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走後沒多久,躺在病床上的雷震子突然又發出了一陣“吚吚嗚嗚”的聲音,我聽見動靜走了過去,這才發現,整個晚上始終昏迷不醒的他,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原本緊閉的雙眼。


    四目相對中,雷震子朝我伸出了左手,喉結上下嚅動,嘴唇微顫,斷斷續續發出了一些極為含糊的聲音,好像想要對我說些什麽。我俯下身去,雙手伸出將他的左手捧在掌心,示意他先不要說話,輕輕安撫,直到他恢複了平靜。這才轉過身,按照醫生事先的交代,端來一杯溫水,再將一根注射用的無毒橡膠管輕輕插進雷震子嘴裏,給他喂了幾口。


    喝完水之後,雷震子的感覺好像舒服了一些,雙眼微微閉上,養了片刻神,旋即又再次睜開看著我,嘴唇抖動,我彎下腰將耳朵湊到他的麵前,雷震子的聲音依舊十分微弱含糊,但是比起之前還是稍稍強了一些。我聽見他說:


    “仙多,他小李,唔咪喲港。”


    當這句話剛傳進我耳朵裏麵的一瞬間,我並沒有聽懂雷震子表達的是什麽意思。我想要抬起頭來看看他,示意他說清楚點,再說一次。但是隻有半秒,頂多隻有半秒。因為,我想抬頭的念頭才將將出現在腦海裏,身體根本就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的一刹那間,我就徹底反應了過來。


    雷震子說的是:“三哥,他找你,我沒有講!”


    就像是被人劈臉一記重拳不偏不倚正好擊打在鼻梁之上,巨大的酸澀之中,我的淚水再也克製不住,如同打了閥門一般湧了出來。


    “我曉得……曉得……兄弟,我心裏都明白。你休息……你休息,好生休息,莫講話,莫又弄到傷口了。等你傷好出院了,三哥單獨陪你,我們倆兄弟邊喝酒邊聊,我仔仔細細聽你講。好不好,啊?”


    我很少在雷震子麵前動感情,也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麵流過哪怕是一滴眼淚,更別提像如今這樣的哽咽抽泣。


    很顯然,此情此景下,我的表現讓雷震子非常意外和震驚。淚眼裏,我看見雷震子的喉結嚅動得越來越快,浮腫變形的臉部肌肉微微抖動著,表現出了某種連兩道巨大傷痕都遮擋不住的複雜表情,有些茫然,有些害怕,有些羞澀,有些尷尬,更多的卻是感動……


    那一刻,在無邊無際的愧疚和悔恨中,我隻想他可以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好好罵我一頓,怪我不應該帶他出道,怪我不應該躲在角落裏眼睜睜看著他被人砍而不去救他。隻要他願意,他能夠,哪怕是打我砍我一頓,我也心甘情願。


    可是,他沒有。


    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這個長相醜陋、言語粗鄙、沒有文化、缺少教養的鄉下孩子,卻依然沒有半點責怪我的意思。他隻是靜靜地躺在床上,聆聽著我說話的同時,抽出了被我捧在掌心的左手,反蓋在我的兩個手背上,拍打了起來。一下,一下,又一下,雷震子的手又輕又柔,卻下下都重若千鈞,一直打在了我的心裏。實在是沒有辦法繼續往下說了,好不容易才將一句話說完之後,我扭過頭去,擦拭著自己臉上的淚水,盡量克製著自己,好讓劇烈起伏的情緒平複下來。


    “仙多,後天是唔滴心一,介個細莫樣唔屋裏銀曉得了。”


    三哥,後天是我的生日,這個事莫讓我屋裏人曉得了。


    胸中百感交集之下,再次用盡全力抓住了雷震子的手,低頭望去,卻發現雷震子已經閉上了雙眼,腫脹的臉頰上,唯有一滴晶瑩的淚水正在滑過,在將要滴落枕頭之前,我伸過一根指頭,替他擦去了那滴淚水。


    水珠在我的指尖,微熱,而後冰涼。


    “好,你安心養傷,所有一切,三哥都會幫你辦妥。放心!”


    不忍心看著雷震子在疼痛中輾轉反側,我又幫他做了一支“花煙”,吸完之後,他終於再次睡去,睡得那樣安穩祥和,就像已經遠離了生活給予他的所有不公,也徹底遠離了這個肮髒的世界。


    天就快要亮了,對著窗外舉目遠眺,遠處地平線上已經有了一絲淡淡的灰白。可是,坐在沙發上的我卻依舊沒有絲毫睡意。想拿煙,卻發現桌上隻有一個空空的煙盒,不知何時,一包煙都被我抽完了。正想喊門外的阿標給我送幾根過來,病房的大門卻已被人忽然打開,一臉倦容的皮鐵明走了進來。


    “你還沒有歇啊?”


    “一肚子的事哪裏有什麽精力歇瞌睡呢,你怎麽也還沒有歇,這個時候過來了?是打聽到什麽消息了嗎?五哥和巨龍那邊到底是什麽情況?”


    皮鐵明的腳步停到了我的跟前,卻又不坐下。俯下身子,一手撐在我的肩上,斜背後桌上台燈的燈光正巧照到了他的半邊側臉,他的眼中陰霾密布,清晰可見如同蛛網般的紅色血絲:“等下再和你細說,五哥來了!”


    我大吃一驚,猛地一下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人就在醫院外頭,等著你,走吧。”


    這是何等樣的一個清晨。


    下了整夜的大雪已經停了,天地間一片潔白。白楊河還沒有變成多年之後的那條渾濁不堪的臭水溝,如同一塊融化的翡翠,帶著剔透的綠,一路向東流往煙波浩渺的雲夢澤。有小半邊太陽掛在河對岸的遠處山頂,站在醫院大門外高高的台階上抬眼望去,我看見一縷縷半透明的薄紗從山穀間婷婷嫋嫋地升起,薄紗越來越密,在清晨和煦微光的映射下變成了氤氳清冷的乳白,乳白緩緩飄過河麵,如同仙女褪下的霓裳,飄落在我的身上,籠住了我,也罩在了古老九鎮的每一條巷陌。河岸邊,街對麵,有幾戶人家吊腳樓上的木門已經打開,煤油燈光透過一片片被歲月染黑的板壁,在清冷的石板路上灑下了點點橘黃光芒。


    不知何處,司晨公雞的高聲鳴叫,通知了人們,新一天已經到來。


    我從來不曾發現,在我心中,向來認為是破敗衰落的九鎮居然能夠這樣美,美得讓我心搖神動,自慚形穢。


    就在這樣美妙的一刻,我聽見了何勇洪亮而熟悉的聲音。


    “老三,這邊!”


    順著聲音扭頭看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條逼仄邋遢的小巷子,就位於醫院大門左手邊的十米開外處。巷口有一個堆積如小山的垃圾堆,附近人家的生活垃圾和醫院的醫療廢品全部丟棄在這裏,平日裏汙水橫流,無論冬夏都是臭氣熏天,人隻要稍稍靠近一些都有些受不了。


    但是此刻,就在垃圾堆的斜後方,晨光不及的黑暗之處,並排停著兩輛汽車,一輛是氣派的黑色桑塔納,還有一輛是當時非常常見的那種帆布頂的軍用吉普車。


    何勇正站在桑塔納車頭前麵幾米的地方,高舉著右手朝我們這邊打招唿。


    看著他,我這才突然察覺到,我和這位曾經形影不離的好兄弟已經有段時間沒見過麵了。遠遠望去,何勇現在的樣子越來越敦實沉穩,整個人站在那裏渾然不動,卻又偏偏給了我一種氣勢迫人的感覺。


    還沒來得及迴答何勇,他身後兩輛車的車門已經紛紛打開,幾道人影走了下來。


    “小傑,來了。”


    “五哥!”


    臉上露出一絲真誠而謙卑的笑容,我大步走向了巷口。


    秦三居然也在!


    他身上披著一件長長的灰色呢子大衣,縮在大衣裏麵的右手中倒提著一把鋸短了槍管的雙筒雷明頓。受傷的左邊肩膀上衣服高高隆起,傷口應該是已經被包紮過了。但是除了臉色有些蒼白之外,我半點都看不出眼前這個神采奕奕衝我點頭的男人在十來個小時之前曾經受過槍傷。這讓我不得不佩服至極,也驚訝至極。從那之後,我再也不曾見過其他任何一個人可以像秦三這樣受了槍傷之後還能照常行動。我這一生,若論毅力與忠誠,秦三之外,別無分號。


    秦三的旁邊,是一林。


    一林還是老樣子,沒心沒肺的,像是一頭精力極其充沛永遠也停不下來的牛頭梗,渾然不顧今夜的形勢,依舊是滿臉笑容,手舞足蹈地衝我打著招唿。


    一林的後麵,最靠近吉普車的地方,還站著一位麵孔陌生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穿著工人的那種勞保服,滿臉絡腮胡子,看上去有些落魄。但表情嚴峻,眼神看向我時,一瞬不瞬,咄咄逼人。


    男子手裏也拿著一把用報紙包裹住大半截,看不出樣式的長槍。


    除此之外,兩輛車子裏麵都有煙頭的光亮一明一暗,人影憧憧,應該還坐了幾個人,隻是光線太暗,實在看不清楚。


    唐五就站在人群的最中間。


    唐五老了。


    也許是天氣太冷;也許是熬夜太累,而這一個夜晚需要思考權衡的事情又太多;更也許是這些年來的江湖路,他已經走得太苦太累。這個對我而言,曾經如同絕頂高峰一般永不可攀的男人,在這蕭瑟的晨風中居然已經有了幾分老態。


    不知何時開始,他的兩隻眼睛下麵已經凸起了不太明顯卻也依稀可見的眼袋;他的額頭上開始長出幾道淺淺的皺紋;鼻尖泛著一層油亮,但兩旁臉頰上的皮膚卻不再有青春的光澤;就連原本筆直的背脊也好似變得有些佝僂,令他本就說不上高大的身材越發顯得矮小單薄起來。


    一陣穿堂寒風從我背後吹過,迎麵吹向了站在巷口的唐五,他縮了縮脖子,將衣領豎起,然後,對著我伸出了右手。


    那一刻,當我走向人群的時候,看著眼前這一幕,我猛然發現,在周圍人群的簇擁之下,本應是不可一世的一代大哥唐五,居然顯得那樣脆弱和孤獨。


    終於,兩手相握,唐五指尖冰涼。


    看著他,我的心中不知為何,突然就湧起了一股兔死狐悲的悲涼,柔聲說道:


    “五哥,還好吧?”


    “好好好,小傑,搭幫你!我還好。你呢?你那個小弟兄沒的大事吧?實在不行,就坐我的車送到市裏醫院去。”


    唐五說話的聲音還是中氣十足,笑容還是憨厚本分,雙眼還是炯炯有神。種種跡象,讓我不禁為幾秒之前自己心頭的那種荒唐感覺而產生了幾分尷尬,趕緊笑著說道:


    “沒的事了,已經睡著了。五哥。搭幫你!”


    “那好,五哥就不和你客氣噠,小傑,五哥今天來是想找你好生談一談。”


    縱然心底早有準備,但是當唐五開門見山的一句話傳來時,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渾身一緊,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迴答:“嗯,五哥,不管什麽事,你開口。”


    唐五的下巴衝我輕輕點了點,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而讚賞的笑容,鬆開與我緊握的手,扭過頭去看向秦三幾人,說道:“你們在這裏等哈,我和小傑講點事。”然後,又迴過頭來對我說,“小傑,來,陪五哥一起走兩步。”


    說完,一把摟住我的肩膀,就要往前走。


    “哎!哥!”


    “五哥……”


    “五哥……”


    除了那個中年人之外,其他三人全部喊出了聲,我停住了腳步,唐五卻頭也沒迴:“不礙事,就要天亮噠,我也不走遠。實在不放心,你們在後頭跟著就是。小傑,我們走。”


    在身後汽車的發動聲中,我和唐五一起沿著醫院門外的道路走向了前方。


    我故作專注地盯著眼前道路,半點都不敢扭頭看向身旁的唐五,生怕他發現我此刻的忐忑不安。在這樣的沉悶中,我聽見唐五說:“小傑,我們認得隻怕也有個十二三年了吧?還是你一點點大穿開襠褲和一林一起玩的時候,就到我家裏去過,是吧?”


    是的,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認識了唐五,那個時候,唐五還隻是一個已經輟學又沒有工作,隻能待在家裏的半大後生。但在當時還年幼的我的眼中看來,這個比我高一大截的年輕人,他可以抽煙,他可以刮胡子,他可以自己拿錢買菜做飯喝酒,他還可以穿得整整齊齊單獨一個人去看露天電影,他簡直就是一個成年男人的代表。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在羨慕他,我隻希望自己能夠快點成長,好早日長到他那樣的年紀,做他能做的那些事。


    “是的,五哥,隻怕有十幾年了,我還好小的時候就喜歡跑到你屋裏玩,那個時候隻想跟在你屁股後頭跑,你又不帶我們。”


    聽著我的話,唐五發出了幾聲輕笑,笑聲中滿是難得的溫柔與真誠,全然不像平素裏的那種冷漠與客套。我聞聲偷偷瞥了唐五一眼,他卻絲毫沒有注意,看著前方的目光悠遠深長,好像完全陷入了對往事的緬懷當中。


    一路無言,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快要走到了醫院門口這條短短馬路的盡頭,再往前幾十米,就是與新碼頭交接的路口了。突然眼角黑影一動,原來是唐五的手臂抬起,指著馬路另外一邊說:


    “小傑,還記得這裏吧?”


    唐五所指的是一棟五六十年代修建的蘇聯風格的灰色兩層樓房,這是九鎮以前的國營大飯店,前些年國營改製之後,被原來大飯店的一個姓常的工作人員承包了下來,做起了九鎮的第一家私營飯館。同時,這也是當初,為了皮鐵明欠下煤場科長的那幾千元錢,我找唐五借錢,他請我吃飯,我最終答應跟隨唐五的地方。


    這,是我江湖的起點。


    此刻,經營早點的飯店大門已經打了開來,裏麵雖然還沒有半個客人,但門口的灶台上炊煙嫋嫋,勤勞的常老板和他的堂客正在剁菜的剁菜,擺碗的擺碗,忙得熱火朝天。


    “當然記得,五哥,當時我們第一次單獨吃飯,就是在常老板這裏,是你請的我。”


    “哈哈哈,小傑你的記性還不錯啊。那好,反正也到了時間了。來,小傑,我們道上跑的人就是講個有往有來,今天,該你請五哥了吧,沒的問題吧?”


    說這個話的時候,唐五臉上的表情很自然,眼神也始終如一地看著街對麵的飯館,很有可能他並不是刻意在表達什麽。但說者或許無心,聽者卻有意,當這幾句話傳到我的耳中時,我感到腹腔猛地一緊,一顆心立馬就懸了起來。不得不點了點頭,剛準備說好,還沒等話說出口,唐五的身影一動,卻已經搶先一步,徑直走向了馬路對麵。


    “常老板,幫你做開門生意來噠,有吃的沒有啊?”


    “哦,是春雷伢兒,這麽一大早上,稀客啊。有有有,燉了一晚上的牛肉澆頭,剛好吃得噠。”


    放下手中的碗,我將最後一根粉條吸入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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