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的晚宴


    聽完了他們膽大包天的描述之後,我沒有說什麽。自己去借錢,錢沒有借到,人還沒有迴來,而現在等著我解決問題的其他人卻已經將問題解決了一大半。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能說什麽,又怎麽說?


    滿嘴苦澀、虛汗直冒的我默默地坐在那裏很久很久,腦袋飛快地過了一遍這件事可以帶來的所有生離死別之後,才心有餘悸地抬起頭對著麵前幾張頗有些得瑟囂張的麵孔說:“這件事對哪個都不要講。記著,隨便哪個。”


    每個人都點了頭。他們點頭不是為了敷衍我,他們是真心的。因為,當他們點頭的時候,都忘記了一個人,一個他們想當然地並沒有列入我方才所說的“哪個”裏的人。


    包括我在內,我們當時都沒有注意到這一個小小的漏洞。直到一年多之後,漏洞變成了黑洞,死神從裏麵飛撲而至,奪走了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才讓我們體會到了什麽是刻骨銘心的後悔。


    上午,一通宵沒有休息好的幾個人都迴家睡覺了,隻有我陪著皮鐵明,帶著去掉了零頭之後的兩千元錢,一起去了那位科長的辦公室。中途數次拉開實在忍不住想要打科長的皮鐵明,再賠盡了好話,那位科長終於答應寬限三天。


    三天之後,剩下的一千元一定要送來,不然絕對報官。日子寬限了,但是石頭依然壓在心底。


    三天搞到一千元,對於那個年代的我們來說,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何勇與鴨子堅持再去搶一次,夏冬苦苦相勸,幾人拉扯了半天。實在看得心煩,我說了這麽句話:“那我們幹脆去當搶劫犯算噠。今後隻要沒錢噠都可以去搶。”


    大家不再言語。


    搶不行,隻有去借了,可是找誰去借呢?誰又會借?人都是被逼出來的,冥思苦想下,我終於想到了一個人——唐五。


    自從我坐牢以後,唐五對我的態度就變得非常奇怪,不但托人給我送了幾次煙,甚至還專門去看了我一趟,帶給我一台日本鬆下袖珍收錄機,說讓我在牢裏解悶用。那是一個能買起台式收錄機的人都不多的年代,這無疑是一份天大的禮。我當然不肯收下來,甚至搬出了如果被發現私藏了這些東西要加刑的理由。其實,我不收的道理很簡單。當時的我雖然年紀小,卻也不笨。當他與夏冬一起來看我之後,我就已經想通了唐五為什麽突然對我這麽好。


    坐牢之前,曾於某次閑聊中,我就聽一林無意中說過,他哥哥現在在做一些大事,如果做好了,就真的會發財。


    所以,我想唐五是需要用人,而砍闖波兒這件事讓他看上了我。


    我出來之後,唐五也請我吃過幾次飯,話語中若有若無地表露出來的意思,也更加讓我堅信了這點。


    我卻一直沒有表態。


    當夏冬被砍的那一晚,唐五一句不問,丟下我們,直接從醫院帶走了一林的記憶,始終留在我的心頭。我覺得這個人實在是太精明了,精明過頭的人往往都靠不住。而且,在我心底的最深處,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靠任何人,就算自己現在打流了,那也要做真正的大哥!


    唐五是個不錯的人,我不好當麵拒絕他。可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這句話,父母從小就教給我聽。無緣無故,我也不想欠他太多。


    現在,為了皮鐵明,已經走投無路的我隻能去求唐五。


    我並沒有自己去求唐五,我要唐五自己來找我。


    我已經算準了唐五會接這一招,因為他有貪念。他一直都想要我跟著他,這就是他的貪念,也是唯一可以讓我利用的地方。何況,就算他完全不上鉤,我再主動登門懇求也不遲。


    思忖周全之後,我故意叫上鴨子一起,找到了一林。某些方麵,一林和何勇很像,他們都很直接、都很狂妄。但他們最不同的地方是,一林比何勇更加簡單,簡單得有些單純。


    比如,他更喜歡在人多的時候充大,人越多他越是義薄雲天。


    於是,幾杯酒下肚的過程中,我盡量不著痕跡地誘使著鴨子對一林說出了所有一切,而我自己卻極少發言,扮演了一個愛莫能助、身在局外的人。


    鴨子的憂愁讓一林感歎,我這個毫無辦法,有心無力的“局外人”則越發激起了一林想要充當能夠為兄弟分憂的角色的欲望。


    不出所料,鴨子的話剛落音,一林臉上就露出了常見的那種不以為然的笑意。他輕輕將手裏的酒杯放下,嘴角一撇,發出了“切”的一聲,說:“老子還以為什麽麻皮事,就是千把塊錢唦,要人死啊?”


    鴨子眼睛一亮,看著一林,問道:“一林,你有啊?”


    這一問把一林問得一愣一呆,他臉色微變,立刻又恢複原樣,有些心虛地移開自己始終與鴨子對視的目光,道:“哦,這個,這幾天手上確實沒錢,嗬嗬,這幾天,在縣裏搞了一個女伢兒,錢用多了點,袋裏不是蠻活泛,嗬嗬。”


    在一林略帶尷尬的笑意裏,鴨子眼中的亮光開始黯淡。觀察著眼前的一切,我心中卻開始笑了起來。我知道,一林肯定沒錢,這個我早就想到了,天天不做事,隻是到處玩的人,他能有多少錢?不過,我同樣也知道,鴨子現在所表露出的神情就像是武林中失傳已久的絕世春藥“我愛一條柴”,一定會讓一林勃起。


    “你怕什麽,我這幾天沒有,不要緊唦。今天迴去就給我老哥說一聲,他有唦。千把塊錢,還是個大事哦?喝酒,放心,幫你搞好。”


    鴨子還是半信半疑。


    我的臉上也依舊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但是我的內心已經開懷大笑了起來。現在油已經倒下,我隻需要點燃最後那一絲火苗了。


    歎了口氣,搶在鴨子之前,我說:“一林,也不是不信你。不過,你想唦,你哥哥和你不同,他是搞大事的人,我們是小麻皮,我和你哥哥的關係又不像你我之間的關係那麽好,千把塊錢也不是小數。他就一定會借嗎?憑什麽借?”


    “放心咯,沒得事,義傑,你安心喝酒,我保證幫你借到,他不借,老子去找保長借,未必保長不借啊?沒得問題。”


    “保長,那就越發不好說了,認都不認得,我們也不曉得什麽時候能還,拖久了又有麻煩,還不好說些。這樣,一林,你給你哥說,就說我私人借的。反正過段時間,我還可以找我大哥、二哥拿點錢,鐵明實在是沒得錢。你就說我借的,看要不要得?”


    話已至此,無需再繼續多言,我隻是想讓唐五知道是我姚義傑現在需要向他開口借錢,我想這個目的已經完全達到了。我真真正正痛快地喝了起來。


    事後,唐五沒有找我,他將錢交給了鴨子。唐五把錢給他的時候,問了他幾句話:“嗬嗬,鴨子,到底是姚義傑個人還我,還是鐵明和他一起還?不好意思啊,一千塊錢,不是個小數,我當老哥的不是不相信你們,我隻是要問清楚哈。”


    “五哥,還錢的事,你放心,我跟你這麽久了,你曉得我的為人。再說,不隻是姚義傑和鐵明,我、何勇、北條、夏冬,你隨便找哪一個還都要得,絕對不會黑你的良心。”


    唐五聽到鴨子的話之後,眉毛輕輕揚了揚,說:“那好,你先等下。我到銀行取錢噠。”


    “好。”


    鴨子說,當時唐五揚眉毛的動作非常奇怪,讓他記憶猶新,卻想不通到底是什麽意思。


    多年之後,他想通了,因為就是那兩道眉毛簡單一揚所帶來的風雲變幻,導致他變成了日後那個謹慎聰明卻也焦慮痛苦的人。


    我沒有失落,我知道,唐五一定會找上門來。


    我更加清楚地發現,唐五的確是個精明到可怕的人。當我的餌撒到他嘴邊之後,他就像是一條餓極的大魚,一口吞下,連一點收迴的餘地都不給我。


    第二天,唐五找到了我。我記得那天天色很陰,烏雲蓋頂,卻無雨。我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就如同我不喜歡平淡壓抑的人生。下雨就是下雨,天晴就是天晴,生就生得痛快,死就死得其所,這才是我喜歡的風格。沒想到,真的麵對唐五時,我卻違背了自己的喜好,變得有些優柔寡斷起來。


    九鎮河邊有一家60年代建起來的國營大飯店,現在已經停業了,被以前在大飯店上班的一個常姓服務員租下,開起了九鎮的第一所私人餐館。


    唐五請我在那裏吃飯。吃飯的過程中,我們都看見了店主的小孩,一個沉默寡言的被喚作“樂兒”的男伢兒,有趣的是,當時的我們沒想到,十年之後,這個伢兒的名字會響徹江湖,那時,人們叫他常鷹。


    唐五和他的弟弟一林一樣,也是一個直爽的人,直爽得犀利。沒有絲毫的客套,喝了第一杯酒之後,他問我:“義傑,聽一林講,錢是你來還吧?”


    這樣的開門見山顯然已經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你具體什麽時候還?”


    我尷尬之極,答不出來。


    唐五笑了起來,他說:“哈哈,義傑,不礙事,老哥也不是不相信你。就是這麽一問,你而今也沒有做事賺錢,等你有了再說吧。還不還都沒得好大的關係,也不是很多錢,記得老哥的好就作數了。”


    一改之前的直爽,唐五連語氣都變得溫情起來,這讓我鬆了一口氣,也讓我的心底不知不覺地湧起了一種不服氣的心理。


    “五哥,錢絕對要還。你幫了這麽大忙,我們兄弟沒得出息,但是這麽多人,一千塊錢怎麽都還是會湊齊的。”


    唐五的笑容再次收了起來,雖然不再是之前那樣毫不客套的嚴肅,但是沒有一絲情感流露的木然更加讓我忐忑。他直愣愣地盯了我幾秒,喝了一口酒,又停了幾秒,才說:“義傑,你莫嫌老哥說話不好聽啊。我今天就說句直話,怎麽還?義傑,你告訴我怎麽還?天上掉錢還是地上長錢等你去撿?”


    我臉頰一陣滾燙,燙得我有些憤怒。我想要爭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對於一個剛剛幫了你大忙的人,無論他是出於什麽目的來刺激你,你都沒有任何資格對他表達憤怒。這就是所謂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唐五的臉再次緩和了下來,沒有一絲突兀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獲得了多次最佳男主角獎的老戲骨,是那麽真誠且自然。他說:“我不是看不起你,但是這個社會,搞個錢不容易,不是嘴巴硬就可以搞到錢。老哥比你癡長幾歲,當你是自己的弟弟,勸你一句:年輕人還是要搞些事。我以前想你們幾個都跟著我呢,但是打打殺殺這些事萬一害到你們也不好,所以也沒有強求。不過,事,你還是要搞的,沒得哪個天天玩,玩發財的。你說是不是?”


    又是一番金玉良言,我已經徹底糊塗了,我點了點頭。


    接著,唐五給我說出了一個賺錢的提議:“我最近有個正事,想和朋友合夥一起收橘子、桃子這些農副產品,賣到北方。你和他們幾個商量下,你們自己看,搞不搞。我反正也要請人,如果你們搞的話,這一千塊錢就當是我先開的工資,到時候生意出來噠,再多退少補。你們個人看。”


    我警覺了起來,暗自想了又想所有的一切,卻也實在想不出任何不對的地方。我隱隱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可能並不存在的陷阱之中,但是,有什麽辦法呢?這個世界上的東西,你拿了,就要還。


    隻是在我的心底某處,總是有一個聲音在勸阻著我,要我拒絕。


    左右為難之下,我準備給唐五說,需要仔細考慮下。話還沒出口,卻看見飯店門口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從出現到離開總共也不過兩三分鍾。但正是這兩三分鍾,讓我打消了一切的顧慮,讓我做出了那個改變了我一生的選擇。


    老梁


    九鎮曆來除了盛產流子之外,也多酒鬼,比如,我的鄰居老梁。老梁看著我長大,他堪稱是我所居住的這條巷子裏麵最為與眾不同的一個人。他的與眾不同源自他的父親。


    老梁的父親就很有學問。很小,他就跟著九鎮的一位老夫子學習四書五經,埋首孔儒之學;年少時,他考進了湖南長沙一所外國人所創立的西式學堂,後來又去了當時開風氣之先的廣州讀書,是九鎮曆史上第一個穿著西服、抽著紙卷煙在新碼頭逛街的人。


    他精通英法德三國語言,據說還曾經因為翻譯過法國一位很有名的哲學家的著作而引起轟動。隻可惜,他生不逢時,百般困苦之下,於60年代鬱鬱而終。


    老梁繼承了他父親的聰明,聽街坊鄰居閑聊時說過,在很小的時候,老梁就已經被九鎮人公認為天才,無論什麽書,他一學就會,過目不忘,倒背如流。


    我和兩個哥哥一起還親眼見過老梁手提毛筆,倒著寫出一首宋詞,筆法龍飛鳳舞,就連我這個對於書法一無所知的人,也能隱約看出其中的精妙所在。


    長大之後,老梁沒有變成光宗耀祖,讓全九鎮都為之自豪的人物,他變成了一個鎖匠。由於家庭成份,政府不允許他繼續上高中,他心安理得地做起了鎖匠。


    手工藝人也能成為大師,比如米開朗基羅。以老梁的聰明才智,他若專心鑽研進這一行,也許今天,他依舊能夠過得很好。隻可惜,他太過聰明,聰明到過早地看透了一切,他的父親年輕時至少風光過,而他的一生卻是碌碌無為。


    他的技術確實一直在進步,隨著時代的發展,他從最初隻修鎖,變成了修縫紉機、自行車、手表、電視機、摩托車、氣槍、錄音機、雨傘、鐵鍋……在我印象中,他幾乎全能。可是,他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他連房子都懶得打掃,雞籠和他的床就擺在一個房間裏。每天起來,他就搬一把凳子,坐在家門前,邊曬太陽邊看著不知道從何處弄來的我永遠都看不懂的線裝書。


    看完之後,他就喝酒,喝到興起之時,他不是唱戲就是搖頭晃腦地念著詩詞,或者是給我們這條街上的小伢兒們講故事。隻有在沒酒喝的時候,他才會用扁擔挑著他的修理攤,來到農貿市場前麵,去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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