還出現了一派新氣象。淝水之戰的勝利,就是在桓溫去世十年後取得的。但這並不是因為簡文帝,而是因為謝安。


    宰相謝安  謝安是東晉的救星。


    桓溫廢立皇帝以後,也像當年的王敦一樣迴到了自己的軍事基地。這些梟雄是絕不會待在京城的。輔佐簡文帝並料理後事的,便主要是吏部尚書謝安和侍中王坦之。桓溫如果想發動政變,就得先拿下他們兩個。


    於是,桓溫設下了鴻門宴。


    桓溫是在簡文帝去世後半年來建康的。沒人知道他為什麽要來,隻知道他原本希望簡文帝臨終前禪讓皇位,而且認為這一願望落空是謝安和王坦之從中作梗。


    因此,當桓溫召見他倆時,京城裏便人心惶惶,王坦之更是心驚膽戰不知所措。謝安卻鎮定自若地對他說:我們去!我朝的生死存亡,就在此一行!


    桓溫與謝安終於相見。


    實際上桓溫一直都很欣賞謝安。謝安二次出山後擔任的第一個職務,就是桓溫手下的司馬(中下級軍官)。桓溫甚至曾這樣評價謝安:安石(謝安字)是不可以輕賤和淩辱的,因為他的自處之道無人能及。


    這一次,謝安也沒有讓桓溫失望。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階趨前就席,從容不迫地將帳下的衛士看了一遍,然後不慌不忙地問桓溫:謝安聽說,諸侯有道,守在四鄰,不知明公為什麽要在牆壁間埋伏這麽些人?


    桓溫笑了。他說:那也是不得已。


    說完,桓溫下令撤走了甲兵,然後跟謝安開懷暢飲高談闊論。這樣住了幾天以後,他又迴到了駐地。


    謝安和東晉,也都躲過一劫。


    其實桓溫的野心不能實現,謝安是做了手腳的。後來桓溫病重時,曾再三催促朝廷給他加九錫,朝廷也不得不表示同意。然而文秘起草的詔書,謝安總是不滿意。結果改了又改,寫了又寫,拖到桓溫去世也沒能發出。


    改朝換代的事,就這樣泡了湯。


    那麽,謝安是什麽來曆,他又何以能夠如此?


    在南下的士人中,謝家並非一流的大族,然而謝安的名氣卻很大。他四歲時就被桓溫的父親桓彝視為神童,後來也深受王導的賞識。隻不過他對政治似乎沒有興趣,當了一個小官後,很快就稱病辭職隱居東山,與王羲之等名流來來往往,遊山玩水時還不忘帶著妓女。


    對此,當時還是宰相的簡文帝曾發表評論說:安石既然與民同樂,那就必須與民同憂,不怕他不出山。


    不出簡文帝所料,謝安終於再次出仕,從此留下“東山再起”的成語。不過他的東山再起,是在社會各界唿聲很高以後,因此有人不無嘲諷地問他:老兄高臥東山不肯出仕,弄得人們都說“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現在安石出山了,請問蒼生又該拿安石怎麽辦?


    謝安笑而不答。


    然而輿論卻似乎並不肯放過謝安。當時有人送給桓溫一些草藥,其中一種根名遠誌,葉名小草。桓溫就拿起來問謝安:為什麽它會有兩個名字呢?


    謝安愣住。


    座中一人卻應聲而答:待在地下(隱居)的時候就叫遠誌,出頭露麵(做官)了就叫小草唄!


    謝安很狼狽。


    桓溫卻看著謝安笑。他說:這個解釋不錯,而且很有意思!嗯,嗯,很有意思!


    確實很有意思,因為其中有時代精神。


    實際上魏晉風度的重要內容之一就是不裝。所以,像桓溫那樣公然宣稱寧可遺臭萬年,也不虛度一生,是真實可愛的。像謝安這樣硬要“千唿萬喚始出來”的,反倒有裝模作樣、沽名釣譽、待價而沽之嫌。


    於是就連謝安的雅量,也被懷疑為做秀。


    公元383年,前秦皇帝苻堅大舉出兵,以壓倒性優勢進攻東晉,與謝安的弟弟謝石、侄子謝玄大戰於淝水。誰都知道,這是決定東晉王朝命運和前途的戰爭。然而捷報傳來時,謝安卻在下棋。而且看了一眼後,繼續下棋。


    客人沉不住氣了,問謝安出了什麽事。


    謝安這才淡淡地說:小兒輩大破賊。


    這當然是雅量非凡,然而正史卻另有記載:客人走了以後,謝安狂奔進屋,結果連鞋跟都折斷了。


    後麵這一幕,才是真實的。


    事實上雅量並非謝安的本色。小時候,他曾經去找名士王蒙辯論,王蒙對他的評價就是“咄咄逼人”。可見謝安骨子裏其實跋扈,超凡脫俗和淡泊寧靜是裝出來的。或者說得好聽一點,是後天的修養或修為。


    但即便如此,卻仍然可貴,因為當時的天下需要這樣一位人物來做政治領袖。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像當年的王導一樣,讓麵臨傾覆的王朝轉危為安。


    這樣看,王導和謝安,又堪稱政治家。


    至少,也是高明的政客。


    的確,謝安和王導不乏相通之處,他們也都懂得“宰相肚裏能撐船”的道理。謝安執政時,正遇到士兵和奴仆因不堪壓迫剝削大量逃亡,而且大多就近逃到南塘一帶的船中。謝安卻否決了大搜捕的提議。他說:如果連這些人都不能包容,那麽京都還叫京都嗎?


    有此一說,謝安便堪稱真宰相。


    這也是王導和謝安執政時,矛盾重重的東晉政界相對和睦的原因之一。實際上,謝安是懂政治的,也是很會做人的。有一次,謝家人聚會,正好天上下起了大雪。謝安便興致勃勃地問:白雪紛紛何所似?


    侄兒謝朗答:撒鹽空中差可擬。


    侄女謝道韞說:未若柳絮因風起。


    謝安哈哈大笑。


    誰都看得出,謝道韞的迴答遠勝於謝朗,然而謝安卻隻是開懷大笑,並不加以點評。這就既表示了對侄女道韞的由衷讚賞,又給侄兒謝朗留足了麵子。


    家為國之本。能齊家的,也會治國。


    實際上,謝安被公認為做宰相的材料,正是從一件小事看出。隱居東山時,他和朋友們一起出海,海上卻突然起了風浪。船夫見謝安神情閑適,便繼續前進,結果風浪越來越大而眾人喧嘩不安。直到這時,謝安才不緊不慢地說:要不然我們迴去?


    大家都說:迴去!迴去!


    謝安這才讓船夫掉頭。


    於是輿論認為,如此器量,足以鎮安朝野。


    鎮安朝野,正是公眾對謝安的期許,也是時代對他的要求。謝安則不負眾望,以他鎮定從容甚至不失安閑的精神風貌,讓東晉這隻大船躲過了風浪。


    顯然,這裏麵的關鍵詞就是器量。器量,也是魏晉風度的重要內容,而且是在東漢末年開始流行的新詞。它甚至比純潔更重要。一個人,如果器量不足,再純潔也隻是清澈的山泉。相反,哪怕汙濁一點,也是汪洋大海。


    謝安也許就是這樣。或者說,他希望能夠這樣。至少在這個時期的政治人物中,他最能代表魏晉風度,盡管真正能代表時代精神的另有其人。


    那就讓我們再迴到漢魏。


    第三章 精神


    名士派


    作為竹林七賢的精神領袖、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嵇康以他的生命為代價,維護了自己的獨立人格和自由意誌,從而贏得了永遠的尊崇和敬重。 諸葛亮第一次北伐那年,嵇康五歲。


    嵇康是魏晉名士的精神領袖,也是那個時期的重要人物。他跟諸葛亮之間,難道會有什麽關係?


    當然沒有,隻不過都很漂亮。諸葛亮身長八尺(一米八四),嵇康七尺八寸;諸葛亮“容貌甚偉”,嵇康“風姿特秀”。不難想象,那是相當引人注目的。


    實際上出山之前的諸葛亮,是一位飄逸不群的翩翩美少年。他耕田,未必是為了謀生;他讀書,隻不過觀其大略。他最喜歡的,或許並不是挑燈夜讀,也不是高談闊論,而是在清晨和夜晚抱膝長嘯於山林。


    這是什麽樣的風度?


    魏晉風度。


    的確,魏晉風度實際上開始於漢末,標誌之一便是嘯的流行。嘯,就是雙唇收緊努起,讓氣流從舌尖吹出,大約相當於吹口哨。也可以用手指夾住嘴唇,或者將手指插入口中,發出的聲音會更加尖銳響亮。


    原則上說,嘯是要有環境和條件的,而且一般在深山幽穀之間,茂林修竹之下,登高望遠之際,心曠神怡之時。這樣的嘯,是一種自我陶冶和自我沉醉,也是自我表現和自我欣賞,當然高雅至極。


    因此,嘯,便成了魏晉名士的身份標誌之一。


    名士中最擅長嘯的是阮籍,他的嘯聲據說可以傳出數百步遠。有一次,阮籍在蘇門山遇到一位名叫孫登的得道高人。無論阮籍跟他談什麽,他都抱膝閉目養神,阮籍隻好長嘯而去。走到半山腰,卻聽見嘯聲遠遠傳來,有如龍吟鳳鳴,群山響應。迴頭一望,正是孫登。


    這樣看,諸葛亮抱膝長嘯時,豈非神仙似的人物?


    正是。


    不過,諸葛亮終於走進了滾滾紅塵,魏晉的那些名士們也未必真能超然物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很少有比魏晉時期更加身不由己的。各種政治勢力的明爭暗鬥無時不有,名士們夾在當中其實左右為難。他們也大多並不敢公然對抗,能夠寄托情懷的就隻有嘯。


    比如阮籍。


    阮籍跟他的朋友嵇康一樣,在魏末的政治鬥爭中是傾向於曹家的。不過嵇康對司馬氏公開持不合作態度,阮籍卻不敢。司馬昭加九錫的勸進表,就是由他起草的。盡管為了躲避這件事,他曾經喝得酩酊大醉。


    然而阮籍依然希望能夠保持一定的獨立性,更不願意被看作司馬昭的普通僚屬。他的辦法是借酒裝瘋,在司馬昭的宴席上傲然長嘯。這其實並不簡單。因為在大庭廣眾下麵對尊者而嘯,是非常傲慢無禮的行為;而宴席上的其他人,又無不正襟危坐莊嚴肅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易中天中華史:魏晉風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易中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易中天並收藏易中天中華史:魏晉風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