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以前的我,根本不會想那麽多,也想不到他之所以要這麽做的含義。但是現在我懂了。每一次走在街上,我們明明是兩個人一起,但所有遇到的人,都是對著他點頭哈腰打招唿,臉上可以笑出一朵花來。他就是背著兩隻手,遇到熟人了,打個哈哈,開句玩笑,大部分時候就是鼻子裏頭哼兩聲,不冷不熱點下頭。那個樣子,就像是一個國王在巡視自己親手打下的國度,心安理得享受臣民的尊敬和禮遇。而我,從來沒的人給我打過招唿,連被別個專門看一眼的時候都少。他這是在給我示威,他是在告訴我,我就是一條被他用繩子牽著的狗。雖然其他人看不到那條繩子,但是他清楚,我明白。”


    說到這裏,小杜居然笑了起來,不是自嘲的苦笑,也不是羞愧的訕笑,是真笑。


    就像是一個人在談到自己兒時曾經做過的那些荒唐事的時候,所出現的那種“一切都過去了”的會心而輕鬆的真笑。


    “我父親馬上要退二線了,幫不了我了。老三,看樣子,我隻怕是要一輩子困在這個鎮上,當一條沒的繩子的狗噠。”


    “小杜,你莫這麽講。你爸爸就算退二線噠,畢竟搞了這麽多年,提拔過那麽多人,市裏縣裏的人脈還在,應該還是可以……”


    小杜一揮手打斷了我的話:


    “老三,你不在官場,不懂官場上的事。其實,我這樣給你講啊,官場和你們跑社會沒的蠻大區別。而今,還會有人給安優這兩個字麵子嗎?還會有人給闖波兒麵子嗎?我告訴你,官場比江湖還殘酷,你們就算敗了,有些時候名氣還在,事跡還有人提起有人佩服,說不定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隻要不死,坐牢出來不見得就當不了大哥。但官場,你敗了就是敗了。別個尊敬的是你屁股底下的位置,這個位置上就算換成一條狗,別個對它也是畢恭畢敬。可一旦位置沒了,就什麽都沒了。有權不用,過期一定作廢。我父親的那張票已經作廢了。”


    小杜的話有些悲涼,讓我很想安慰一下;但從他的表情上,我卻又看不出任何的悲傷失落。我不知道應該怎麽接話。


    我流露出來的表情讓小杜臉上出現了一絲真誠的笑意,笑過之後,他緩緩伸出手,將手中的大半截香煙摁熄在煙灰缸裏,摁得那樣用力,讓筆直的香煙都完全變了形。然後,他抬起頭來,笑容已經消失不見,顯得極為果斷地對我說出了一句話:


    “老三,我不想當狗,我要當國王。”


    如同晴天響起了一個霹靂,震得我目瞪口呆,隻能傻傻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老三,我需要你幫我!”


    突然之間,我意識到,在這個險象環生的寒夜裏,我又一次踏到了某種巨大危機的邊緣,而帶給我危機的將會是我的這位摯交好友。


    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卻發現嘴巴裏麵又幹又澀:


    “……嗬嗬,我一個打流的,我能怎麽幫你?”


    聽到我的迴答,小杜明顯鬆了一口氣,說道:


    “江湖事,江湖了,隻要不出格,不上報,我們很少會管。但有些時候除外,比如現在。公安部直接下文的亞運會嚴打還沒完全過去,又到了年底,馬上要過年。所以,費強福要我來敲打你。我想得到,他雖然不見得像對你這樣直接,但他一定也會警告一下胡家和唐家,讓他們做事莫要太出格,莫要令他太難做,事情要做到在他可以控製的範圍內。這點,毫無疑問。對吧?”


    小杜的話入情入理,我點了點頭。


    “他為什麽這樣做呢?老三,你想想看?”


    我稍稍思考了一下之後,說道:


    “很簡單,因為,就算他明幫胡少立打壓唐五,也有很多種方法,沒的必要刀刀見血,做最極端的那種。他畢竟是管這個的,萬一出了事,他怕擔責。”


    突然之間,我腦海裏靈機一動,好像隱隱抓住了一點什麽,卻又模模糊糊的,一下還想不清楚。


    “說得好!就是這個道理。在這樣敏感的時期,九鎮地方上,一旦出了什麽大事,就是費強福負責!事出得越大,他就越擔不起。這,就是他唯一的弱點,也是最致命的弱點。”


    心頭劇震之下,原本模糊的一切變得無比清晰,我始終靠在沙發上的後背,被驚得猛地挺了起來。


    小杜臉上露出了欣賞得意的表情,再次笑了起來,笑容中卻露了一股讓我不寒而栗的戾氣:


    “老三,懂了吧!我要你幫我,你不但要蹚這攤渾水,還要把水給我徹底攪渾,攪出滔天大浪!”


    我強忍著狂跳不已的心髒,勉強問道:


    “要多大?”


    小杜深深地看著我,直到幾秒過去之後,說:


    “大到費強福想蓋都蓋不住。”


    說到這裏,他的話鋒略微停了一停。然後,又像是怕我聽不懂而要詳細補充一般,從牙縫裏麵一個接著一個地擠出了四個字,“大到死人!”


    一股被人欺騙和背叛的憤怒從我的心底湧了起來:


    “小杜,你有沒有想過,人命關天!殺人不是件鬧著玩的事。我沒的這個種,也從來不想殺人。朋友一場這麽久,你就不擔心要是萬一我出了什麽……”


    還沒等我說完,小杜的手在半空中從上而下狠狠一揚,像是斬斷了某樣我看不見的物體,也斬斷了我的話:


    “老三,我明白,你現在心裏不舒服。不過你聽我說,我不需要你馬上給我迴答,這個事不急在一時。我隻希望你能夠靜下心來好生想想,想通了再告訴我。我小杜是不是一個值得你相信的人?老三,於你於我,這都是一個機會。你要明白一點,唐五的日子肯定不多了,他不可能擋得住。唐五一旦被徹底擺平,這個九鎮的天下是哪個的?我敢保證絕對不是你的!而且,我同樣保證你的日子將會相當難過,比現在要難過得多,和我一樣難過。你別看費強福現在和你還過得去,你也別看胡少立現在也不動你。你得罪了胡特勒,胡特勒是個什麽人?我告訴你,你對於費強福而言比不上胡家兄弟的一根毛,萬一今後你們起了衝突,你怎麽辦?你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不管你承不承認,你的身上都已經刻下了唐五的印子。再怎麽努力你都融不到他們裏頭去,你們沒的共同的利益,沒的共同的出身。對他們而言,你也不過就是一個和我一樣的怪胎。他們現在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和你還沒什麽衝突。但除非你永遠不想坐大,就這樣馬馬虎虎過一輩子。不然,一旦利益衝突的時候,他們就要開始對付你了。這個世界的規矩是當道者定的,約束的是你我這樣的人,而不是他們本身,規矩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笑話,包括他們自己。我完全可以證明給你看,當事情玩大了,到了真正的危急關頭,不用我們動手,他們自己就會自相殘殺。而如果站到最後的人是我和你,那一切都將完全不同,隻要扳倒費強福,就沒有人可以阻擋我,也就沒有人可以阻擋你。老張他們根本沒有比的資格。你看看,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小鎮上,沒的工廠,沒的大學,沒的好單位,沒的大富大貴的人物,每一個和你我同樣年紀的人都看不到任何出人頭地的希望。所以,到處都是放高利貸的、賣飄飄的、婊子、嫖客、跑社會的流子、擺攤子的、賣牛肉粉的、出遠門打工的。你還記得那個叫妹子的伢兒嗎?無緣無故就失蹤再也找不到了,你還記得中學那個喜歡男人的老師嗎,他現在是什麽下場?你還記得,你的遊戲廳被搶嗎?你還記得你是怎麽被費強福敲詐的嗎?你還記得夏冬在大橋上被砍的事嗎?你還記得你們這些人是為什麽打流的嗎?就是因為有費強福,有唐五,有闖波兒,有胡少立,有侯敢,有老張,有這些搞亂一鍋粥的老鼠子屎在。這種情況再也不能夠繼續了。他們可以做到的我們一樣可以做到,我還要做得更好,我要這個鎮子有一個全新的秩序,一個就算是打流也能看得到希望的秩序。老三,富貴險中求!你如果想和我站在一起,建立一個屬於我們兩個的新秩序,我們就要把事鬧大,就要這麽絕!!”


    那一刻,我看著依舊冷靜得讓人害怕的小杜。


    我前所未有地清晰意識到,當初那個正氣凜然、勃發向上的青年人已經徹底死去了,從此以後,就算地老天荒,再也找不迴來。


    現在出現在我麵前的是一個瘋子,一個極度危險卻又老謀深算的瘋子。


    瘋狂就像地心引力,有時候需要做的不過是輕輕一推。


    父親的失勢激發了小杜的鬥誌,費強福的打壓點燃了他的憤怒,而老張和那個男的一家人則讓他失去了對於美好的最後一絲留戀。


    他們一起把小杜推進了暗黑如墨的無底深淵。


    我終於明白了小杜氣質改變的原因所在,就在於他的內心,他的野心。


    我想,這應該就是所謂的“相由心生”。


    我的手腳前端一片冰涼。


    這是人心感受到巨大恐懼之後的自然反應。


    可就在這樣的恐懼之中,我卻發現,我的內心笑了起來。


    因為,我被這樣瘋狂的計劃和言論打動了。


    因為,這樣瘋狂的人,我曾經見過幾個,也聽過幾個。


    唐五、悟空、胡家兄弟、費強福,夏冬,還有傳說中的李傑、廖光惠、宋家躍、黃皮……當然,還有幹掉了自己大哥的將軍以及忍辱負重的洪武。


    但是,今天,在將軍和洪武之後,我第三次遇到了可以站在我身邊與我並肩作戰的瘋子。


    這是一個瘋狂的世界,本就隻有瘋子和狂人才能站在權力的最高端。


    很久很久以前,犀牛口的冰涼江水沒過我身體的時候,我就已經死去。


    如今活在這副軀體裏麵的,同樣隻不過是一個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瘋子而已。


    抬頭看著因為我臉上笑容而表現出了些許緊張的小杜,我柔聲說道:


    “好,我辦。”


    江湖路遠,煙雨飄搖;君若是隼,我當為鷹。


    鷹隼試翼,風塵翕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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