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裝服的朋友去我家之後的第二天,何勇找到了我,他告訴我說,闖波兒約一林三天之後,為這件事擺場(黑話,雙方約好火並)了難(黑話,擺平,搞定,了結困難)。


    (注:在90年代末期,撤區並鎮之前,中國的行政單位,在縣之下、鎮之上還有一個區。九鎮當時就是我市的一個大區,轄下有三鎮十五鄉。除了九鎮鎮,八王鎮之外,還有與九鎮一河之隔的彤陽鎮。撤區並鎮之後,九鎮才與彤陽合並,統一稱為九鎮。)


    闖波兒的真名叫衛波,他的父親曾經是彤陽公社的一個會計。60年代,正值那場史無前例的人類浩劫,當時九鎮的很多道路兩旁都樹立著一些稻草人,稻草人的身上掛一塊布,寫著“打倒xxx、打倒xxx!”的大字。幾乎每一位路過的人都要對著這些稻草人吐口水、喊口號。如果遇上了狂熱分子,那一堆倒黴的稻草還要被踹上幾腳、打上幾拳。


    衛會計性格有些內向,不善言辭,但他是一個脾氣非常火爆耿直的人,他看這種愚蠢的行為很不順眼。不曾想到的是,最終他為自己的火爆與清高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有一天,衛會計和單位上的一個人一起路過某條街邊的稻草人時,別人都在對著稻草人罵,他卻不罵。


    別人問他:“衛會計,你怎麽不打呢?”


    “扯卵談(方言,胡說,胡扯,開玩笑的意思),無緣無故打個啥子?這是一堆稻草,你看不出來啊?”


    “咦,你這個人怎麽這麽說話?就算是一堆稻草,也是反革命的稻草。為什麽要這麽做?那是要讓廣大人民搞清自己的革命立場,萬萬不能忘記階級鬥爭。曉不曉得?”


    據說起初衛會計並沒有說話,他隻是陰沉著臉一言不發。隻可惜,他遇到的那個人是個死纏爛打,“革命立場”非常堅定的家夥,一定要拉著衛會計喊口號、吐口水。拉來拉去,倔驢子脾氣的衛會計終於急了,說出這麽一句話來:“要打你去打,老子今天硬是不打,看有個什麽鬼?他們未必殺了你的娘啊?天遠地遠的,還立一堆稻草在這裏搞,扯雞巴卵談!”


    就是這句話讓他見到了鬼,真正的鬼。


    沒過幾天,這件事情就被人報了上去。於是,一連串的遊街、批鬥、公審落到了衛會計的身上,一時之間,老實巴交的他成了彤陽公社人見人恨的反革命典型。


    在九鎮河邊召開的一次批鬥大會上,衛會計被群情激奮的紅小將們用皮帶、木棍劈頭蓋臉地當場暴打至奄奄一息,不出一個月,不治而亡。衛會計死了,留下老婆和一對兒女。孤兒寡母的辛酸沒有人知道。


    人們隻曉得,衛會計的大兒子衛波讀了兩年小學之後,就沒有再讀書,跟著人去學了木匠活。可是,隨著時間飛逝,這小子卻越長大越不聽話,木匠活後來也不好好學,整天與街上那幫無所事事的流子們混在一起,惹是生非,以敲詐、打架為生。天長日久,號子裏麵幾進幾出,在人們的白眼和唾罵中,衛波終於理所當然地變成了闖波兒。


    在衛波出頭之前,當時的彤陽鎮並沒有一個所謂的大哥,小流子們都各自為營。衛波變成一個流子之後,做出了一件事情。這件事讓他從這些流子裏麵一躍而出,成了彤陽鎮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哥。


    很多朋友都知道,當年有一些民間武裝,號稱“忠肝義膽,保家衛國”。它們起了一些諸如“xx司令部”、“xx別動隊”等不知所謂的名字,然後無事找事地殺人放火,大規模火並,美其名曰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鬥爭。


    導致衛會計被打死的那次批鬥大會,舉辦者就是彤陽公社一夥人組織的“向陽革命造反司令部”,那個“司令員”姓張。當他拿著手中的銅扣武裝帶和帶著釘子的木棍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衛會計頭上、身上之時,他一定不會想到,台下的人群中,有一個幼小卻充滿了仇恨的心靈將這一切牢牢記住。


    70年代末,張“司令”被政府清算了當初犯下的種種暴行,鋃鐺入獄,80年代被放了出來。出獄之後不到一個月的某天黃昏,重返社會的張“司令”在彤陽鎮街邊一處小攤子上和朋友打台球。


    一位年輕人走了過來,開口就說了一句話:“你吃飯噠沒有啊,張‘司令’?”


    或許很久沒有聽到人叫他“司令”了,張“司令”一臉不解地看了那個年輕人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得意之情,笑著說:“吃噠吃噠,搭幫你(方言,謝謝你),還什麽雞巴司令不司令,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哈哈,而今是一個勞改犯。你是哪個屋裏的伢兒啊?長這麽大了。”


    據說,當時周圍的人都為這有些不太尋常的對話所吸引,紛紛停下球杆望向了這兩個人。然後,他們聽到了這樣一句話:“那就好,吃飽噠好上路。”


    年輕人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從身上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大步跨前,一把抓住了準備逃跑的張“司令”。人們清楚地看見那把刀直直地就捅入了張“司令”的腹中……


    那天,年輕人並沒有放過癱倒在地上的張“司令”。光天化日之下,他將血淋淋的刀放迴腰間,再抽出一根焊著三角形鐵砣的鏈子,劈頭蓋臉地對著張司令打了起來……


    打完之後,年輕人對他說:“你要是像我爺老子一樣一個月後就死噠,那你交代你屋裏的伢兒找我償命。記好,老子叫闖波兒!”


    自古以來,九鎮都是一個民風極為剽悍的地方,當年,日本人打九鎮都沒有打下來。這股勇武的風氣植根在每一個九鎮兒女的基因裏。在九鎮,人們最崇拜的不是官員,不是富豪,而是血性漢子。


    闖波兒下手的狠毒與為父報仇的忠勇一時間傳遍了九鎮地區三鎮十五鄉。從此,他雄霸一方,彤陽一統。


    挨千刀的夏令時


    何勇告訴我擺場的消息的時候,我正在用一個煮熟的雞蛋努力地揉著腦袋上被昨天那幫人打出來的一個大包。我有些心不在焉,他說完之後,我也隻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昨天的憤怒已經開始消散,一個晚上的時間已經足夠讓理智迴到我的體內。


    闖波兒點名道姓要找的人是一林,一林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這件事情扛上身,而我僅僅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根本就沒有打過流。江湖上的這些事,我擔不了多大的責任,也幫不了多大的忙。所以,當時我的心態是聽過就算了。看到我的表現,何勇臉上露出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他站了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非常真誠,說:“那就好,那就對了。義傑,你就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裏,莫管這些事,我還擔心你要出頭。這下就好辦了。”


    如果話隻是說到這裏,那麽後麵的一切都不會發生。隻可惜,何勇很聰明,可他同時也是一個外向的人,外向的人往往都藏不住心裏的想法。他又說出了一句話:“那我先走了,一林和鐵明他們都還等著我去吃飯,我們還要商量這件事怎麽搞。”


    我揉雞蛋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抬起頭來,看著何勇,我說:“你們還去吃飯?”


    “是啊,要商量下唦。畢竟是擺場,不是單挑哦,兄弟。”


    我心裏一陣不舒服,何勇那種如釋重負的表情在我看來,頓時也仿佛有了另外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何勇與鴨子早就已經和一林混在一起,開始打流了,但是皮鐵明不同,他在上班,他和我一樣,不是一個流子。今天這頓飯叫了他,卻沒有叫我。


    一些話,我沒有說出口,但是何勇明白了過來。他有些神色慌張地說:“沒得別的意思,一林看你最近的日子也不好過,你也沒有打流,他想……”


    這樣的解釋更加讓我心煩,我打斷了何勇的話,說:“鐵明也沒有打流!”


    何勇目瞪口呆地站在家門口,原本壯實的身體好像突然縮小一圈。他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叫上我,也許他們也同九鎮的其他人一樣覺得我隻是一攤扶不上牆的稀泥、一坨避之不及的狗屎,連一起打架的資格都不夠。


    昨天那種憤怒又一次慢慢迴到了我的體內,轉身走向裏屋之前,我吼道:“老子的事,老子自己擺平。”


    這句話一說出口,那麽,我生命中最為兇險、最為敵我懸殊的一場鬥爭就再也無可避免地發生了。


    如果沒有我變態的驕傲,和我關係最好的皮鐵明不會臨時決定陪我一起前往,何勇、鴨子兩人也不會因為擔心我們,而缺席了一林的宴席。如果沒有上麵的一切,現在,我與何勇就不會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心有餘悸地醒來,緬懷著那些同生共死的朋友與刻骨銘心的往事,卻發現如今唯一擁有的隻是那一句“大哥”的名聲。鴨子也不會在生活中完全淪落,沉迷於毒品給予的虛幻美好,遊走於生與死的邊緣,痛苦不堪。皮鐵明也會一如凡人,下班無事,牽著妻兒,走過路邊,淡淡一笑。現在的我們也許還是朋友,閑暇一聚,彼此的身上不會有那麽多的滄桑與感慨,而會增添幾分平常人的快樂與簡單,一如當年小鎮上那四個青澀簡單、意氣風發的少年。


    可是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如果。最終,在那個漆黑的深夜,我們四人還是順從命運的軌跡走向了同樣漆黑的宿命以及宿命開始的那座橋。


    大概是晚上十點四十分的樣子,我和何勇、鴨子、皮鐵明四人踏上了九鎮大橋。我本以為,橋上早就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狀態了,但是在親眼看到橋上情況的那一刻,我還是大吃了一驚。


    橋不大,也不長,三四十米的樣子。一眼看過去,橋對麵,靠彤陽方向的那邊已經聚集了十多二十個人,三五成群地在那裏抽煙、聊天,隱隱約約還能看到那些人手上有著明晃晃的寒光一閃而過。而橋的這一頭,除了我們四個人,居然連一根人毛都沒有見到。


    過了一段時間,那邊斷斷續續地還有人趕來,而我們這邊依舊毫無動靜。


    剛開始,我並沒有多問。人要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對於打流、擺場這些江湖事來說,我隻是一個門外漢,是一個菜鳥,問多了隻會更加丟人、更加露怯。所以,雖然心裏有些害怕、有些擔憂,我還是忍著。但是,隨著對麵人群聚集所形成的黑色越來越濃,我們兄弟四人之間的氣氛也漸漸微妙起來。


    沒有人說話,可我們都清晰地察覺到空氣中仿佛有著一根無處不在的弦,緊緊纏在每個人的心尖,越拉越緊。如我一樣不曾打流的皮鐵明臉色煞白,緊抿雙唇,一根連著一根地抽煙,黑暗中,他兩指之間的一點煙火顫得我心慌。何勇和鴨子臉上那種強作輕鬆的樣子也越來越淡。


    我終於下定決心,拋開虛偽的自尊,將滿腹的恐懼與擔憂說出了口:“何勇,一林怎麽和你說的?是11點唦?”


    “是的,沒問題,應該在路上噠。一林這個人你又不是不曉得。打架他還會不在場啊?不礙事。”何勇迴答的聲音出奇地渾厚響亮、豪氣萬千,卻讓我更加清楚地聽出了強裝鎮定的感覺。


    但我隻能點頭,因為一林確實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可是,五分鍾之後,當我聽到橋對麵發出了一陣巨大的起哄聲,那幫人開始興衝衝走向我們四人時,所有的鎮定被完全擊潰。我知道,他們的大哥闖波兒來了,而我們的“大哥”一林不會來了。


    是的,一林不會來了。因為他早就已經來過。


    在很多西方國家,為了節約能源,都實行了一種人為規定時間的製度,稱之為“日光節約時間”或者“夏令時”。中國也曾經實行過這種製度,從1986年開始到1991年結束,整整六年。每年四月中旬第一個星期日的北京時間淩晨兩點整,將時鍾撥快一個小時,夏令時開始;到當年九月中旬第一個星期日的淩晨兩點整,再將時鍾迴撥一個小時,夏時令結束。當時的中國正在實施夏時製,這個製度害慘了我們兄弟四人。那個年代人們普遍很窮,打流的也一樣,所以,有錢買表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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