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脾氣也很怪異,沒有什麽人情味。除了會對著小伢兒們笑一笑之外,他很少給人打招唿。當然,他也不會去惹人,但是無論左鄰右舍,曾經多麽親近的人,隻要有什麽事做得讓他看不順眼了,他一定會冷嘲熱諷甚至破口大罵,從來不留任何情麵。


    嫌貧愛富本來就是人的天性,再加上這一些緣由,我們這條街上的人多少都有些討厭他、看不起他、嫌棄他。他不以為意,每日照樣過著自己的生活,雷打不動。


    讀初中的時候,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麽要這樣過,為什麽不努力工作,過好一點。他用很重的九鎮口音說了一句話。這是一種我沒有聽過的語言,讓我記憶深刻。他的表情奇特怪異,好像有些憤怒,更多的卻是不屑。


    我問他說的什麽,他告訴我,說這句話的人叫做“殺死雞鴨”。這句話的意思是:“事物的好壞在於你怎麽去看待。”我不懂,也覺得無趣,遠遠不如他說的羅成、楊家將、唿延慶那麽吸引人。後來,我知道了,“殺死雞鴨”的真名叫做莎士比亞,老梁說的是一種很遙遠的“方言”,叫做英語。


    未老先衰的老梁彎著背,胡子拉碴地從飯店門口走進來的時候,他並沒有看到我。他的目光專注而熱烈,如同看著一個最美麗的情人,含情脈脈地望向了圍著圍裙正在為客人煮牛肉粉的常老板。


    “常老板,在忙啊?哈哈,發財啊。”老梁史無前例的柔和語調讓我大吃一驚,我打消了與他打招唿的念頭。


    “嗯。”常老板眼皮都沒有抬,手持鍋鏟飛快地在鍋中翻動,鼻子裏發出了不冷不熱的哼聲。水汽升騰中,遠遠看去,隻見他手臂上油乎乎的兩隻袖套,如同蛟龍,一伸一探,頗有奇趣。


    “你認得這個人啊?”身邊傳來了唐五的聲音。


    “啊,是,就住我隔壁。”


    “常老板,搞三塊錢的酒喝哈。哎,你忙你的咯,我自己來,自己來就要得噠。”老梁臉上的笑意更甚,邊說邊快走兩步,抓起了常老板身邊的酒缸蓋子。


    “啪!”一聲大響。


    “你搞什麽麻皮啊?你21號還差我五塊錢,帶來了沒有?你真的是,一把年紀噠,搞事怎麽這麽沒得板眼?莫搞,老子不做生意噠?都學你這麽迴迴賒賬,那還開什麽飯店?老子要你莫搞啊!”常老板也顧不上鍋裏麵的粉,一手按著酒缸蓋子,一手飛快地扒著老梁的手臂,滿臉通紅,嗬斥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飯店裏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望著他們。


    從後麵看去,老梁的背脊更加彎曲,邋遢的外套下擺泛著油光,三十多歲的人看上去與六七十歲沒有太大的區別。


    “常老板,我遲是遲一些,可每迴又不是沒還錢,這兩天屋裏有事,沒有出去擺攤子。三號就逢場了,逢場的生意都好,我三號把八塊錢一起給你送來要不要得?幫個忙。”老梁的身影和聲音在那一刻都顯得如此的卑微。往日讀書的閑散、寫字的瀟灑、看人的傲氣、罵人的不羈統統都消失不見。


    我站起身來,走了過去,說:“梁叔,過來買酒啊。常老板,你給他打三塊錢的咯,等下我來結賬。”


    我拍了拍老梁的肩膀,交代著對麵的常老板。沒想到,轉過頭來的那一刻,我看見老梁的臉色刷地變得通紅,然後就是一片青色,如同一隻看到貓的老鼠,畏畏縮縮,驚恐不已。


    老梁沒有說話,常老板也還是一動不動。我對著老梁盡量自然地笑了一下,又交代了常老板一聲。這時,老梁才仿佛清醒過來,我感到手掌下那隻瘦削的肩膀猛然一震,老梁幾乎是跳著離開了我的身邊,一把拎起旁邊裝酒的空壺,轉頭就走,邊走嘴裏邊說:“不賒就算噠,不賒就算噠。過幾天再買,我先走噠,先走噠。”


    我一把扯住了老梁:“梁叔,真的不礙事,三塊錢唦。又沒得好多,我幫你買咯,你莫客氣噠。”


    老梁猛烈地掙紮著,卻不得脫。


    “老梁,算噠,我怕你噠,來來來,三塊錢的是吧?你三號做生意噠,一定要給我啊。哎呀,我真是欠你的。”常老板是個厚道的人,也許老梁此刻在我手上掙紮的模樣讓他起了惻隱之心。隔著木台,常老板拿過了老梁手裏的空壺,裝上酒,再遞給他。


    老梁不接。


    “你還充什麽硬氣啊?快點唦。我鍋裏的粉煮爛噠,你快點啊,老子還有事要搞啊!老子不收這個後生的錢,你個人三號給我就是了。”


    在常老板又開始急躁起來的聲音中,老梁伸出手接住了酒壺。扭過頭,老梁將手裏的酒壺晃了晃,對著我一笑,笑得有些尷尬,卻也掩飾不住眼裏的滿足之情:“傑伢兒,嗬嗬,我先迴去喝酒去噠,你慢慢吃,就不麻煩你噠啊。搭幫你,搭幫你。常老板,我三號給你送錢過來。”


    說完,他轉頭離開。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老梁給人說謝謝,也是唯一一次。


    人生到底是什麽?為的又是什麽?在這條漫長的旅途上,人又應該怎麽去活?站在飯店門口,看著老梁背影的那一瞬間,一種莫名的悲傷從頭至腳淹沒了我。


    在自己家裏凜然出世的老梁,在飯店卻變得那樣渺小與卑微,僅僅隻是為了一壺酒。也許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價格,都有著自己唯一向往的夢。那一刻,我決定了自己的選擇。我不想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過上如同老梁此刻一般的生活。


    打流,為人所不齒。那又如何?這個世界,人們不會因為你的過程而輕視或仰看,人們關注的隻是你最後成為的那個人。


    “五哥,你看什麽時候開始上班?”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到了一陣輕鬆。唐五並沒有因為我的話而表露出半分驚奇,他隻是笑了,像是一個看著兒子成長的父親。


    在與唐五分手之前,唐五好像突然想起什麽,叫住了我:“哦,義傑,給你說唦。八寶的那件事,不要緊,我幫你給悟空說一聲,你是我的老弟,這點小事,不礙事的啊。你放寬心就是。”


    我點點頭,轉身離去。走在路上,我想,老弟的意思和小弟、馬仔是不是有什麽不同?如果今天我沒有跟他的話,悟空是不是又能毫無顧忌地砍我一根指頭呢?


    踏進家門前,看見隔壁的老梁正在悠然自得地喝酒。刹那間,心底所有念頭都化成了一句話,這句話的出現也讓一切都變得雲淡風輕,無關緊要。


    “事物的好壞在於你怎麽去看待。”萬事本無對錯,隻有你我。


    2007年,老梁因病早逝,享年五十有七。


    事後多年,迴想起來,我確實在那天成長,不過,離成熟還有著一段遙遠的距離。比如,我壓根都沒有留意到,在整件事中,有一個出現在了唐五話中,卻被他刻意淡化掉了的人——那位與唐五合作想要做收購水果生意的朋友。


    不久之後,我知道了那個人,他來自九鎮所屬的市區,他的名字叫李傑。


    低調的秦三


    整件事情因皮鐵明而起,我做出了打流的選擇,他做不到讓我一個人承擔;夏冬對我向來都是言聽計從,他本身也沒有其他的謀生之計,自然而然,沒有二話;北條原本有著一份正當職業,而且他所做的行當還和唐五的構想有異曲同工之妙——偶爾他會跟著他的母親一起到十字路口擺擺水果攤。當從我口中得知唐五的計劃之後,在批發水果和零售水果之間,他利落地選擇了和我一起搞批發。在早已入門的何勇、鴨子兩人興奮的歡唿中,剩下的所有人都與我一起,拜在唐五的門下,天天跟在他的屁股後頭,正式開始了打流的生活。


    老梁的事情對我刺激太深,接下來很多天裏,我都忘不了老梁離開飯店時的背影。我怎麽都想不到在我的印象中那個如堅果一樣倔強高傲的老梁,居然會在一壺酒的誘惑之下變得那般落魄不堪。


    我真的不想變成那個樣子。隻不過,年輕人的天性總是熱情而善變。隨著全新生活的開始,老梁的背影開始慢慢地在我的世界裏麵退去。他給我帶來的莫名惆悵也被我魯莽地掩埋在心底深處某個地方。


    那是一段荒唐的日子,也是我腦海中關於快樂的最後記憶。那段時間,唐五對我們非常地親熱,無論何時何地,隻要我們兄弟出現在他的麵前,他一定是滿臉笑意,和藹可親。但是,他對其他的手下就完全不同了。


    比如秦三。


    秦三不是九鎮人,他來自鄉下,已經跟著唐五一起混了四五年。秦三很聽唐五的話,就像是一個懂事的兒子對待一位強橫威嚴的父親。我有一次親眼看見,在唐五打牌的時候,秦三就恭恭敬敬地坐在他後麵,幹巴巴地守了一個通宵。可是唐五卻很少對秦三笑,連閑話都不怎麽和他說,整日就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麵無表情地指使秦三做事。


    次數多了,唐五這樣差別很大的態度讓我們每個人心底都慢慢產生了一種想法,我們普遍覺得自己比秦三更強,更受到唐五的重視和信任。讓我奇怪的是,秦三對此卻沒有表露絲毫不滿,好像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有了唐五這個靠山,再加上之前砍闖波兒、打八寶兩件事情獲得的名氣,我在九鎮道上的地位顯著提升。當時的我畢竟還年輕,得誌之後難免有些輕狂,極度膨脹之下,也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日子就這樣渾渾噩噩、毫無目的卻也無憂無慮地過著。


    其實,現在的我經常想,如果我當初就按照這個軌跡走下去,最後很可能會變成那種街頭巷尾隨處可見,身上沒有一毛錢,卻依然敢囂張跋扈、裝腔作勢的小流子。真是那樣的話,隻要現在的我還沒死,那就很有可能已經因為坐牢或者貧困等外在的原因而厭倦了江湖,我也許沒有現在這樣有錢,過不了現在這樣的日子,但至少我還可以擁有生活,如同平常人一樣光明正大地生活。隻可惜,我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


    在跟了唐五兩三個星期之後,一件事情讓我從最初那種毫無目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也讓我對自己的人生做出了第一次規劃。


    唐五有一個當木匠的朋友。去年,九鎮林業站的一個人準備結婚,在木匠那裏訂了一套家具,此人的女朋友就經常到木匠店裏來監工。結果,家具還沒做完,那個女人就已經和木匠滾上了床。後來,事情暴露,林業站的人好像有幾個道上的朋友,一夥人拿著鐵棍就進了木匠家,把他的一隻手打成了骨折,家具拿走了,工錢也不開。木匠告到了九鎮法庭,最後判決林業站的人賠償他1700元錢。判決書下來了,林業站的人卻不給錢,還找了什麽關係,法院也不願意強製執行。


    沒有辦法,木匠隻好找到唐五,唐五交代我們去把錢收迴來。


    我和鐵明進門的時候,那個人正在和朋友打牌。當我們說明來意之後,打牌的五個人都站了起來,然後,一把撲克就鋪天蓋地地摔在了我臉上,他要我們滾。


    我扭頭就走,並不是害怕,而是我知道兩個打不過五個,我去叫人,叫上何勇、一林、夏冬、北條、鴨子。我們拿上家夥就要出門,唐五卻趕到了。他攔住了我們,轉頭對著秦三說了這麽一句話:“老三,你去把錢收迴來,最好莫搞事。那個家夥認得保長。”


    在我很不服氣的反對聲中,秦三也不爭辯,點點頭,揚長而去。


    半個小時之後,秦三迴來了,身後跟著林業站的那個人。一進門,那人故作豪爽地大聲笑著,訕訕地扭頭看了看我和鐵明:“哈哈,今朝是大水衝到龍王廟啊。五哥,你而今又收了這麽兩個小兄弟啊,我實在也不曉得。而今你也清楚,好多小流子打起你們這些老板的名號到處調皮,我開始還以為這兩個小兄弟是冒牌貨。嗬嗬,後生,得罪噠,莫見怪啊。一迴生二迴熟,看得起我,今後就是朋友啊。”


    說完之後,他恭恭敬敬地將一遝錢放在了唐五麵前,刻意地瞟了秦三一眼之後,說:“五哥,你早說唦。曉得是你插手噠,就不這麽麻煩了。還要三哥專門跑一趟,嗬嗬。”


    “哈哈,你還認得老三啊,認得就好,認得就好。”唐五笑得居心叵測,一旁的秦三卻目不斜視,不笑,也不說話。


    皮鐵明是個厚道的人,雖然心裏不快,但是別人當麵道歉之下,他還是忍不住說:“不礙事,你是五哥的朋友,那就算噠。”


    我沒有作聲,因為我在想一件剛剛看明白的事情:我們搞不定的事,唐五才交代秦三出馬;我們收不到的錢,秦三能收到。這說明,無論是在唐五心底還是外人眼中,秦三才是那個更值得信任、更有能力的人。秦三才有資格代表唐五。而唐五對我們的親熱,僅僅隻是像一個掌握千軍的將帥對士兵的和顏悅色。因為彼此差距太大,這樣做,別人隻會覺得你和藹可親,沒有架子,你會得到名聲和人心。


    可軍官不同,將帥對待軍官通常都非常嚴厲。因為軍官手裏也掌握了兵權,他才是將帥決勝千裏的真正支柱。軍官對將帥除了尊敬之外,更重要的是畏懼,上下級之間的那種不可逾越的畏懼。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將軍對軍官越嚴厲才越證明你是我的自己人。當我想通了這點之後,我再也無法繼續過著那種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生活。我不想在任何人的麵前變成“老梁”,就算在唐五的麵前也不行。


    所以,我決定了自己的第一步:在當上“元帥”之前,我要成為“軍官”。


    我已經是一個壞人


    如果一個人想要成功,其實很簡單,隻需要記住三點:第一,你需要什麽?第二,誰能幫你?第三,幫你的那個人需要什麽?


    懂了這三點,你離成功就不算太遠了。


    對於唐五馬上要開張的收購生意,我原本並不是太上心。我認為無論自己做得好與壞,拿到手的也隻不過是唐五答應給我的那筆工資,其他一切與我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但是,現在不同了,我想要成為一個“軍官”,能幫我的人是唐五,而唐五目前最想要的就是收購生意。


    幫他就是幫自己!


    在唐五的收購站開張之前,九鎮市麵上已經有了兩家收購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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