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最初事態還是發生在可以控製的範圍之內。


    我是第一個衝過去的人,也是第一個身陷重圍的人。那一刀砍在了年輕人的腿上,血光飛濺。


    半秒前還驚嚇過度、傻傻地盯著我的和尚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的刀還沒有完全抽離,他就猛地一手扯住了我的肩膀,將我扯得偏向了他那一方。


    這時,和尚那邊一個中等個子、燙著當時很流行的大卷發的年輕人,衝向了我身後幾個剛剛抽出刀來的兄弟。當時衝在最前端的是何勇與皮鐵明,他們的刀甚至還沒有完全舉起,這個人就已經趕到了麵前。


    借著衝過來的力量和巨大的爆發力,那個大卷發對著離他最近的皮鐵明猛力一頂,就將皮鐵明撞翻在了人群中。同時,他兩隻手一左一右地抵在了何勇的胸膛上,大吼著往後猛推。


    他一個人不僅僅擋住了五個人的前路,居然還力大無窮地將後麵同樣毫無防備的其他幾人推得跌跌撞撞、人仰馬翻。


    而此時,身處風暴正中心的我,手上的刀在人群中根本就無法施展開來。隻得被和尚那邊的人邊打邊扯,看著身邊的何勇被擠得越來越遠。


    大卷發用左手飛快地抓住了何勇拿刀的右手,右手對著何勇的臉上揮拳連續猛擊了過來。猝不及防的何勇根本就還不了手,身後的兄弟又被他自己和後麵還在不斷往前擁上的人流夾得動彈不得。如果再這樣被打下去,隻要那個人拿住了刀,不但情況可能改變,而且我也勢必再難脫身,必死無疑。


    血案就發生在這一刻。


    從小天生天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夏冬,因為營養不良個子又矮又瘦,這是誰都曉得的事情。一直以來,很多人都看不起他,甚至還欺負他。從這天之後,沒有人敢了。因為他證明了,身材小不代表打架不行。


    在夏冬出手的那一刻,我剛好被幾隻腳一起踏翻在地上,我用盡全身力氣正準備爬起來。透過麵前無數條大腿和腰部晃動的縫隙,我看見了一個震撼之極的場景:夏冬就像一隻老鼠般,在何勇的背後一彎腰,一低頭,就從鴨子、鐵明兩人身邊的空隙之間滑了過去,下一秒的動作,因為旁人身體所擋,我沒有看清。


    再下一秒,我發現,正專心致誌打著何勇的大卷發突然把自己的動作停頓了下來。然後,一把亮晃晃的尖刀出現在了離我三四尺遠處的地方,刀尖一片血紅,帶起縷縷鮮紅黏稠的血絲飄落在地,就在尖刀旁邊稍微偏上的位置,一雙手飛快地捂住了腰部。


    伴隨著“啊!”的一聲巨大慘叫,大卷發緩緩倒向了旁邊一個人的身上。當大卷發的臉部剛好滑落在他所依靠的人的腰部的時候,一隻瘦小的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


    刀光再次閃起。


    我感到一直在我背後踩踏的幾隻腳突然停止了他們的動作,所有的壓力消失全無。我猛地一下站了起來,扭頭看去。


    前方很近的距離,夏冬瘦弱卻因用力而青筋畢露的右手握著一把刀,刀尖穩穩當當地紮在了位於自己胸膛前方,正緩緩倒向地麵的大卷發臉部正中央。


    麵部有骨頭,刀尖根本就無法進去很深,造成的傷勢也遠遠要小於腰間那一下的危害。


    但是,沒有誰不為這個慘絕人寰、血腥詭異的場景而感到心驚膽寒、魂魄俱裂。


    四周的打鬥叫罵聲越來越烈,以夏冬、何勇、傷者三人為中心的小範圍內,卻突然之間恍如另一個世界,變得鴉雀無聲、靜如死水。


    人們宛如石化,眼睜睜看著夏冬抽出了刀,看著他再次如同老鼠一般地在人縫間穿行,又看著他不斷地揮刀,前進,揮刀,前進。


    所有人,無論敵我,都忘記了對打,忘記了反抗,忘記了利益,忘記了恩仇,像是看到了死神降臨,依靠著本能漣漪般向四麵八方飛快地躲避了開來。


    夏冬瘦削狹小的臉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一隻手搭在我背上,大力一扯,他所特有的高亢尖銳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走!”


    那天,夏冬一共剁了五個人。那個傷得最重的大卷發叫張磊,城南集團廖光惠手下的當紅小生張磊。


    夏冬的確不是一個簡單平凡的人。


    經此一役,沒有人再叫他夏冬,老鼠的名號不脛而走,名震江湖。


    刑不上大夫


    龍港事件重傷兩人,傷數十人,參與鬥毆者近三百餘數,實為我市建國以來最嚴重的群體事件,可謂轟動一時。但是事情的結局卻頗為奇怪。


    事件背後的李傑團夥置身事外。唯一持械到場的我們兄弟幾人除了在唐五安排下當天就趕到鄰市躲了幾天之外,所有一切也被刻意淡化隱瞞。


    事件被定性為在舉辦方管理不善的情況下,兩幫遵紀守法的生意人,偶然之間,因為利益之爭而爆發的肢體衝突,無致死致殘等惡性狀況發生,所以除開管理者之外,法不責眾,其餘人等,不了了之。


    整個事件的矛頭完全指向了展銷會的三位代理人——城南廖光惠、廣州商人悟空與和尚。


    展銷會的承辦人和尚與最大投資人城南廖光惠被弄得焦頭爛額。展銷會停辦,手下大將張磊受重創的事情不僅不敢上報,還要悶吃啞巴虧,千方百計地隱瞞下來。據說那段時間,兩人到處求神拜佛,不惜血本登門上香,這才終於得以逃脫牢獄之災,平息事態。


    但是最終廖光惠還是不得不拿出了一筆在當時來說的巨款,用作對所有受傷者的賠償。同時,他被完全取消了今後在我市代理任何展銷會的資格,甚至一直以來繁榮興盛的走私事業,也在嚴峻的局勢下被迫收斂,大受打擊。


    就連本應共進退的和尚也發布了公開聲明,與廖光惠隻是生意夥伴,並無其他關聯。


    一直與廖光惠暗通款曲、勾三搭四的大哥們,更是收聲噤言,視廖為瘟神般,躲之不及。


    經此一役,本欲大展宏圖、乘勝追擊的廖光惠遭受到了出道以來最為慘痛的敗仗。費盡苦心建立起來的一點優勢,完全在這一役之後,消失殆盡。


    而在整件事中,始終都未曾現過身的李傑,卻憑著他高超的手段,再一次向所有人宣告他才是這座城市的頭號大哥。


    故人黃昏


    遊戲機室終於開張了。我不再是姚義傑,也不是小流子義色,今後你們可以叫我姚總或者姚老板。


    牯牛坐在門邊的一張桌子旁,登記著客人信息,雷震子則負責給進門的客人發煙、散檳榔。我穿著自認為最襯的一套衣服,和癲子一起站在九鎮稅務局旁新開張的大三元酒店門口,滿麵堆笑迎接著前來喝酒的客人。


    我的的確確有一種吐氣揚眉、意氣風發的感覺。今天,是我新店開張擺酒酬賓的日子。


    大家知道,道上打流的人最重麵子,就算口袋裏麵幹淨得布貼布,在人前卻也一定要裝成豪爽的樣子,把場麵充起來。


    正是因為這一點,流子之間,普遍都極為重視人情往來。哪怕隻是見過一麵,打過一次招唿,別人紅白喜事,擺酒宴客,請你了,你也一定要去。不然,會被人看不起,別人會覺得你小氣,不懂交往,沒有格調。


    出道以來,雖然沒有賺到大錢,我卻也隨波逐流,放出去了很多的人情債。所以,這次輪到我擺酒,認識的,不認識的,欠我人情的,我欠他人情的,我都請,七七八八來的人也著實不少。


    酒席即將開始的時候,遠遠看見唐五和秦三一起慢悠悠地從街頭走了過來。三步並作兩步,我迎了上去。


    “哎呀,五哥。不好意思,還打擾你。”


    “哈哈,這是什麽話啊?義傑,不錯啊,五哥替你高興,有出息啊!”


    “來來來,五哥,保長、跛爺,還有一林幾個,他們早就到了,都在樓上小廳等著你,來,我陪你上去。”


    “哦,要得。老三,你把紅包給義傑。”


    “哎呀,五哥,你人來了,就可以了,還搞這些。癲子,幫三哥一起把人情記一下。五哥,來,我先陪你上樓。”


    我滿臉堆笑,拉著唐五一起走進了酒店。


    “五哥!”


    “五哥,你也來了啊。”


    “五哥,過來一起喝杯酒啊。”


    在唐五的麵前,我始終都還隻是一個配角,隻能麵帶微笑,恭敬而禮貌地站在身後,看著唐五與大廳裏麵的無數個熟人親切地打著招唿。


    好不容易脫身,來到二樓,坐上保長、何勇他們一桌還沒多久,秦三也登記完名字,走了上來。又是一陣寒暄過後,唐五將麵前的酒杯倒滿,舉到我的眼前,說:“義色,不好意思,我等下還有幾個外地來的朋友要陪,實在是脫不開身。專門過來道個喜,這就要走。兄弟之間,你就莫見怪啊。來,這杯酒,五哥祝你財源廣進,一本萬利。”


    “哎,老五,才來,怎麽就要走呢?今天我們幾個老兄弟還準備把你灌翻呢。你這個時候跑咯,要不得!”


    “是的唦,老五,你而今不得了啊,我和你喝杯酒都沒得時間噠,今天不喝好,不許走。”一聽唐五所言,老資格的保長、跛爺率先叫了起來,引得何勇幾人也跟著一起起哄。


    “沒得法,真的沒得法,朋友大老遠過來了,也不認得其他人,都等著我。兄弟們,千萬莫見怪,莫見怪。明天,明天老子喊你們兩個大哥到家裏去喝,我親自下廚,當麵賠罪。不喝死,都莫想走!要不要得?何勇,你們幾個小屁股,在老子麵前起什麽哄?保長、跛爺是我的老大哥,你們也是啊?今天義色是主角,你們替我陪他喝好就足夠了,聽到沒有。”


    “保長大哥,跛老爺,確實是的,我作證,五哥那邊確實來了朋友,脫不開身,這都是看在義傑擺酒,你們都來了的分上,專門抽時間過來喝一杯。”唐五的話給足了麵子,還有秦三附和的解釋,兩位日益過氣的老大哥也就心滿意足地閉上了嘴。


    “五哥,多坐一下吧,你看你一來,茶都沒有喝杯,筷子也沒有伸,就走,我過意不去。”


    “義傑,莫說多了,五哥確實有事。來,還當五哥是老哥的話,喝了這一杯,一切都在酒裏。來!”


    無奈之下,我和唐五舉杯一飲而盡。


    “那好,各位兄弟,今天喝好吃飽,玩得開心,老三,你就和一林留在這裏,幫我陪客。我就先走一步了啊!”


    “好好好,老五,好走啊。”


    “老五,記得,明天啊。”


    待唐五與眾人說完之後,我也站起身來,拉開了椅子:“五哥,我送你下樓。”


    小廳的木門在身後關上,喝酒劃拳之聲頓時變得遙遠模糊起來,小小的樓梯間裏,顯得格外安靜。


    “五哥,要不再多坐一會兒吧?你看,我真過意不去啊。”我試探著客氣了一句。


    “不了不了,那邊確實有客,哦,對了,你也認識的,上次和熊‘市長’一起過來的陳鋒他們。四五個人,等在站裏的,這麽遠來,我肯定要過去招待一下。”


    唐五一邊說,一邊抬腳走向了第一個台階,從後看去,雖然看不見他臉上的任何表情,我卻依舊如遭雷擊,站在了原地。


    陳鋒,我當然認識!他曾經是熊“市長”手底下和將軍齊名的幹將,將軍失寵之後,極得熊“市長”的喜愛,現在卻被將軍打壓得不行。


    當初,辦熊“市長”的時候,對於這個人,我沒有少下功夫研究。他為什麽突然會來九鎮找唐五?而唐五為什麽又突然在這個時候談起他來?縱然心裏惶恐萬分,看著唐五正在下樓的背影,我卻偏偏又看不出有任何的問題,隻得按下心思,故作鎮定地答道:“哦,他啊,我記得,記得。”


    邊說,我邊抬腳準備踏下階梯,唐五卻停了下來,他轉過了頭,看著我,說:“哦,對了,義色,將軍今天怎麽沒有來?他好像和你的關係還蠻不錯的吧。我聽陳鋒說,他們兩個而今有一些不對盤,打打殺殺的,搞了幾次。什麽時候,有機會的話,你幫我聯係下將軍一起喝個酒,我幫他們講個和啊。都是從一個老大手底下出來的,搞太僵了,也沒得意思唦。要不要得,義傑?我也想找將軍談點生意。”


    看著唐五寬厚和藹的麵容,我卻感到了一股發自內心的冰寒。他語氣柔和甚至帶著商量的口吻,但他所說的每個字卻都像是一柄接著一柄的重錘,敲打在我心尖最柔軟的那一部分,痛入心扉。


    將軍今天確實沒有來,他說這個場合,他現在過來不適合,但是昨天,他卻派二條給我送來了一份數目很大的禮金。


    “啊,還……還可以吧,他應該是有事,來不成,而今他的生意好像越來越大,越來越忙,嗬嗬。五哥,我試一下,不見得一定可以搞好。我也沒得把握,別個而今是大哥,平日聯係也不是蠻多。我的話,估計起不了蠻大的作用。”我盡量鎮定地迴答唐五,不讓自己露出過多的破綻。同時,也婉言拒絕了他的提議。


    我並不願意讓將軍與麵前這個男人發生任何的關係。


    將軍,隻能是我一個人的將軍,絕對不能變成唐五身邊的第二個熊“市長”!


    唐五淡淡一笑,轉過了頭,繼續走下樓梯,邊走邊說:“嗯,那也是。他估計也是有些忙。方才聽陳鋒講,熊‘市長’在公安局的那個哥哥現在還在查那個案子,說是不搞個水落石出不放手。義傑,這個人一生啊,真說不好,熊‘市長’半輩子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日子剛剛開始好過,就出事噠,連辦他的人是哪個都還找不到。嗬嗬,惜福啊,義傑,我們都要惜福啊。三長兩短,旦夕禍福,哪個說得清哦。”


    “嗯,是的,五哥,真的搭幫你,有你抬我,我才有今天。五哥,要不你把陳鋒他們喊過來,一起吃飯吧?”這個話題已經讓我越來越難受,我跟隨著唐五的腳步下樓的同時,想要把話題轉開。


    “不用噠,義傑,你好生陪客就要得了。我這邊你不用多操心,自己屋裏的兄弟,太客氣就見外噠。再說,我在站裏頭也安排了飯菜。哦,就是你上次從你姨媽家裏拿過來的那種特產,脫骨狗肉。這個東西真好吃啊。義傑,什麽時候有時間,你再去你姨媽家裏的話,記得幫我多帶幾包,我喜歡吃。五哥先多謝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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