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卻不再說話了,他低下頭去,目光聚集在桌麵的某個點上,兩手在衣兜裏掏來掏去,終於掏出了一包三五煙和一個打火機。他抽出一根煙,遞給我,再給自己拿出一根,點燃,深吸一口。在遮蓋住了麵容的煙霧裏,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兄弟,解放前在我們這方圓幾百公裏的地麵上,出了一個著名的大土匪——毛胡子,他怎麽死的,你曉得唦?”


    這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讓我頗為意外,頓時一愣。


    我不明白此時此刻,將軍突然提起毛胡子的含義。但是,我知道毛胡子這個人,他和我們這裏曆史上最牛逼的大土匪“楊閻王”是八拜之交,也是一個殺人如麻、兇名昭著的角色。傳說他隨身帶著一把專門用來劈毛竹的篾刀和一把開山斧。遇事時,左手刀,右手斧,殺遍方圓幾百裏的山區無敵手。


    30年代時,楊閻王與另外一個叫做陳平的土匪為了搶鹽道和水運而發生大規模火並,毛胡子涉入其中,被槍法精準的陳平打死在縣城外,腦袋被懸掛在城門上示眾半年。


    隻是,這與今天將軍和我談的事情有什麽關係呢?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將軍接著說道:“毛胡子是被陳平兩槍打死的,他其實不是死在陳平的槍底下,他死就死在看不清形勢,覺得自己一身本領,刀啊斧的,蠻牛逼。楊閻王都勸不住他,非要帶著幾個小麻皮去刺殺陳平,這才死的唦!不是自己找死是什麽?人啊,要看清形勢,時代變噠,人也要變。”


    聽到這裏,我隱隱感覺到將軍下麵要說的是什麽了。


    忍不住心底的怒火,再次抬起頭,我望向了將軍。這一次,將軍沒有躲避我的目光,燈光下,他的雙眼閃閃發亮,徑直朝我看來。


    廖光惠


    對視良久,將軍突然咧開嘴角,身子往後一仰,將左腿放在右腿之上,輕鬆自然地笑了起來。


    空氣中無形的壓抑感在將軍舒適愜意的動作中消失不見。看著蹺二郎腿的他,我發現,自己再也摸不透眼前這個可以生死相依的男人了。


    從五官來看,將軍絕對不算個美男子,但是如今他的地位、他的能量賦予了他自信,讓他平添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可以真真切切被感受到的氣度。在這種氣度的籠罩之下,我的怒火居然雲散煙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揮散不去的心灰意冷。


    我意識到,此刻的我,確實已經比不上坐在對麵的這個男子。


    “你這樣望著我,望個雞巴啊望!哈哈,老子就曉得,你耳朵裏麵隻聽得進好話,來來來,先喝杯酒,喝了酒再繼續說。”


    羞愧之下,我舉起了麵前的酒杯。


    “我好幾次聽朋友說起過這個悟空。義色,你既然和他結了仇,要辦他,那你曉不曉得,除了他在九鎮是個大哥,說得起話之外,是個什麽人?做過什麽事?而今又是幹什麽的?”


    聽了將軍的話,我突然發現,除了九鎮道上那些耳熟能詳的傳說外,對於這個危險的敵人,我居然一無所知。


    我隻能搖頭。雖然這讓我感到丟臉,但是在將軍的麵前,我顧不上這麽多,我知道這也許是唯一一條了解真相的途徑。


    “我就曉得你不清楚。義色,不是我說你,對頭是個什麽人,你都不曉得,你怎麽就不明不白地和別個結了這麽大的仇,還差點丟了命?你不是一個這樣糊塗的人啊。”


    我的冷汗忽地一下就流了下來。是啊,這段時間我想了這麽多,我怎麽就沒有想過,我為什麽莫名其妙地多出了這樣一個致命的敵人?仔細想想所有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有哪一件是因我而起,可我卻偏偏是唯一那個差點為此丟掉了性命的人。


    到底是什麽讓我不知不覺地走入了現在的險境?在這一切的背後,推著我走到今天這種處境的轉折點,到底在哪裏?


    想到這裏,我完全拋開了所謂的自尊,對將軍說:“兄弟,我現在腦袋有些亂,你是怎麽看的?”


    將軍的臉色也在我的帶動下變得嚴肅起來。他看著我,說:“兄弟,你幸好問了我。這也證明你當我是兄弟。這個事,你先聽我說完,具體怎麽辦,我們等下再說。”


    將軍頓了一頓,又接著道:“悟空而今做的是大生意,不是你想象的在九鎮小打小鬧。我聽朋友講,他在廣東東莞那邊混得相當不錯,石碣和樟木頭好幾個車站的發車收客,現在都是他一個人在辦。你沒有出去,你不明白。簡單來講,他就是那邊的土皇帝,要做這種生意,你光有幾把刀、幾個人是辦不下來的,曉得不?要會做人,黑白兩道都要有人抬(有人支持、幫助),隨便在哪個場麵上都吃得開,這才搞得好。”


    “那他也隻是在廣東混得好,他混得這麽牛逼,還迴來搞我這個小麻皮幹什麽啊?”


    “哼哼,你他媽的開什麽玩笑?你以為他這次迴來,在這邊就沒得事,迴來玩的啊?你們市的廖光惠,你聽過唦?”


    廖光惠!


    這個名字,我不是第一次聽到。在唐五剛剛統一了九鎮農副食品批發市場之後的某個晚上,偶遇喝醉了的一林,我被他拉著要繼續喝。就是在那一晚,他給我講了廖光惠。


    後來,好幾次聽道上的朋友提到過這個名字。我知道,他在我們市裏混得相當不錯。可我不明白的是,他與悟空又有什麽關係?


    “聽說廖光惠是我們市新出來沒多久的大哥,好像還蠻吃得開。”


    “吃得開?哼哼,兄弟我告訴你,你要我辦什麽事,我都絕對幫你辦,我將軍不是一個不義道的人,也更加不是一個過河拆橋的角色。老子有今天,哪個幫的我?你啊!你姚義傑啊!你拿著命來幫我做事,你以為我心裏沒數啊?你剛才說的話,你以為我聽不出來什麽意思啊?我為什麽不搭你的白(搭白:方言,搭茬、接話的意思),老子不想害你。兄弟綁在一起是一起發財過日子的,不是一起尋死路走的。幫倒忙,那不是兄弟,那是害人!再說了,我手底下現在還有人靠著我吃飯,冰冰他年紀也還小,我也要對他負責。你懂不懂?”


    我親手辦了熊“市長”,我見識過熊“市長”風光時的前唿後擁、一唿百應。而今,將軍取而代之,就算他根基不穩,暫時還比不上熊“市長”往日的風光,但是也差不到哪裏去。可現在,憑著他的勢力,居然也認為辦悟空是送死,冷汗再一次順著我的後脊梁流了下來。


    將軍繼續說:“我告訴你啊,你別看我而今有一個飯店,能賺點錢,跟廖光惠比起來,我連屌毛都不是。他褲兜裏掉出來的錢,都夠你活一輩子。他是搞走私的,你曉不曉得?”


    五雷轟頂。


    走私,《英雄本色》裏麵我看到過,《杜月笙傳》裏麵我看到過,《教父》裏麵我看到過,新聞裏麵我聽到過。但是,在現實世界裏,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連想都沒有想過。


    我徹底傻了,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更傻的話:“那被抓住是要槍斃的啊。”


    “嗬嗬,義色,時代變噠。膽大日龍日虎,膽小日貓屁股。廖光惠敢搞,那肯定有搞的本錢。我們兩個去走私,還沒走出汕頭市,就肯定被槍斃咯!兄弟,你曉得他走私是和哪個搞嗎?和這個!”


    將軍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做出了一個手勢:三個指頭蜷在掌心,食指筆直伸出,大拇指筆直向上,指向了我。


    槍!


    “公安?”我有些心虛,所以聲音也小了點。


    將軍神秘地一笑,搖了搖頭。


    看著他若有所思的表情,我的腦中轟的一聲巨響。我明白了!改革開放剛起步的那些年,在“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思想指導下,經濟建設壓倒一切,隻要能弄到錢,打擦邊球的事情屢見不鮮。軍隊走私,幾乎已經是一個全國範圍內公開的秘密,就連身在內陸山區的我,也曾經多次聽人說起過。每一個說的人臉上的表情都如同現在的將軍一般,有些神秘,有些羨慕,有些得意,有些無可奈何。


    和聰明人說話的確是一件酣暢淋漓的事情。不用我說話,隻看我的臉色,將軍就知道我懂了他的意思,他將手勢收了迴去,笑著說:“明白了吧,他在軍分區是有鐵關係的。”


    李傑


    “我告訴你,悟空而今和廖光惠走得相當近。據說廖光惠今後就在我們這邊接貨,廣東那邊出貨的事就由悟空去做。不過我估計,如果他們真的聯手辦事的話,肯定也不會隻做這個生意。”


    “他再狠,也不是廖光惠本人,熊‘市長’不也是一個大哥?結果呢?”


    “義色,你千萬別這麽想,我十六歲就跟著熊‘市長’玩,跟了他快十年,我對他了解得很。他和悟空完全不同,也根本不能和悟空比,熊‘市長’出頭之後,天天除了搭蝦子(方言,玩女人)、打牌、喝酒,他還搞了什麽?他啊,如果不是命好,有個當官的兄弟,他狗屁都不是!你看看悟空在幹什麽?他憑著自己的實力一步步爬上來,而今生意做大了,他還想著賺更多的錢,於是找廖光惠強強聯手!這才是做事的人唦,熊‘市長’哪兒比得上他?”


    “還有,救你的那個海燕,就是廖光惠的人,也是一個大哥。我還和他吃過一次飯,人蠻不錯的。你和他們結了仇,你真以為你和癲子幾個鳥人拿兩把刀子還砍得過槍啊?兄弟!人家手裏都拿的是‘叭叭叭’的家夥噠,這個東西,你搞得贏不?你有不?時代不同噠,有錢才是大哥。他要弄死像你我這樣的小麻皮,和吐口痰沒得蠻大的區別。你八字好,海燕鐵你。那天,如果不是海燕救你,我還能在這看到你?兄弟,聽我一句,一碼歸一碼,你和悟空之間的仇怨是你們的事,海燕這個關係,你一定要結交。這個社會,哪裏不求人啊?山不轉水轉,肯定有用處的!”


    聽到這裏,我冷靜了下來。我又一次想到了那個關鍵點,於是我問了當晚最關鍵的一個問題:“將軍,他們既然這麽牛逼,那為什麽還要和唐五搞?唐五再屌,也隻是九鎮的一個大哥,九鎮多大的地方?再說了,他們為什麽要動我這樣一個小麻皮呢?完全沒得必要啊。”


    將軍的臉色再次變了。他臉上再也沒有了片刻前侃侃而談時的得意之情,變得極度凝重。沉默了半天,直到發覺我有些忐忑不安時,他才說:“兄弟,這些事我就隻對你說。你心裏有數就行,千萬不要說出去,聽到沒有?”


    將軍待人一直豪爽大氣,對我尤其如此。就連當初我去幫他辦熊“市長”的時候,他也沒有半句廢話,根本沒交代過我。但是現在,他卻一反常態,他的這種慎重無疑感染了我,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認識的時候唦?”


    “嗯,唐五做水果收購生意的時候,你跟熊‘市長’來幫他辦市裏人。”


    “義色,你有沒有想過,在九鎮的地麵上,憑唐五的本事,難道還擺不平收購站裏麵那幾個鳥人,還要外人來幫他搞?”


    這又是一個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發現了江湖水深,而我居然是那樣愚蠢。


    “我告訴,你千萬莫小看了唐五,他遠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唐五也是一個成大事的人啊。”


    聽到這句話,我隱隱想起了一些事情。


    “李傑是誰,你肯定也聽過唦,你們這裏的頭把交椅!”


    是的,我聽過,同樣就在那一晚,同樣就從醉酒後的一林口中。


    “唐五收購站的農副產品批發就是李傑和唐五一起辦的!”


    我恍然大悟,抬起了頭。


    “唐五趕市裏人可以,但是砍人的事,都在一個市裏麵,鬧太大了,麵子上不好交代,曉得吧?”


    “唐五是跟李傑的?”


    “有這麽一說,不過我估計不是的。以前,我跟在熊‘市長’屁股後頭和唐五打過很多次交道。義色,我告訴你,五哥絕對不是一個當小弟的人。我估計,他和李傑的關係跟廖光惠和悟空一樣,也是綁在一起的。”


    “五哥?他有什麽必要和李傑綁在一起?他又不是悟空,在外頭又混得不好。”


    “哼,你曉得而今在東莞、汕頭那邊,混得好的是哪裏人不?”


    我搖了搖頭。


    “九鎮人。在外頭混的,誰不曉得老家的大哥是哪些人啊?自己的父母兒女都在老家,在外頭混得再好,也要給老家的大哥幾分麵子,好幫忙照顧一下屋裏人啊。出來混,本來就是山不轉水轉的事情。在廣東那邊,除了你們縣的這幾個大哥之外,李傑自己根本擺不平。再說了,你以為你們那個收購站是小生意啊?嗬嗬,李傑這樣的人做小生意?開玩笑!九鎮多少年來都是魚米之鄉,周圍的地方哪兒有九鎮的農產品多?唐五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你還真以為他和你一樣,天天隻曉得在街上玩?他的腦殼,那是裝了算盤珠子的,轉得快得很!”


    “那李傑也沒得必要和唐五綁在一起唦,他又不搞……”這句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我頓了一下,因為一道靈光在腦海中飛快閃過,就在那一刹那,所有的一切我都想通了,“李傑要搶走私生意?”


    將軍笑了起來:“是唦,我就說你今天晚上怎麽這麽蠢。他們兩人的爭奪早就開始了,我告訴你,你們市還要出大事。李傑和廖光惠之間遲早會有一場血戰,你看著吧!”


    將軍邊笑邊夾了一顆花生米送入嘴裏,得意地嚼著。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就算李傑混得再好,他也隻是道上一個大哥,他沒得廖光惠和軍分區的關係,他搶了生意有什麽用?”


    “哈哈,李傑隻是一個大哥?這個話你也說得出口?兄弟,你曉不曉得,你還在讀書的時候,李傑就已經是你們市說一不二的頭號大哥噠?這麽多年來,在廖光惠冒頭之前,李傑在頭把交椅上坐得穩如泰山,他手底下的宋家躍、劉快、胖子、太子、陳風,哪一個不是大哥級的人物?你啊,你還打什麽流啊,老子真服噠你。他搶了生意有什麽用?嗬嗬,要不是廖光惠命好,起了個早,不然……你難道不曉得李傑家裏的老倌子(方言:老頭,父親)是誰啊?”


    我搖頭。


    “真不曉得還是假不曉得?”


    我眼一睜,有些不耐煩地瞪了將軍一眼。將軍突然彎下腰,神秘兮兮地將腦袋湊了過來,低聲說出了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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