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林有錢,有表,卻沒文化。他讀完初中就退學,平時隻曉得喝酒、打架、泡妞、賺錢,並不喜歡看電視,更不喜歡看新聞,因此他並不知道打架的前一天夏令時已經結束了。那一天他喊了很多人,喝了很多酒。當所有人都喝得血氣上湧之後,一林一看表,已經是晚上十點。於是,滿臉紅光、興奮不已的他,一聲令下,帶著人浩浩蕩蕩地走向了九鎮大橋。


    然後,他們在深夜的河風中,站了差不多整整一個小時。終於,對麵來了兩三個人,喝多了的他們,就如同見到了寶一樣瘋狂地朝著那幾個人撲了過去。對麵的人不是傻逼,一看時間未到,這邊的瘋子居然就開始了,好漢不吃眼前虧,轉頭就跑。


    寂寞地望著空無一人的大橋對麵和那幾位飛快逃跑者的背影,一林低下頭看了看手腕上顯示的夏令時十一點,仰天長歎,向著彤陽方向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濃痰。懷著滿腔對於闖波兒的鄙視,他帶人轉身離去,迴家安眠。


    一林是條猛漢,但他不能當大哥。因為他太年輕,太好鬥,太衝動,太囂張。他之所以能成為大哥,是因為他有個哥哥。


    “跛爺保長,胡力飛強;唐五一林,猴兒敢闖。”這句話裏麵的唐五就是他的親哥哥。


    唐五和唐一林雖然是一母所生,性格卻完全相反。唐五要更加老練,也更加可怕得多。如果闖波兒約一林擺場這件事讓他知道了,他一定可以完美地解決。可惜,屁大點的九鎮,這麽大的事他卻硬是不知道。一是,他弟弟故意瞞住了他。一林打了很多架,可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名動八方的重量級大哥,這樣的終極對決,他已經期待了太久。而今機會終於到來,他生怕八麵玲瓏的老哥知道後,解決得太完美了,自己打不成架,什麽風頭都出不了,什麽癮都過不成。


    二是,唐五當天並不在九鎮,他在市內。他要幫一個人去辦另外一個人,要他幫忙的人叫做李傑,當時我市的頭號大哥。他要辦的人有一個現在我市江湖中人非常熟悉,幾乎成了傳奇的名字——廖光惠。


    這是後話,日後再提。


    一林與我們兄弟活在不同的時空,唐五則對整件事一無所知。所以,當闖波兒帶著一大幫人走向我們兄弟四人,而年輕倔強、不知天高地厚,隻曉得充牛逼的我們又不放下臉麵,扭頭就逃的時候,留給我們的道路也就隻有以卵擊石,孤身麵對這一條了。我們已經沒有選擇。


    隻不過,在那一刻,除了極度的緊張與害怕之外,腦海中還冒出了一句話。我認為另外三人想的應該也和我相同。


    那就是:一林,日你娘!


    何勇真勇


    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闖波兒。他手上拎著一把刀,標誌性地佝僂著上身,一副委靡不振的樣子,一搖三擺地走在一大幫人的最前麵,離我越來越近。


    那時,我心中有兩個感覺:這是一個很醜的人,這也是一個千萬莫要隨便去惹的人。


    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極為奇怪詭異的表情,眼皮耷拉向下,似睡非睡,嘴唇幾乎是一刻不停地以一種非常快速的頻率蠕動,卻又並不發言。說他在哭,卻沒有眼淚;說他在笑,露出的半點眸子裏麵,又是光芒四濺的寒星。僅僅隻是這樣的眼神,就幾乎讓我敗下了陣來。


    闖波兒的表情配合身後黑壓壓人群形成了氣勢,在那種無形無跡卻又無處不在的壓力之下,我的雙腿居然不由地顫抖起來。


    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打,絕對打不過,根本就不用試;跑吧,是很不錯的想法,卻又不知道為什麽,兩條腿抖是抖了,可也像是生根了一般立在原地,毫不聽從大腦的指揮。


    除了我之外,其他的人也顯得很緊張。鴨子和鐵明的眼睛不斷地掃來掃去,每一次和我的對視中,我都能看出那些根本就無法克製的慌張和恐懼。隻有一個人,一個終其一生都未曾讓人低看半眼的人,在沒有任何人知情的情況下,慢慢地從橋墩上站起來,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把手伸入了後麵的褲腰。


    我想,這個人一定是在闖波兒剛出現的一瞬間,就用那一雙天生狹小卻如同餓虎般殘忍兇狠的眼睛鎖緊了他。因為如果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光憑一時的衝動,他一定做不出片刻之後那囂張到近乎瘋狂,從而完全改變了事情發展的舉動來。


    何勇,一個日後與我分道揚鑣,卻依然是我至今最為佩服的人;一個在九鎮打流史上,說不清道不明,但是絕對是當之無愧的猛人。


    在一夥人的簇擁之下,闖波兒終於走到了麵前。他一言不發,就那樣毫無顧忌地盯著我們,如同一個揮金如土的豪客在挑選著幾位一絲不掛的婊子。我再也忍受不了絲毫羞辱的尊嚴在這樣的目光下被找了迴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如此,要死卵朝天,不死當神仙,怕個卵!


    食指一動,指尖的煙頭被我遠遠彈開,落入河中。我扭過頭去,看著身邊已經石化的兄弟們,壓低聲音,說:“兄弟,莫丟臉。不可能要我們死。”


    雙手一撐,我從橋墩上跳下地來。顯然,我的動作吸引了闖波兒的注意,他的目光不再左右搜尋,專注地盯著我。看了幾秒後,他居然伸了個懶腰,把手裏的刀遞給了旁邊的一個人:“沒得癮,沒得癮。一林來都沒有來啊。小毛,你開始不是說有好多人在這裏等著我嗎?”


    不待旁人插嘴,他又馬上提高了聲音,大聲問道:“老弟們,軍伢兒的仇,怎麽幫他報?”


    各種各樣的讓人膽氣頓泄的叫喊在我耳邊響起:


    “打死他們!”


    “搞死這些小麻皮!”


    “大哥,今天擺平九鎮!”


    隻有最後這一句話深深地刻入了我的心田。


    那一刻,我再也感受不到先前的那種膽怯與害怕。我隻是覺得自己是九鎮人,他們現在敵對的不僅是我們兄弟,而是全九鎮。於是,好像在突然之間,某種事關全九鎮的榮耀與責任就落在了自己的肩上,需要我不惜一切去打拚、去捍衛。雖然這樣的感覺是那麽虛無縹緲,卻又實實在在地讓我的血液加速流動了起來。


    這也許就是所謂少年人的血氣方剛。在場少年人不隻我一個,所以被這句話所激怒的也不隻我一人。眼角人影一動,扭頭看去,鴨子、何勇、鐵明三人都已經站在了我的身邊。


    我們就那樣並排站著,在周圍狂熱的叫囂聲中一言不發,如同木雕。無論心底是害怕還是憤怒,我們依然用盡所有力量去壓抑著體內最原始的本能。


    待周圍的聲音漸漸平息了下來,闖波兒居然好像早就認識我一般,看著我說:“小麻皮,我也不欺負你。軍伢兒被你打得還來不了,今天我隨便喊個人,你那天怎麽打他,我的人怎麽打迴來。有什麽意見,下迴你再喊你大哥來和我講。”


    闖波兒說完之後,微微扭過頭,目光掃過身邊的小弟,似乎在準備挑人。闖波兒不屑一顧的口氣和神態讓我記起了我曾經是一坨又髒又臭、人見人嫌的爛狗屎。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想要動手了,直接對闖波兒動手。雖然我還很年輕,也沒有讀過很多書,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擒賊先擒王這個道理還是懂得。我習慣性地想要先麻痹一下闖波兒。所以,我客客氣氣地說出了一句話:“不好意思,我不叫小麻皮,我叫義色,一林不是我的大哥。”


    闖波兒迴轉過頭,雙眼驀地一下圓睜開來,兩道寒芒直直地罩在了我的身上。估計我的話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原本嬉笑喧鬧的場子變得鴉雀無聲,彤陽的所有人都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我。闖波兒更是緊緊閉上嘴,望向我的眼中再也沒有剛才的那種蔑視與輕狂。凝視半晌之後,他才一字一頓、速度極慢地說:“你的意思是,這件事你來背?”


    他的聲音未落,我還沒來得及搭腔,一個人卻說出了更加不可思議的話來,這句話也完全打亂了我預想的部署:“你一雙眼睛是不是瞎噠?四個人,你看不到啊?”


    順著聲音,偏過頭去的我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當何勇說出這句話之後,我看到他再一次向著我的斜前方微微踏出半步,幾乎完全擋在了我與闖波兒之間。皮鐵明和鴨子也在同一時間瞟了我一眼,挺起胸膛站了出來,就那樣緊緊地靠著我,站在我的身邊,一同盯向了前方。


    一股暖意從心底升起,溫熱到讓我覺得胸口有些發堵。我突然覺得,眼前這些拿著家夥的人不再那麽可怕,我完全可以與之抗衡。因為我並不孤單,就算我被打死在這裏,也一定有人幫我償命。我有兄弟。


    短暫的沉寂之後,我心潮起伏,而對麵彤陽的人大罵了起來。闖波兒如同一個傻子,呆呆地看看何勇,又看看我,再看看身邊的鐵明和鴨子。終於,他緩緩伸出雙手,製止了彤陽人的大罵聲,聲音恢複到了起初的不可一世,對著何勇說:“你剛剛是罵我啊?是不是罵我?”


    “是的,怎麽的?”


    “我操你娘……”


    何勇的迴答還沒有落音,闖波兒的腿就已經飛踢了過來。其實,在闖波兒對何勇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就意識到要開打了。我已經做好了衝向闖波兒的準備。


    但我沒想到,自己還是遲了一步。


    隨著闖波兒一腿踢出,他身後的人們也如同潮水般擁上。我們四個人如同驚濤駭浪之中的四艘孤帆,瞬間就被淹沒。我衝向闖波兒的時候,看到他眼中突然冒出了一種絕對不應該在此時此刻出現的神情——後悔!


    驚訝中,眼底光影移動,我看見一隻寬厚修長的大手從我斜後方伸出,完全無視闖波兒騰空飛至的右腳,與之交錯而過,做出擁抱、抓握的姿勢,迎向了前方。


    一切好像快如閃電,落入眼中卻又慢如蝸牛,時間在那一刻停滯。何勇的左手在闖波兒踢到他身上的同一瞬間,摟住了對方的肩頭,放在身後的右手從腰間飛出,上衣的下擺高高飄起,似有寒芒掠過,一把狹窄、鋒銳的匕首已經沒入了闖波兒的腹中。


    “啊!”一聲淒厲如同鬼嚎的慘叫響徹了寧靜的九鎮大橋。


    那一刻,我發現了自己內心有一個念頭一閃即逝:第一個動手的人本該是我。


    接下來的過程,我已經很難再看到任何的細節。我隻看到,一個個黑茫茫的、沒有麵孔的人影在我的四周飄來湧去,無盡無休……


    當九鎮派出所的警察趕到大橋時,人們已四散逃竄。分別躺在大橋不同地方的何勇、鴨子兩人早已經血肉模糊、人事不知;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又出了什麽事,我隻想要試著去擦幹那些遮擋了視線的紅色液體,可是連抬手都已經那麽力不從心。液體流過眼簾,透過微微的空隙看去,我看到一個人坐在不遠處的地上,背靠大橋的一個橋墩,努力地把一隻被打折了的手臂平放於膝前,手臂呈某種怪異而恐怖的角度扭曲著。他目露兇光,氣喘籲籲,腦袋頂部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不斷滲出汩汩鮮血,順著麵頰流下,觸目驚心。那個人的麵貌非常熟悉卻又那般陌生。看了很久,我才想到,哦,這是我的兄弟,皮鐵明。


    躺在地上的除了我們兄弟四個之外,還有七八個雖然有著神智,卻也一身傷痕,不斷痛苦呻吟的人,以及另外一個同樣毫無神智、不知生死的人——闖波兒!


    那天,他居然被何勇前前後後捅了四刀。


    幸運的是他並沒有死。我們也沒有坐牢。


    首先是因為我在區派出所當指導員的舅舅幫了忙,更主要的原因是闖波兒堅持說是自己弄傷的,絕不報案。中國自古以來延續至今的不成文鐵律:民不告,官不究。


    隻不過,奇怪的是,闖波兒拒絕了我父母所提出的任何賠償。


    他也沒有說過任何挑釁的話,甚至在事後,舅舅插手這件事,專門找闖波兒聊天,他也矢口否認要找我們報仇。


    沒有人會真正覺得闖波兒已經決定忘卻這件事,讓它隨風消散。正如沒有人會忘記,他那曆時多年、驚心動魄、震撼了九鎮的為父報仇。當何勇悍勇無比、先發製人地幾刀將闖波兒捅翻在地之後,一切都已經改變,該發生的也注定會發生。


    隻不過,有些事人們明明知道一定會發生,卻還是毫無辦法,就如同麵對死亡的來臨。沒有誰可以預料到自己會死於哪天,怎麽死的,也沒有人能料到闖波兒會哪天報仇,如何報仇。


    所以,當那血腥的一幕突然降臨之時,就顯得格外殘酷,讓人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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