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五雷轟頂。


    在我們市,如果說他的兒子是地下秩序的頭把交椅,那麽,他就算不是地上秩序的頭把交椅,也必定可以列入前三。


    原來如此!我居然陷入了兩大陣營兇狠博弈的漩渦中,成為了一個隨時可以拋棄的小卒。


    李傑對廖光惠,唐五對悟空。


    原來,唐五公然與悟空翻臉,並不隻是為了鴨子,而是為了李傑。


    原來,悟空想要我的命,並不是要與我結仇,也不是為了打擊唐五,而是為了廖光惠。


    原來,我和我的兄弟都隻是別人暗地結盟過程中的投名狀。


    我應該何去何從?


    就在那一天,在極度的震驚和茫然之後,我更加堅定了之前定下的那個決心:做一個大哥!


    那一刻,我的耳邊聽到將軍的話傳來:“兄弟,這個時代是個好時代,群雄並起,渾水好摸魚,大家都有機會。道上遲早要亂,亂了才好,亂了,新人才能出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聽我一句話,在出頭之前,我們兄弟就是一根草,風往哪個方向吹,草就要往哪個方向倒。倒來倒去,隻要不死,遲早變大樹。樹大了,就不怕風噠!”


    草欲靜而風不止


    因為我的召喚,癲子已經踏上了迴家的旅途。我卻幾乎失去了報仇的勇氣。與將軍一席談話之後,我才知道了自己要麵對的究竟是什麽樣的勢力,這遠遠不是現在的我可以去挑戰的,連試一試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將軍說得對,現在的我就像是一根草。當風吹過來的時候,我唯一的選擇,隻能是風往哪邊吹,我就往哪邊倒。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將這句話刻在了腦海之後,我開始著手準備辦遊戲機室的事情。家裏人很支持我,舅舅答應由他出麵來幫我辦理文化、工商、稅務之類的手續。


    我自己則開始了選址。


    九鎮最繁華的地段位於新碼頭和十字路口的兩家電影院附近。但是電影院附近的門麵幾乎已經被租售一空,僅剩的幾間原屬於供銷社的門麵,麵積太大,租金又貴,有些劃不來。


    最後,經過仔細考慮,我選擇了九鎮大橋旁邊的兩個小門麵,這個位置比起前麵兩個地方而言稍微偏僻了一點。不過順著這裏繼續往上街走,就是九鎮幼兒園、九鎮完小、九鎮中學和九鎮聯校。這四所學校的學生每天上學,這裏都是必經之道,而遊戲機最大的客戶群體就是學生。


    看了幾次房,心裏有底之後,我不想再拖,準備在今天傍晚就與房東正式敲定這件事情。


    沒想到,一件事情毫無預兆地爆發了,將我弄了個措手不及。


    下午,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我靠在門邊抽煙,看著兩條野狗在巷口的垃圾堆裏翻找食物。片片雪花落在它們的身上,黃狗變白狗,白狗身上腫。


    遠處走來了一個人影,起初我沒太在意,隨著來人越走越近,他向我招起了手,仔細看去,原來是秦三。


    我的心緊縮起來。秦三待人稱得上和善,平日裏也有意無意地幫過我一些小忙。但不知為何,在我的潛意識裏麵,卻始終沒有和他親近的感覺。相反,每當他麵如古井地看著我,總會讓我心驚肉跳。


    這段時間,我不去上班,唐五也很少來找我。秦三就更是沒有見過麵,今天他突然出現在這裏,有些奇怪。


    “三哥,你怎麽來了?”


    “哈哈,義色,這種鬼天氣,你不在屋裏烤火,怎麽一個人站在門口抽煙啊?不冷啊?”


    “還好,還好,來,三哥,進來坐,烤下火。”


    “不坐了,我一會兒還有事,我就是來幫五哥通知你一聲。五哥要你今天晚上到他家去吃個飯。何勇、鐵明他們幾個也都要去,記著啊,七點整。”


    唐五很少叫人去家裏吃飯,上一次我到他家吃飯,還是剛剛幫他搶下收購站的時候。今天他卻毫無預兆地將我們全部叫齊,難道是出了什麽事嗎?


    “哦,三哥,有什麽事嗎?”


    “那就不曉得了,五哥也沒有給我說,就是要我通知你們。那好咯,義色,我把口信送到了,就先走了啊。”說完,秦三瀟灑地揮一揮手,轉身就準備離開。


    “哎,三哥,我晚上還有事,和房東約好了,要去談門麵。”


    秦三停下了腳步,站了大概一兩秒鍾,我清晰地看到一片雪花飛入了他的頭頂,消失不見。


    他扭過了頭,眼中閃爍著那種讓我有些心悸的目光,看著我,奇怪地笑了一笑,緩緩說:“這個,你自己看咯,我也不是五哥。嗬嗬,有空的話,盡量還是去一趟好些。”說完,也不再等我的迴答,揚長而去。


    經過一下午的考慮,我決定去赴唐五的約。其實我不去也不行了,因為傍晚五點多鍾,皮鐵明找上了門來。


    “義色,你在幹什麽啊?哎喲!小日子過得蠻舒服啊!”


    一股寒風吹來,我打了個冷戰。皮鐵明大剌剌推門而入的時候,我正一個人坐在火爐邊上發呆。


    “咦,你怎麽來了啊?這麽冷的天。”


    “哈哈,喊你一起去五哥家裏啊。劉姨媽呢?隻有你一個人在家啊?”


    “哦,他們在廚房準備晚飯呢。你從家裏來的,還是從站裏啊?”


    “站裏,何勇他們都在站裏等著你。秦三下午到站裏來了一趟,說怕你忘記五哥請吃飯的事,交代我們下班的時候,喊你一起去。我這就專門過來叫你咯。”


    我苦笑了一下,站起身來:“行,你等下我,我去房裏加件衣服。”


    “好,我也進去和劉姨媽打個招唿。”


    給母親說了一聲之後,我與皮鐵明一起走進了漫天風雪。


    “兄弟,你心裏是不是有什麽事?或者對哪個兄弟有意見啊?我們這段時間都在說,出事之後,你不上班也就算噠,怎麽玩都不找我們玩了,天天就一個人待在家裏?如果有什麽事想不通,你可以給我說說。”才走出家門沒有幾步,皮鐵明突然扭過頭來看著我,小心翼翼地說了這麽一句。


    在從小玩到大的這幾個朋友裏麵,皮鐵明一直都是與我關係最好的。但是現在我該怎麽給他說呢?將軍和我說的那些話,我能告訴他嗎?


    畢竟,我們現在除了是知根知底的條卡朋友外,還是同門師兄弟。江湖路,是一條把人變成鬼的不歸路,走上這條路,每個人都會變得麵目全非。


    已經麵目全非的我還能信任他嗎?心裏飛快地思考著,嘴上卻下意識地應付道:“沒有什麽啊,哪個會和我有誤會啊?都是一起長到大的,你想太多噠。”


    “哦。”


    鐵明有些狐疑地掃了我一眼,將目光望向了前方。


    就在我稍稍鬆了一口氣,剛準備安心前行的時候,餘光看見皮鐵明的腦袋居然又偏向了我這一邊。我吃驚地抬起頭看著他,那一刻,他與我對視,讓我看到了一道無比真誠的目光,一如童年。


    “兄弟,哎,我曉得,人一長大了都是這樣,錢啊利的,名堂就多了起來。我其實早就想和你聊聊了。這幾年你也變了好多。有些話我不知道該講不該講,你莫見我的怪。我明白,從小你就是一個個性強的人,我們幾兄弟都依著你。而今我也懂,五哥看得起何勇。這條路,本來就是這樣的,哪個有人抬,哪個就講得起話。你心裏不舒服,我看得出來,我不蠢。隻是不管怎麽樣,我們都是穿開襠褲就在一起玩的,有些話、有些事,莫放在心上。勇雞巴這人,你也明白,他也不是個壞人,隻是脾氣大,而今又順風順水,難免有些硬氣。他平時說的一些話,你莫往心裏去。兄弟,要怪就怪我們當初不懂事,放著好好的書不讀,都要出來打流。嗬嗬,你見過幾個打流的走到頭不搞僵關係的?就是這麽迴事。兄弟一場,有今生,沒來世,不容易。”


    我的鼻子突然有些發堵,讓我無法唿吸。張開嘴,我大口大口吸著冰冷的空氣,吸得舌頭一片冰涼,卻發現眼前的景色又模糊了起來。


    良久,我們都沒有說話,除了腳步踩在雪地上的沙沙響聲,一路寂靜。


    收購站已經可以看見了,牙一咬,我終於下定了決心。


    鐵明以為我是因為不得寵而漸漸離開了這個群體,他想要拉我迴來。他還是小時候的那個他,忠厚、本分。但我沒有辦法反駁他,因為我的內心知道,他說得沒錯,他說出了我一直都不願意承認的事實。我們曾經是兄弟。我還試圖告訴自己,我們現在還是兄弟。


    可是,如果我們是兄弟,我又何必再需要將軍、癲子、牯牛、雷震子這些人?如果我們是兄弟,我又為什麽有那麽多從來沒向他們透露半分的秘密?不知道何時開始,我們就已經不再是兄弟了。


    不過,現在我準備將這段友情拾迴來,我想試一試。


    “鐵明,你……你覺得五哥這個人怎麽樣?”


    鐵明看著我,停下了腳步,眼中發出了咄咄逼人的光芒:“義色,我沒有聽太懂。”


    看著皮鐵明的表情,在我幾乎要將一切對這個曾經最好的兄弟和盤托出的那一瞬間,我將話咽迴了肚子裏麵。這件事的風險實在太大,因為熊“市長”的緣故,將軍和我之間的一切,是一個絕對不能碰觸的炸藥桶。一旦這個炸藥桶炸開,我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大笑了起來,邊笑邊將一隻手搭在了皮鐵明的肩膀上,扯著他一起向前走,說:“哈哈,我就是問問你。你別想太多了,我和勇雞巴之間沒有任何問題。我隻是覺得五哥不幫我報仇,心裏有些不舒服,曉得吧?不過,鐵明,記著,不管何時何地,你永遠都是我的兄弟。”


    鐵明將信將疑地看著我。


    無盡的羞愧將我淹沒,讓我無地自容。


    收購站就在眼前了,可以看見何勇、鴨子、北條、夏冬在站裏頭烤火,收拾東西的身影。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湊到皮鐵明的耳邊,對他說:“鐵明,五哥而今和悟空搞到了這個地步,遲早要出大事。在這條路上,誰都不能信,你自己千萬要保重。該躲的時候就躲,不要逞能!千萬記著!”


    皮鐵明的肩頭明顯停滯了一下,在他試圖扭過頭來看我的那一刹那,我在他肩頭捏了一把,然後走向了收購站。


    “勇雞巴,冬冬,鴨子,北條,你們都還在忙啊,哈哈。”


    “哎喲,稀客啊!”


    “等你會等死啊,現在才來!”


    “義色,來噠啊!”


    在一陣嬉笑寒暄中,看著眼前這一張張再熟悉不過的笑容,我卻隱隱嚐到了心痛的感覺。因為,我明白,我們迴不去了,那些逝去的感情再也撿不迴來。


    收購站打烊之後,陰鬱了多時的天色越發變得黯淡沉重,幾乎壓到了人的頭頂上。在我們一起走往唐五家的路上,持續了半天的雪花終於變成了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


    九鎮每年隆冬或早春時節都會下雪,但這裏畢竟不是北方,像今天這樣的大雪並不多見。


    小時候,如果是在這樣的雪天,我們幾兄弟會一起打雪仗打到昏天暗地、笑聲連連。但是,現在我們每個人都將脖子縮在衣領裏,皺著眉,冒著幾乎遮住了視線的大雪,嘴角叼著半截香煙,一邊迎風狂抽,一邊默默走路。


    一路上,鐵明都在試圖接觸我的眼神,我卻一直在刻意躲避,直到最後,他陷入沉思,不再看我。我想過是否要像方才提點皮鐵明一樣,去提點一下其他的兄弟。但是,念頭剛起,就被另外一種意興闌珊的感覺衝得雲散煙消。


    終於,我還是閉上了嘴。


    童真逝去,流子的痞樣已經永遠寫在了我們的臉上。


    唐五的飯,不好吃


    夜深,雪已停,寒風依舊凜冽。


    唐五家,牆角邊一個建國初期遺留下來的紅泥暖爐和一個大火盤散發出的熱量,讓小小的客廳獨立於寒冬之外,溫暖如春。


    寒暄過後,我們兄友弟恭地圍坐在餐桌旁,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酣暢淋漓,滿麵油光。氣氛正濃之時,唐五開門見山地說出了今天請我們過來的真正用意。他說這話的時候,是看著我的:“義傑,身體沒得問題了吧?這些日子,讓你受苦噠啊。你放心,五哥心裏都有數。我手底下這些兄弟裏麵,你們幾個人是最能辦事的,而且你們又都和義傑是從小玩到大的兄弟。今天呢,喊你們幾個人來,也沒得什麽別的事情。主要是想和你們商量一下。”


    說到這裏,唐五停住了,輕輕咳嗽一聲,臉上那種親切和藹的表情消失不見,語調也變得如往日般低沉冷靜。看了我們幾眼之後,唐五說:“一句話,我要幫義傑報仇,辦悟空!你們怎麽看?”


    唐五的話實在是太簡短了,說得又極其快,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麽迴事。


    當我明白過來的一刹那,我隻覺得放在火爐邊的雙腳突然一片冰涼,一層又一層的冷汗從腳心滲出來,就像是踩住了兩條滑膩的黏蟲。


    我萬萬沒有想到,在我忍耐到快要發瘋的時候,唐五沒有任何表示,而當我了解到了內幕,試著遺忘這件事的時候,他卻打算展開正式的反擊。


    “不要搞!”、“千萬不要搞!”腦海中機械地重複著這兩句話。


    我盡量自然地把頭低下,端起酒杯,大大地喝了一口,隻有讓杯子擋住我的臉,才能掩飾住已經不可抑製的恐懼與緊張。


    雖然唐五說這句話的時候口氣很隨意,但他首先說出了自己的決定,然後才用上了商量的口吻。這就表示,他要的其實已經不再是商量,而是附和。


    一林將手上的調羹往桌麵一扔,調羹撞擊瓷碗,發出脆響。他極其開心地叫了起來:“是的唦!哥,他媽的早就應該搞了唦!鴨子上次根本都不應該躲。他媽的,悟空牛逼一些?義色,沒得多餘的話說,老子絕對鐵你,搞!”


    每個人的目光都被一林吸引了過去。何勇就坐在一林的旁邊。所以,當一林豪氣萬千地說完之後,唐五故作嗔怒的目光也就自然而然地看向了何勇。


    “五哥,你說了就作數!”何勇簡短地作出了自己的迴答。


    唐五又看向了何勇身邊的鴨子。


    “嗯。”鴨子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看都沒有看唐五,徑自將一塊紅燒肉放入口裏,含糊不清地用鼻孔哼了一聲,算是同意,旋即大嚼起來。


    唐五眼裏笑意更濃。


    “五哥,我沒得問題。”


    “義色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待唐五看去,夏冬和北條就說出了各自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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