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從昨晚開始,沒有停過。


    整個九鎮泥濘不堪,就像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娼婦的下體,陰冷潮濕中透著一股衰敗糜爛的黴味,讓人很不舒服。


    我不喜歡這樣的天氣。


    如果有的選擇,在這樣的天氣裏,我會一整天都很舒服地躺在幹燥溫暖的床上,抱著一個熱情如火的姑娘做愛,然後一隻手撫摸著她柔軟彈性的皮膚,另一手捧著閑書,一直看到睡著。


    我向來都願意盡量讓自己過得好一點。


    因為,人在看不到未來的時候,會更懂得什麽叫作珍惜眼前。


    但,今天不行。


    今天,我要去辦的事情太過重要,就算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刀子,我也必須要去辦。


    如果辦好了,從今往後,我義色將不再是砧板上那條任人宰割的魚。


    可如果辦不好,那麽我就會麵臨自己人生中的兩個第一次。


    第一次親手殺人,或者第一次被殺。


    我並不想殺人,在今天之前,也從來沒想過一定要殺死這個人,更沒有想過非得死在他手上不可。


    隻是,躋身江湖內,皆是薄命人。


    如果事情辦糟了,一方要活下去,另一方就隻能死。


    流子的命運從來都是這樣沒道理。


    但今天,我想要和命運講講道理。


    所以,我需要同伴。


    能夠幫我一把,確保將這件事情辦好,而不用我真的去殺人的同伴。


    我第一個想到的人是皮鐵明。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認識了皮鐵明。


    這個人很奇妙。


    他的學習成績從幼兒園開始就沒有好過,據我所知,他連九九乘法表都沒有背完,但他這一輩子,卻從來就沒用過電話本,隻要聽過的電話,他就能記住,一字不錯。


    他根本就分不清唐宋元明清誰先誰後,但隻要他見了一麵的人,不管多久,他都能說出來當時見麵的時間地點和對方的名字。


    他不懂詩詞,可無論多難開的口,多難聽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卻都可以變得很好聽,讓人不知不覺間就已經接受。


    在我被全鎮人視為狗屎、艱難度日時,他整天整天陪著我,不蹬不踩。在我生意順利、聲名鵲起的時候,他卻又從來沒求我辦過一件事,沒找我借過一分錢,不嫉不扒。


    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一些有明顯缺點的人。


    比如,癲子的愛財,牯牛的莽撞,缺牙齒的跋扈和雷震子的懦弱。


    因為,這樣的人,交起來才更放心,用起來才更順手。


    完美的人太可怕。


    我唯一不曾害怕的一個完美的人就是皮鐵明。


    今天的事情,如果有他陪著我,在那些特殊的時刻,我不好說的話,他能夠替我說,我不好做的事,他能夠替我做。


    那今天,我能夠辦成這件事的可能性就無限提高了。


    但是他能陪我嗎?


    他陪不了。


    因為,現在的皮鐵明,很可能已經不再是我的兄弟。


    至少,他的身份不再隻是我的兄弟而已。


    他同時還是,唐五的人。


    我接下來想到的那個人是夏冬。


    龍港巷那一次之後,夏冬就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矮小機靈,還有點羞澀的半大後生了。


    現在除了包括我在內的有限幾人之外,找遍九鎮也沒有幾個人敢直愣愣地喊他夏冬,人們要不喊他“冬哥”;要不,喊他“老鼠”。


    當那幾份青澀退去之後,現在的夏冬,是我見過最為謹慎,做事說話最為滴水不漏八麵玲瓏的人。


    他罩的舞廳開業以來,生意非常火爆,幾乎已經變成了九鎮年輕人每晚必去的娛樂場所。


    在這些客人裏,最多的是流子,年輕的流子;最囂張的卻是警察,年輕的警察。


    當然,還有很多的姑娘和啤酒。


    任何一個地方,有了這四個因素,幾乎都會變成一個戰場。


    但神奇的是,夏冬的舞廳卻至今不曾出過事。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可以做到讓貓與老鼠共處一室的人多不多。


    至少,這一點,我自己絕對做不到。


    如果今天有他在,那麽,很多我沒有發現的問題,他會幫我發現;我沒有注意的細節,他會幫我注意;我沒有理順的關鍵,他會幫我理順。


    這樣的話,我的壓力會小很多很多。


    但可惜,他也不能。


    因為,他和鐵明一樣,除了是我兄弟之外,也是唐五的人。


    而今天的事情,我完全不準備讓唐五知道。


    所以,最後,我隻能選中了癲子和缺牙齒。


    缺牙齒性格暴烈直接,飛揚跋扈,有些不聽招唿。但至今為止視我為兄,對我忠心不二,而且手段狠辣。


    癲子命運多舛,導致為人過於低調內斂,能謀不能斷。不過勝在思慮周全,辦事仔細,手底下也過得硬。


    更關鍵的是,那人也曾經在他們兩個手下吃過虧。


    雖然真要事到臨頭了,我不做主,他們倆未必能夠獨當一麵。


    但,這已經是我手中能拿出的辦今天之事的最好搭配。


    至少,他們肯定能夠幫我殺人!


    所以,在思考再三之後,我還是做好了決定,並通知了他們兩人。


    沒想到的是,在出發之前,那個意料之外的突發狀況,不僅打亂了我的所有部署,也埋下了日後的禍根。


    曾經有一個人,她問過我,相不相信永遠。


    我說信。


    她笑得很開心。


    她並不知道,我這麽說,隻是為了讓她開心。


    其實,我不信。


    因為,我的一生,從來沒有擁有過永遠,就連我和她也不曾走到永遠。


    這個世間的事與人,都是會變的。


    單薄害羞的小女孩會變成豐腴浪蕩的娼婦;昔日枕邊的柔情會變成今朝分離的狠心;嗷嗷待哺的嬰兒會變成刻薄不孝的逆子;利落能幹的母親也會成為衣食無著的老嫗;英雄會遲暮,美女會白頭;就連和尚,都可能拖著尼姑一起還俗。


    流子當然也一樣會變。


    不過,今天之前,我完全沒有預料到,這麽短的時間裏,不知不覺中,遊小環已經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昨天晚上,癲子從溪鎮趕迴來之後,我們連夜商量好了一切。我沒讓他迴林場,而是要他留在遊戲廳和雷震子擠一宿,早上早點起床,不要開門做生意,上午把所有該準備的事情全部辦好。


    我們約好今天會合的時間是下午兩點,正式出發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半。


    可我一個通宵沒睡,今天一覺睡到快兩點才起床,等我洗漱完畢來到遊戲室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半了,癲子和雷震子兩人早就已經收拾妥當,等在了那裏。


    但是,我居然沒有看到缺牙齒!


    一大早,雷震子就按我昨晚的吩咐去缺牙齒家通知了他。


    他知道我們約定的時間,但他並沒有來!


    這讓我有些惱火。


    雖然我也遲到,但我是大哥。


    這個世界,實力和階級一定會帶來特權,沒有絕對的公平可言。


    大哥小弟,也是一樣。


    直到一個多小時後,缺牙齒才出現在了我麵前。


    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個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是他經常一起玩的小兄弟,一個外號叫團寶,一個叫阿標,我都曾經見過。


    而團寶和阿標的後麵,居然還有兩個和他們差不多大年紀的小姑娘。


    所有在等待期間積壓的火氣,都在看到這幫人身影的那刻湧到了我的臉上。


    但是我的臉色,缺牙齒居然一點都沒看出來,還沒等我開口,他就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對麵,說:


    “三哥,你來噠啊?雷震子一大早就跑到我房裏,老子起都還沒有起來,他告訴我今天四點半要辦事,現在就動身吧?雷震子,家夥呢?把三哥那把槍給我。三哥,你今天隻要發句話,要辦哪個辦哪個!”


    語氣神態意氣飛揚,兩肋插刀。隻是開口間,一股濃烈的酒味直直衝入我的鼻孔裏麵,讓人想吐。


    雷震子有些緊張地看了看缺牙齒,又瞟了瞟我,沒敢作聲,也沒敢動。


    缺牙齒依然毫無察覺,笑意盎然地看著我,他背後的團寶和阿標臉上反倒露出了幾分緊張的神情。


    我盡量緩和著自己的語氣,問道:


    “喝酒了?”


    “啊!阿標的堂客,帶個朋友從縣裏過來噠,到我們這裏來玩。中午阿標喊我作陪,我就一路喝了幾杯。哎,貓兒,這就是我和阿標的大哥,義色,三哥。”


    “三哥。”


    後麵一位瘦小單薄得像隻貓崽子的小姑娘隨著缺牙齒的說話,輕輕喊了我一聲。


    毛都還沒長全,不學好,學著別個日逼。操!


    腦海裏冒出了這一個念頭的同時,胸中怒火也隨著女孩的那一聲招唿,再次劇烈攀升。


    我盯著缺牙齒,一字一字說:


    “而今幾點噠?”


    “差不多四點吧,雷震子給我說是四點半出發啊。”


    “你曉不曉得今天要辦事?”


    “曉得啊,雷震子告訴我了。”


    “曉得,你還喝酒?”


    我的語氣越來越冷,就算是酒後的缺牙齒也已經感覺到了,他的迴答也慢慢變得恭敬了起來。但是,聽到我最後那句話之後,他整個人卻再次輕鬆起來,有些得意揚揚地指了指身後兩人說:


    “哦,三哥,不礙事!你交代的事,我不可能不放心上,我們今天沒有喝好多,我和我兄弟都講好噠,今天不用別個去了,就我們三兄弟跟你一起,貼命幫你搞好,不管是辦哪個!三哥,你要怎麽辦,就怎麽辦!”


    不知道為何,此刻看著缺牙齒那張原本白淨卻已經被酒精燒得通紅的臉,聽著他尾大不掉的說話,我原本的怒火卻突然消弭了很多。


    我連火都不想再發,就那麽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才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


    我們一直對看著,直到缺牙齒臉上的笑容開始變得僵硬,我才說道:


    “雷震子,你去開車,癲子把家夥拿著,我們先去趟林場,喊牯牛。”


    邊說我邊準備站起來,我話還沒完全說完,屁股也才剛剛離開板凳,就感到自己胸前被人推了一把,一下把我推得坐迴了原位。


    驚怒交加之下,我抬頭看去。


    推我的人是缺牙齒。


    而此時,他的一隻手又已經抵在了癲子的胸膛上,另一隻手同時開始大力搶奪癲子手裏的拎包。


    “三哥,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我講了我們幾兄弟就夠噠,不用帶他。他個鄉裏的,平時三棒都打不出個屁來的角色,他搞得好的事,我未必搞不好啊!!!”


    那一刻,我從下往上望去,剛好可以看見斜上方,癲子的雙眼突然亮了起來,殺意一閃而過,在意識到我的注視之後,又迅速地低下了頭去,拎包的手也鬆了開來。


    雷震子,和缺牙齒年紀差不多,而且平素無事缺牙齒經常來遊戲廳幫忙,兩人接觸相對多些,再加上雷震子為人又懦弱卑微,絕對不會和缺牙齒爭鋒,所以關係處得還不錯。


    但癲子和牯牛長期待在林場,接觸本就不多,年紀差距也大。我辦事卻經常會帶著他們兩人,而不是缺牙齒。


    對於這點,缺牙齒一直都很不服氣。


    所以,他們之間關係,一直都有些不和。


    這些,我都是知道的,當時的缺牙齒畢竟年紀還小,還沒有太多的城府,平日裏,有意無意間,他的言語偶爾也都會表露出來。


    但我確實沒有料到,他居然已經到了敢當著我的麵羞辱癲子的地步。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一個壓抑了很久的人,一旦爆發出來之後,通常會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這些日子以來,缺牙齒行事越來越囂張跋扈,越來越心狠手辣,在九鎮街麵上也混得越來越好,手底下也開始有了幾個小兄弟。


    雖然,他一直對我都還是非常尊敬。


    但,今後呢?


    他今天看不起癲子,有朝一日也就可以看不起我!


    但凡世間之事,要想處理得好,說到底,都離不開兩字。


    平衡!


    缺牙齒已經到了需要另外一個人來製衡的地步了。


    這就是我當時腦中唯一的想法。


    人隻能活在當下,沒有人能看見未來。


    就算是此刻的我,也不認為當時那個瞬間的想法是錯誤的。


    隻不過,無論對也好,錯也罷。我想,日後,我和缺牙齒之間恩怨情仇糾纏十幾年,最終卻還是落得個反目成仇,就是在那一刻被定下了基調。


    “團寶、阿標,走,上車!”


    缺牙齒的聲音把我從極度的震驚和瞬間的思考中驚醒過來。


    我看見他拎著包開始走向了門外,團寶也轉過了身準備隨他而去,那個叫阿標的少年卻停在原地,看著我,目光閃爍,一步沒動。


    “給老子站著!”


    大吼一聲,我從板凳上站起來,快步走到了缺牙齒的身後。


    缺牙齒迴過頭來。


    “啪”。


    我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


    那一刻,他被酒漲紅的臉突然就變成了一片慘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甚至都沒有覺察到我已經從他的手中奪過了拎包。


    “癲子,雷震子,走!阿標,你幫我看店,看不看的好?”


    我迴過頭去瞟了阿標一眼,阿標飛快地點了點頭,舉止謙恭,麵色凝重真誠,我卻看出了一絲隱藏極深的狡黠笑意。


    這是一個聰明的人。


    錯身而過的時候,缺牙齒依舊呆立原地,眼含淚水,不知所措。


    那一瞬,我有些心軟。


    不過,也隻是一瞬而已。


    慈不掌兵,義不理財。


    小缺,莫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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