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背後一排的癲子和牯牛兩人連唿吸都被刻意地收斂了起來,仿佛已經憑空消失,讓我絲毫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


    身旁正在開車的雷震子更是連眼珠都不敢向我這邊瞟一下,像是一隻被點了穴道的鴨子,抻長脖子直愣愣地盯著前方路麵。


    依然淤積在胸腔的怒火,化為一股又一股的氣流從我的鼻孔裏麵接連噴出,一直噴到了環抱在胸前的雙手手臂上。聲音粗重而急促,在寂靜的車廂中越發被凸顯出來,如同牛喘。


    大腦漸漸從暴怒之後的放空狀態恢複,我意識到了這動靜對比之間所帶來的突兀和尷尬。想說點什麽來化解,但是話到嘴邊卻還是拿不下那個架子。


    幹脆一偏頭,搖下車窗,我看向了窗外。


    綿密的雨絲在天地之間結成了一張無縫的網,窗子的斜上方,有一隻鳥孤單地在天上飛翔,可不管怎麽飛,也飛不出那張網,但它卻仍在努力地擺動翅膀……


    把整個頭都伸出窗外,仰著臉,麵對天空,看著那隻鳥,任憑無數雨點劈麵打了下來,冰冷的刺痛中,我突然就產生了一種物傷其類的悲涼。


    此刻的我與它,又何嚐不是一樣。


    明知道掙不破那張網,可也還要倔強地飛翔。


    原本又漲又熱的頭腦在這一刻徹底變得清晰起來。


    缺牙齒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應該繼續揮動翅膀,這樣,至少能夠飛得久一點。


    所以,在抵達之前的這段時間,我決定再仔細想想癲子所說的那個故事。


    昨天晚上,癲子一如既往沒有讓我失望,他帶迴了一個久遠的故事,而這個故事中包含了所有我想要知道的事情。


    1958年在與蘇聯決裂之後,美國與越南的北部灣戰爭也打到了南中國的門口。


    為了在戰火一旦真的開啟之後保證第一時間進入戰爭狀態,使全中國變成了一個戰區,在這個人類文明史中前所未有的巨型戰區之上,被布置了三道防線。


    第一道位於中國的國境線,所有與外國接壤的省份,如東南沿海、東北三省、廣東、新疆西藏等全部包括在內,史稱“一線”。


    第二道位於一線省份與京廣鐵路之間的安徽、江西及河北、河南、湖北、湖南的東半部,這就是二線。


    第三道是西南三省(四川、雲南、貴州,含今重慶)、西北三省(陝西、青海、甘肅烏鞘嶺以東),以及京廣線以西的河北、河南、湖北、湖南的部分,以及廣西的河池地區和山西雁門關以南等省自治區,是為三線。


    其中,一二線是戰略緩衝地帶,而第三線處於內陸,大多都是崇山峻嶺之中,也是戰時總部。所以,第三線最為重要。


    “支援三線建設”運動轟轟烈烈在全國上下開展起來。


    數不清的戰備物資從五湖四海湧向了中國內陸;無數的知識青年、壯年勞力被迫離開一線的大城市,背井離鄉,告別家人,走進了荒郊野嶺。


    其中,就有一個來自山東青島的青年女工。


    這位女工坐著軍用卡車,走過千山萬水,來到了一個叫作溪鎮的小鎮。


    在這個小鎮外十多公裏的深山裏麵,她把她的一生奉獻給了一座代號叫作“二五零”的兵工廠,終其一生,再也沒有機會迴到家鄉,迴到那個美麗的濱海之城。


    更諷刺的是,在她死之後沒多久,桎梏了她最美麗時光的、神秘的“二五零”也和荒唐的政令一起被徹底廢棄。


    這是一個小人物的悲傷,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傷。


    但是,對我而言沒有太大關係。


    因為,故事的關鍵不是這個女工本人,而是她的兒子。


    她在來到溪鎮之後,嫁給了一位也在工廠工作的當地人,所生的那個兒子。


    最初,工廠管理極為嚴密。雖然建在我們這裏,但是它有自己的醫院、學校、保安、住所、食堂,一切的設施都與當地政府沒有關係,工廠裏麵的人也很少和我們當地人打交道。


    再過了幾年,偉人死了,政策開始慢慢變鬆,工廠裏的很多人都想辦法轉迴了自己的家鄉,一批又一批,工廠終於開始敗落了。


    女工的丈夫是本地人,就算她想走,也已經走不了了,她的孩子也一樣。


    童年的夥伴都隨著父母離開,學校的學生越來越少,老師也紛紛遠走。


    最後,學校也就沒了。


    於是,那個青年女工的兒子和其他一部分留下來的兒童轉進了溪鎮當地的學校。


    九鎮和溪鎮所屬的這片十萬大山也是一個很有特色的地區。


    我們吃最辣的菜,喝最辣的酒,一個漢子不能吃辣,對我們而言那簡直是胯裏沒卵子,不如一個太監;吃辣讓我們暴烈,心裏不痛快就開口罵娘,罵娘不解恨,那就打架,打架還不行,那就提刀。一刀了恩仇,要死卵朝天。舍得一身剮,皇帝也敢拉下馬。


    我們貧窮,大山擋住了外麵的世界,祖祖輩輩窩在山裏窮了千百代,我們窮怕了,更怕別人說我們窮。窮怕了的人最看不得的就是城裏人亮麗紮眼的體麵衣著,和裝腔作勢的白眼。


    我們霸道,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好東西不多,自古以來,不是野獸就是罪犯,遇到好東西了,不霸道,不爭奪,忍辱偷生,活不下去。


    所以,自古以來我們這裏專產全中國最惡的匪,也產全中國最猛的兵!


    當一個衣著體麵、姿態高傲,就連吃飯口味都與我們完全不同的人突然出現在我們當中的時候,如果他不夠強大,他會很快就低下高傲的頭。


    如果他也很強大,那麽對於雙方而言,都必定會是一種痛苦至極的艱難融合。


    女工的兒子強大得超乎預料,所以他的融合也就更加痛苦。


    不過,最終,他還是成功了。


    他學會了吃辣,也學會了提刀,他用血得到了本地人的尊敬,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他付出的,則是他漫長的未來。


    他理所當然地變成了一個流子,一個名動一方、無人敢欺的大流子。


    不過,他的運氣不太好。


    一九八六年,在人生的第一個巔峰時期,他被捕入獄。


    當蹲完苦窯,於去年出獄之後,他卻發現他已經失去了曾經擁有的一切。


    拿走他一切的那個人叫作邊海洋。


    而邊海洋曾經是他底下的小弟。


    他在被捕之前,有過很多兄弟。


    出事之後,抓的抓,跑的跑,逃的逃。剩下幾個還留在溪鎮的,也被勢不可擋的溪鎮十傑先後歸攏。


    當初跟著他一起白手起家打天下的老弟兄之中,有一個外號叫作九佬的人,隻有這個人沒有投靠邊海洋。而是退隱江湖,在溪鎮後街開了一家很小的茶水麻將館,靠著做周邊一些老街坊的生意來求口溫飽,聊以度日。


    邊海洋還沒出頭的時候,好像欠過九佬一些人情。


    所以,小邊也就放了九佬一馬,讓他自生自滅,隻要不再踏入江湖就行。


    沒想到,一年半以前,他剛一出獄,飄零在外幾年的頭號骨幹蓋將就立馬趕了迴來,修身養性的九佬也迅速歸位。三人還合著他在獄中新認識的幾個朋友,再加上周邊幾個被歸攏的散兵遊勇,又一次在道上吹響哨子,扯起了旗。


    於是,在一個莫須有的借口之下,邊海洋砸掉了九佬的小茶館,正式開始了對他的全力打壓。


    這本不是一件值得稀奇驚訝的事情。


    狗之所以願意當狗,是因為它從來沒有做過主人。


    一旦當上了主人,還有人會願意當狗嗎?


    萬丈紅塵,酒色財氣,本來就沒有豁達和大度這迴事,豁達大度隻是因為沒有真正試過權力的滋味。


    他試過了,邊海洋也一樣。


    他們理所當然地陷入了那條殘酷至極卻又顛簸不破的江湖至理:一山,容不下二虎。


    他輸了。


    江湖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這是一句老話,也是一句俗話,但又老又俗的話,通常都很有道理。否則,這些話也就不能流傳得這麽老、這麽俗。


    所以,他輸了。


    本來就是剛出獄,根基不穩的團夥再次分裂,除了蓋將、九佬等數幾人依舊追隨之外,曾經不可一世的他淪落到了沒錢沒人沒地盤的可悲地步。


    但是,他給自己留下了一條命。


    在事情還沒有發展到不可挽迴的地步之前,他在一個大白天,當著很多人的麵找上了邊海洋的家門,兩人在房裏單獨談了一次話,沒人知道談話的內容。


    隻是從那天開始,二十七八歲的他就過上了七八十歲的退休生活,韜光養晦,再不插手任何江湖事務,與九佬合夥在溪鎮中學邊上開了一家小錄像廳,整天安安心心地待在店子裏麵,和朋友打打小牌,喝喝小酒,賺點小錢。


    溪鎮,他可以繼續活下去,卻再也沒有了屬於他的容身之地。


    但是!


    我不信!


    我也是一個流子。


    所以,我不信。


    我從來不信一個人在風光過後,正當壯年卻可以心甘情願歸於平凡。


    退休?


    要退了才會休。但,江湖,是個進了就退不了的地方。


    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會試一試。


    試一試他對於權力的向往和依戀還有多少?他胸中的仇恨與嫉妒又有幾許?


    我有一個預感,我知道自己肯定會贏。


    “三哥,三哥!到了,就是前麵那家店子,他就站在門口的,看到沒?”


    癲子的話把我從沉思中喚迴了現實。


    順著癲子的手指看去,老化的橡皮雨刷一下又一下地刮著車窗,發出了難聽的雜音,被雨水模糊的窗玻璃卻在每一次的雜音中有了瞬間的清晰,就像是一個接觸不良的幻燈機,閃閃爍爍地在我眼前放映出了一張前方的街景照片。


    在這張照片裏,我第二次看見了洪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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