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秒之前還是波浪滔天的心湖,完全平靜了下來,沒有一絲漣漪。不用再懷疑,也無須繼續忐忑,我已經可以確定唐五知道了熊“市長”是我親手所辦。雖然,他沒有任何的證據,但是憑他的聰明與老道,他已經看透了背後的答案。


    因為,在去將軍那個市辦熊“市長”的那幾天,我向唐五請假的借口正是去吃我姨父五十大壽的壽酒。辦完熊“市長”之後,雷震子三人先迴到九鎮,我則專門去了趟姨媽家所在的縣,住了一晚,並且故意買了些當地特產,送給了唐五。


    當然,此時此刻,我依舊可以認為唐五今天說的所有話都隻是巧合,但那是愚蠢之極的自欺欺人。在這條路,要走下去,自欺欺人的結果隻有一個——死無葬身之地。


    這絕對不是巧合,這是唐五在敲打我!人,要懂取舍,知輕重,順時勢。在沒有變成大樹之前,風往哪邊吹,樹就要往哪邊倒。這才是大哥!


    所以,幾乎沒有絲毫的猶豫,我馬上就作出了一個非常聰明的選擇。


    我看著唐五,用盡了所有的真誠,對他笑著說:“五哥,看你說什麽話啊,你自己剛剛說都是屋裏兄弟,太客氣了就見外。你一天是我的大哥,一輩子就是我的大哥。我姚義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這麽幾包狗肉濕多大的事?你喜歡,我明天就安排人去姨媽那裏買。就算再大的事,隻要五哥你吩咐我一句,就作數唦。”


    唐五笑了起來。頭一次,我發現他的笑容除了和藹本分之外,還有著無比的狡黠與睿智,每一道皺紋都像是伸開的觸角,隻要一碰到了就會將人死死纏住,永遠別想脫開。


    他笑著,伸出了手,如同往日那樣,搭在我的肩頭,也不說話,用力拍了兩拍,頗為讚許地點了點,轉頭走向了大門。


    站在大門口,看著他愈走愈遠,漸漸消失在街尾的身影,我卻分明感覺到,這個人並沒有離開,不僅沒有離開,反而和我越貼越近,讓我窒息。


    不過,雖然我感到無比地頹喪,卻並沒有太多的害怕。因為,我知道,唐五並沒有真想把我怎麽樣,這沒有任何的意義。他隻是在敲打我,而我被敲打之後,給予了他想要的迴答。


    所以,他是滿意的,我也是安全的。


    送走唐五,我在大廳裏麵敬了一圈酒之後,轉身迴到了二樓。


    為了抒發一下鬱悶的心情,我坐下稍微緩了口氣,就開始與何勇聯手,一起主動四處出擊,挑起了連番酒戰。


    所有人喝得正在興頭之上,我剛剛把兩大杯酒倒在一個盛湯的大海碗裏,準備一舉灌翻保長時,敲門聲突然響了起來。


    “哪個?”


    “三哥,是我。”


    這是雷震子的聲音。


    “哦,這是我兄弟。”對著保長解釋一聲之後,我轉頭大聲喊道,“進來,進來。”


    “義色的兄弟,那就是我屋裏的小老弟,來來來,老弟,來和哥哥喝一碗!莫囉唆,要死卵朝天!”雷震子剛一進門,保長迎頭就對著他舉起了大海碗,五大三粗的樣子將本身就膽小怯懦的雷震子嚇得呆在了當場。


    “我……我找三哥有點事。”


    看著他這副樣子,我與早就已經熟悉雷震子的何勇、鐵明幾人一起放聲大笑了起來。


    “什麽事啊?來,雷震子,這是九鎮頭兩把交椅的老大哥,保長、跛爺,你先和他們喝一杯。和他們把關係搞好噠,你不會吃虧,相信我。來,喝。”我不但沒有勸阻,反而乘著酒興在一旁撮合。


    這下,本就不勝酒力的雷震子完全沒有了辦法,被逼著端起半海碗酒與保長喝了起來。


    他們還沒有喝完,敲門聲又響了起來。


    “哪個?”


    “是我,我找下三哥!”


    這次是牯牛。


    我亢奮的頭腦恢複了些許清醒,站起身,走過去,開了門。


    “來來來,都給老子喊進來,喝死一個是一個。”身後又傳來了保長的大叫。


    也許是心裏已經有了某種主觀的預感,打開門的那刻,我就看出了牯牛的臉色有些不對頭,我問道:“怎麽了?”


    “三哥,你來了個朋友。媽了個逼的,隻曉得喝酒,喝了死!”牯牛一邊迴答我,一邊探探頭狠狠瞟了眼還在端著大碗喝酒的雷震子,忍不住低罵了一句。


    “你們招待就是了,還上來說什麽。”


    “不是,癲子正在陪他,我們要雷震子上來叫你的。”


    “哦,哪個唦?癲子陪就可以了唦,叫我幹什麽?”


    “不是,是你那個朋友說要見你,他說他叫……”


    牯牛最後半句是在我耳邊說的,聽到這這個名字後,我連招唿都沒有和屋裏的眾人打,直接一下扒開牯牛,就衝下了樓梯。


    剛走出樓梯口,就看見大廳邊上,一個瘦高個子、滿臉精明之色的年輕人,抱拳作揖,有些誇張地大笑著對我說道:“姚老板,恭喜發財,恭喜發財!”


    心頭一震之下,我站在了原地,口中喃喃說道:“海燕!”


    再見海燕,正值黃昏。


    君且去,不須顧


    深夜的山區,氣溫很低,月亮又大又圓,有著一層模糊的毛邊。我和海燕兩個人都將手揣在兜裏,一左一右順著神人山下那條通往市區的公路前行。路上沒有一個人,在朦朧的夜色中,黑糊糊的神人山如同一隻巨大的洪荒怪獸,盤踞一旁,靜靜俯視著世間。


    在我還隻是一個一時失足犯下血案的衝動少年,而不是現如今這個心狠手辣、渾身痞氣、手染鮮血的流子的時候,有過一個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身陷囚籠,失去尊嚴和自由的日子中,這位朋友不但讓我躲過了作為一個菜鳥幾乎必經的種種折磨,還給了我一個朋友所能給予的所有一切:友情、尊敬、安全、信任、擔當……


    曾幾何時,我的心中一度認為,能夠認識這個人是我一生中很大的福氣,如有來日,我姚義傑定當湧泉以報。


    可惜,世事弄人,這個福氣卻在命運的操縱之下變成了現在的折磨。因為,不久之前,他才救了我的命,可同時,卻也讓我知道了,他的朋友,是我最大的仇人。


    在大廳見到海燕,我們沒有擁抱,雖然我很想,可最終,我隻是向他伸出了手,兩手相握,手臂卻已經將我們的距離拉開。稍微寒暄,我讓海燕隨我一起,上樓喝酒。


    他卻拒絕了。


    一直以來,海燕都是一個極度老練成熟的人。他為人處事中所表現的圓融、智慧遠遠超出了他那個年齡所應該擁有的水平。


    我想,那一刻,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猶豫和為難。所以,他反客為主地安慰了我,然後,留在大廳,在癲子的陪同之下,與一幫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人,一起坐到席終人散,我再次從樓上下來。


    甚至,當我送走了所有的客人之後,趕過來陪他時,他都沒有說半句讓我下不來台的話。無論是話語還是神情,他表現得滴水不漏、毫無瑕疵,就好像他這次過來,真的隻是單純為了看望一個很久不見的兄弟。


    也許,眼前的海燕依舊沒有任何改變,一如當年,監獄初見,真誠而又溫暖。可是,我卻那樣清楚地知道,在不知不覺中,一切都已經不再相同。


    因為,我已經變了。縱然在進門的那刻,看見海燕時,心底有驚喜交加。縱然,整個晚上,我都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如同他對待我那樣地和氣與親熱。但是,我卻怎麽也掩蓋不住心底的疑慮不定、忐忑不安。畢竟,我早就不再是當初那個什麽都不懂,空有一腔熱血的少年郎。我已經明白,他突如其來的拜訪背後,一定還有著別的一些東西。


    這種想法,讓我不得不時時刻刻地保持了幾分讓我們彼此都感到有些陌生與別扭的疏遠。顯然,於我於他,這都是一種煎熬。


    街道上一片安寧,隱隱可以聽見不遠處的神人山腳下,河水流淌的聲音。大量的酒精讓我有些恍惚,迎著拂麵的夜風,我搖了搖頭,試圖尋找下一個無傷大雅卻又可以打破尷尬僵局的話題。


    還沒有等我想到應該說什麽,耳邊卻傳來了已經沉默半晌的海燕的說話聲:“小傑,那天在龍港,是你吧?”


    雖然心中早已有所準備,但是這樣直白、突然的問話還是讓我有些招架不住。


    “嗯。”說謊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苦笑了一下之後,我點點頭,用鼻子輕輕哼出了一聲,算是迴答。


    是的,那天,坐在車上,雖然隻是遠遠看見熟悉的身影一晃而過,但是我也已經認出了是他。我想,這也是海燕今天來找我的原因。


    “其實,我早就曉得,你遲早要跟唐五的。”


    海燕的這句話聽起來實在有些突然,想了片刻,也沒有明白,剛準備出口詢問,海燕卻移開了看著我的目光,抬著頭望向前方不遠的神人山,一雙眸子在明月的映射下閃閃發光。突然之間,他的語氣就變得有些低沉而憂傷起來,說:“嗯。我早就曉得的。小傑,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認識不?”


    “記得,幫我打河馬。”


    “不是的,是在那之前。”


    我抬起頭來看向他,不知出於有意還是無心,海燕卻將自己的目光再次與我岔了開來,空洞而又專注地盯著前方一片黑暗中,那座模糊不清的神人山。響起的說話聲,越發地低沉憂鬱,好像是穿越了時光,從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裏麵傳來:“那天,唐五來看你,我就坐在你旁邊。你們說的話,我基本都聽到了。那個時候,我就曉得唐五看起你噠。”


    我想了起來,想起了剛進監獄時,唐五和夏冬過來看我,當時坐在我們旁邊一桌的有兩個人。在海燕的提醒下,我這才意識到,其中一個,正是海燕。


    嘴角一牽,克製不住的苦笑又一次掛在了我的臉上。


    在這條路上,我已經嚐到了太多的爾虞我詐,見識到了太多的心比海深。就在幾個小時之前,我才剛剛領教了唐五的高深莫測。所以,海燕的這句話並沒有讓我感到驚訝,甚至我連被騙的憤怒都沒有。


    我隻有一種疲累的感覺,累到了心底最深處。


    我也移開了盯著海燕的目光,帶著淡淡諷刺的味道說:“哦,你不說我還沒有注意呢。嗬嗬,所以說,那個時候,你也是和他一樣想拉攏我,和我關係好也是故意的咯?”


    海燕的腦袋飛快轉向了我,臉上是一種非常複雜的表情,有些愧疚,也有些緊張。


    過了片刻,他居然輕輕點頭,啞然笑了起來,笑容頗為苦澀,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道:“嗯!是的!小傑,唐五為什麽看起你?你這樣的人出來打流,哪個都想收你。在道上玩,就是這麽迴事,不是我的人,就是他的人。嗬嗬,不過,小傑,不管你信不信,我對你的感情沒得假。號子裏一起過了這麽久,你不蠢,應該看得出來。”


    本來已經陰沉下去的臉色因為海燕最後一句話而緩和了起來,但是心中百味雜陳,一時之間,張開嘴,我卻依舊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小傑,當時,還在號子裏,我就給你說,要你出來之後來找我。你怎麽不來?”


    “我找了,去了你家,你不在。”


    這是一個真實的答案,那次鐵明出事,我到市裏借錢,確實找了他。隻不過當這種簡單的真實被說出口的時候,感覺竟然是那樣地無奈與悲傷。


    正是這樣簡單的真實,讓世間無數有心人擦肩而過,遺憾終身。驀然迴首時,依舊無法相信,已成陌路的原因,僅僅隻是這麽簡單。


    緣起緣滅間,世事不由人。


    一時之間,好像連海燕也無話可說了,我們默默無言,順著公路走了很久。遠遠看去,前麵山腳下靜靜停著一輛車。


    無論走得多慢,我們也還是走到了車前。車門打開,一個人走下了車來,向海燕打著招唿。海燕揮了揮手,示意那個人不要過來。然後他轉過身,伸出雙手,一把抓著我的肩膀,看著我說:“小傑,我今天來,一是你開張,我做兄弟的要過來給你道喜。二是,想給你講幾句話。”


    我突然想起了,一林出事的那晚,我要向鐵明說出事情的真相,鐵明卻堅決阻止了我。現在,我明白了鐵明當時的心情。有些事,當你沒有選擇的時候,還是不知道的好。


    所以,我張開嘴,準備拒絕。


    “你千萬要聽!就當是我求你!”海燕的聲音卻更加堅決,雙手也用上了很大的力氣,抓得我肩膀一疼,到嘴邊的話也就被迫吞了迴去,“小傑,算噠吧!上次,悟空抓你那一晚,我就給你說過的,當時你癡癡呆呆,也不曉得聽進去沒有。真的不要搞了,小傑,唐五和李傑那邊,你今後不要再摻和到裏頭了,安安心心做生意。你不曉得,這個事水深得很,不是你能搞的!小傑,不管怎麽樣,我們兄弟一場,我海燕從來沒有對不起過你。你相信我,聽我一次,要不要得?”


    很久很久,我都沒有說話,海燕也隻是站在一旁,眼神閃爍不停,時而期待,時而擔憂,時而憤怒,時而慌亂,卻始終靜靜等待著我的迴答。


    好幾次,我幾乎都忍不住要告訴他,我知道這個事情的深淺,我也知道我搞不得,我當然相信他,現在的我從來沒有像相信他一樣地去相信另外任何一個人。


    但是,每當我要說的時候,我的眼前總會出現幾個小時之前,唐五那張和藹而樸實的笑臉;我的耳邊,總會響起唐五當時溫和的聲音:“嗬嗬,惜福啊。義傑,我們都要惜福啊。三長兩短,旦夕禍福,哪個說得清哦。”


    更何況,海燕的陣線上還站著一個叫做悟空的男人。偏偏,這個男人,是我午夜夢迴時,依舊讓我恨到咬牙切齒的仇人;是我窮盡一生,也要一雪的前恥。


    有些事,你知道了,依然要做;有些路,你看清了,依然要走。於公於私,我都已經沒得選擇。終於,心下一橫,張開雙臂,如同當年在獄中嬉鬧一般,我一把抱住了幹瘦的海燕,非常非常用力。片刻過後,我鬆了開來,對著海燕開心而真誠地一笑,說:“海燕,路上開車當心點,注意安全!”


    海燕眼中的光芒突然泯滅,在他幾近絕望的呆滯中,我轉身離去。眼前,九鎮的萬家燈火,漸漸化為一片模糊的流光。身後,傳來了海燕越變越小的召喚聲……


    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君且去,不須顧。


    海燕,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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