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不如迴去等才好,這裏有我守著呢。”裴福抄著手朝著柳荷道 。


    柳荷清秀的臉上勉強扯出一抹笑,道:“不礙事,我還不冷,再等等。”


    到底裴福也是過來人,深知柳荷心裏的結在哪,他曉得那個方沉碧來了之後柳荷就再也沒笑過,而且是越發的瘦下去。女人心,說到底還不是為了男人。


    “這裏也別嫌我人老話多,隻是希望夫人能想開點,天下何處不容人,如是想的開了,容一人又何妨?”裴福緩緩開了口,柳荷聽得又是臉色一青,忙道:“福叔,我不是這等心眼小的人,我隻是......”


    裴福抿嘴一笑:“天下哪裏有不小心眼的女人,夫人不必多慮,這隻是情理之中的,可體諒的。隻是那蔣家的夫人也隻是有求於我們少爺,結局是如何現在還未能下定論,何必多慮?隻是徒增煩惱而已,不如爽快過日子,心安理得。該來的遲早迴來,該去的早晚要去。”


    柳荷淺淺歎了一口氣,道:“若非得已,又有誰樂意寬心?”


    正說著,門口傳來一陣細細碎碎的腳步聲,裴福和柳荷彼此看了一眼,咽了下麵兒的話兒,裴福朝著門口一個小童,道:“快去瞧瞧是不是少爺迴來了”


    小童忙不迭的跑出去,才剛出去不一會兒又折迴來,朝著裴福道:“迴福叔,夫人,少爺的轎子迴來了,可少爺人不在裏頭。”


    裴福狐疑,覺得是小童胡謅,瞥了一眼小童,道:“這是什麽胡話。”說著自己提身出去看個究竟。


    一出門兒,轎子已經落了地,四個轎夫站的筆直,其中一個年紀稍大一點的,上前迴話:“管家,少爺吩咐讓我們先行迴來,後頭裴豐陪著少爺走迴來,我們就先迴來了。”


    裴福奇怪道:“這又是為了何事,好生奇怪的很,夜裏風冷,少爺走迴來作甚?”


    那轎夫也不曉得,隻管搖頭。裴福也不多為難,揮了揮手,道:“都進去休息吧,我自個兒去迎少爺。”


    柳荷不知怎麽是好,又是看了看裴福的臉,裴福朝她搖搖頭,柳荷原本急著出去的心情一下子沒了譜,隻得站在門口兒裏頭等著。


    裴非一路走的搖搖晃晃,隻覺得頭重腳輕的,那頭兒裴豐也不敢扶,好容易是盼到他這祖宗自己走迴家去了。老遠就看見裴府門口站著一個臃腫的身影,裴豐立馬覺得自己有救了。


    裴福先看到的是一反常態的裴非,說道他家老爺走了這麽多年,到底也沒見過他這麽失態過,裴福也是暗自吃了一驚,跟著連忙上前扶著裴非道:“我的少爺哎,您這是為哪般,喝成這樣又不乘轎子,這風冷夜涼的,隻怕是寒了身子做了病了。”一邊叨念著一邊扶著裴非往裏頭兒頭,而柳荷早就等在門裏頭,但見裴非他們進了門兒連忙上前搭手兒。


    就這麽裴非被裴福和柳荷一道給攙迴房間去了,裴福瞄了裴非一眼,隻見他臉色有些泛青白色,並不是喝酒喝過了之後發紅。裴非一聲不吱,迷迷糊糊的晃著由著柳荷給他更衣,柳荷不敢多說,低著頭兒一層一層幫他脫。


    可雖是不出聲兒,柳荷還是忍不住掉起淚來,隻管是越想自己越覺得委屈。眼淚吧嗒吧嗒的掉下去,落在裴非的手背上,原本喝的過了隻會覺得渾身都熱得厲害,好像是周身旁邊擺滿了火爐,又幹又燥。柳荷的眼淚一落在他手背上,倒是點醒了他一般。


    他抬頭,瞧著柳荷微微俯著頭,杏眼半眯,盈盈一雙水眸好似浸在水裏一般,略略剔透的發紅。這般顏色怎叫人不心生憐憫,裴非心頭一動。他究竟也不是鐵石心腸之人,雖然性子冷清,可到底也隻是凡身**,情愛之心也是有的。


    可即便柳荷不開口說,裴非亦是明白這眼淚怎會是沒有來頭,女人之心堪比繡針針鼻兒,想著想著,不由得伸手抹上柳荷的臉,幫她搽淚兒。


    柳荷本就是繃著不發作,等到裴非這一舉動,隻怕是再也收不住,淚珠子隻管是越掉越厲害,最後竟泣不成聲。


    裴非不禁有些不耐,動了動嘴角,道:“你這是哭什麽?”


    柳荷自然不能多說,生怕裴非想她是個拈酸吃醋的女人,隻得忙不迭用袖子抹淚兒,借故打水離開了。


    裴非本就是酒醉發燥,再被柳荷莫名的鬧了一出,心裏也是透亮一般,隻是隱約覺得柳荷的這一出跟方沉碧脫不了幹係,可他本就是很怕自己這個小小的心思給人瞧去了,偏偏柳荷又不肯多說,甚至一個字兒都不漏,裴非便更覺得自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想到這,裴非煩躁的起身,簡單的著衣,不等柳荷打水迴來,自己先行出去了。


    蔣璟熙的病情越發的蹊蹺起來,大夫給開了方子似乎也不見什麽效用,身上出的膿包越來越多,最近光景還時常出鼻血,眼見孩子一日日的衰弱下去,方沉碧隻覺得心力交瘁。白日裏孩子睡多醒少,可每每晚上便是他發病最厲害的時候,睡時少的可憐,多半時候都再折騰。


    方沉碧和馬婆子也絲毫抽不出身子幹別的事兒,隻得圍著孩子打轉。馬婆子更是終日以淚洗臉,看著年紀小小的孩子給折騰的奄奄一息,就覺得心都給扯成一片片兒的,心疼的要死要活。


    可隨著蔣璟熙的病情發展,方沉碧也是越來越提心吊膽,她雖不懂醫學,可畢竟,這病況實在有些熟悉。


    等到蔣璟熙消停了些,方沉碧讓馬婆子先行休息,兩個人替換著照顧重病的孩子,好過一起跟著熬,馬婆子又不似她年輕,一日日這麽熬下去,眼見是吃不消了。短短幾日,方沉碧也是又瘦了一圈,她本就是清瘦單薄,這下更似成了天外飛仙一般,眼瞧著一陣風都能把她帶走了。


    瞧著方沉碧這般模樣,馬婆子也是心疼的很,畢竟這麽多年相處下來,她也是極喜歡這孩子的,逢著自己也沒有孩子,倒是真真兒的把方沉碧當成自己養的疼了。


    尤其這幾天,總覺得她的臉色格外差,本就皮膚白皙,現下已經白的透了明一般,眼瞧著就是病了一樣,可她總是說自己沒事兒,馬婆子讓她去休息,她也不去,凡事都要親力親為,可眼見日日身子骨弱下去,誰看了都覺得於心不忍。


    “這會兒子孩子消停了,你趕緊過來眯一會兒,不然夜裏頭有的好熬的,今天我來看下半宿,你休息休息,緩個兩天,你瞧瞧你瘦的,那個臉色哎,真是成了天外頭來的飛仙兒了。”


    馬婆子說罷,拍拍身邊兒的床鋪,示意方沉碧睡過去。


    方沉碧搖搖頭,道:“舅媽就趕緊休息吧,你可不比我這身子,瞧你也是瘦了許多,以後白日裏你多照看璟熙,夜裏就我自己來,我們兩個人替著,好過一起耗費心血。”


    馬婆子聞言心頭一震,倒真是覺得要是有了這樣的女兒不知道以後要想多少清福,也當是自己得了好報了。


    方沉碧坐在床邊兒,低頭給璟熙的衣服縫補,順手拿了籃子裏的一塊料子,遞給馬婆子道:“舅媽,這是前兩天府上夫人送過來的,我挑了三匹璟熙跟你和舅舅的冬衣我都裁好了,餘下的一匹半我拿迴去給我奶奶和方聰他們,正好過年的一身兒衣裳就出來了。”


    馬婆子捏著料子,問:“你怎麽不裁新的穿?”


    方沉碧道:“我在清遠縣的衣裳總也穿不完,實在夠多的了,就別再浪費了,省些總是好事兒,畢竟璟熙看病還需要很多錢。”


    提起這茬,馬婆子不禁歎道:“也怪是這功夫趕得不好,剛巧三少那頭兒也有事兒,不然……”


    餘下的話窩在嘴裏,馬婆子瞄方沉碧一眼,見她似乎也沒什麽反應,就接著道:“事出有因,也是不順氣兒,你別挑他了,我們都知曉你心裏必定是不好受的,可眼下,三少那頭兒也是火急火燎一樣的,鬧不好也得跟著進去吃牢飯,他要是這麽進去了,偌大一個蔣家可要怎麽辦才好?你說可是這個道理?”


    馬婆子頓了頓,又勸道:“你道是兩口子過日子都磕磕絆絆的,就跟我和你舅舅一樣,年輕那會兒那架可是沒少打,可必定還是有著緣分兒不是,雖然你跟三少也是鬧得坎坎坷坷的,讓我們一邊兒看著的人都跟著發急,可必定他也是我們璟熙的親爹,你說你沒事兒,你說你不多想,怎麽可能,我能理解你心思。可你鬧氣也好,多少也想想他的處境,可是不是?”


    方沉碧本就是一路上繃著,原本以為沒人提及,就可不觸及自己心裏那份酸楚,可馬婆子這麽一提,反倒讓她心裏格外不好受。因為這麽幾年來吃的苦,忍的傷已經將她快要逼到絕境去了,要不是身下還有個蔣璟熙,她真不知道還有什麽意思這麽苟活下去。


    可如今,老天爺就似喜歡跟他作對一樣,總是過不去一道道的坎兒。蔣悅然的事兒還沒平息,孩子又病的厲害了。思及此,饒是方沉碧這種沉得住氣的人也是心頭焦躁又難受,就似屁股底下有火烙一樣騰地站起身,手裏正縫著的衣裳隨著掉在地上。


    馬婆子一怔,也不知曉她這是怎麽了,遂小聲喚了一句:“孩子,你這是怎了?”


    方沉碧微微有些醒神,忙道:“屋子裏好悶,舅媽先行睡下,我這去外麵透透氣才好,舅媽先休息,不用等我,這宿我來守著孩子。”


    馬婆子見狀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是看著方沉碧步履痕很急的出了門,就在門關好之時,定在門外,隻見窗紙外一個清瘦身影仿佛長在門口一樣,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沒落寂寥,看著實在揪心。


    馬婆子側身躺在睡熟的蔣璟熙身邊兒,看著熟睡中俊俏的孩子,仍舊不解大人們心裏的酸苦,就心酸湧上心頭,隻暗暗道了一句:“這到底是造了什麽孽,好好一段姻緣,卻鬧成這樣。”


    夜半風涼,晚秋的夜風更是冷的直鑽骨頭縫兒,可此時此刻,方沉碧已經感覺不到冷,亦或者說,再冷的天氣對於他來說,已經是無所謂了。


    她仰著頭,看著絲絨布般的漫天繁星,一種蒼涼淒苦的情緒又翻上心頭。有些人要的並不多,可就是怎麽都得不到。而很多時候,非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握在手裏的也會相繼失去,直到讓人兩手空空,自己都心裏納罕,是不是從來就不曾擁有過。


    第一次,方沉碧徹底的心裏沒了主意,她開始恐懼,比從前失去父母,寄人籬下,甚至是死亡還要恐懼,她怕她手裏唯一一個珍寶,這輩子上輩子裏,最想留住的東西也要失去了。


    可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死亡,從來不是誰要死要活的留就會停下腳步的,如果天要人三更死,誰敢留到五更去?於此,方沉碧開始感到冷,極度的冷,原本身體裏似乎如火山爆發一般的燥熱開始往外湧,這下外麵刺骨的冷又往裏鑽,冷熱相對,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快要爆裂開來。


    就那麽不自覺的,眼淚幾欲奪框而出,方沉碧生怕馬婆子在房間裏聽得見自己抽泣聲音,死命的掩住自己的嘴,提著裙擺碎步往亭子那處跑去了。


    裴非能這麽大半夜的看見方沉碧純屬是個意外中的意外,他也不過是喝多了酒,又見柳荷哭的鬧心出來透氣的,眼下沒地方去,隻覺得一個人在院子裏頭晃悠不太合適,一旦給下頭人瞧見了,保不齊會嚼出什麽話頭兒出來,於是裴非選了一處比較靠邊兒的亭子坐下來,外頭樹影遮著,也瞧不見。這功夫裴非正伸手捏著眉心兒,突然聽見外麵小路上有窸窸窣窣的細碎腳步聲,似乎還有女人抽泣的聲響。


    裴非不禁有些惱,剛才送走了一個愛哭的,這會兒子又來一個,著實煩心的很。他不聲響,抬頭等著那人過來。隻見一個瘦弱的身影踉踉蹌蹌的穿過樹叢跑過來,待樹影遮住她一身兒的華色她方才敢稍微哭出點聲兒來。


    裴非依舊不出聲,還以為是哪個底下的丫頭又遭到婆子們的欺負夜半裏跑來發泄,可越聽就越覺得這聲音似乎有點熟悉。


    裴非正打算等到女子哭夠了自己往迴走,這樣就可以不動聲色的再迴去睡覺。從聲音可知,前方來的是個姑娘家,等著女子哭了一小會兒之後,不但沒有轉身離開,反而一步步朝著亭子裏頭過來。


    裴非也再坐不住,略覺得尷尬,遂不慌不忙起身往外走。一個才、往裏去,一個往外出,就在台階的地方遇見了。


    一個麵如冠玉,眉目冷淡,一個絕色瀲灩,楚楚可憐,裴非終在樹影森森露出的一道縫隙下,看見月光拂過方沉碧傾國傾城的臉,眼角,頰邊還有掛著淚珠兒,放若是一朵冰蘭帶著露水。那般的顏色,隻道是人間不可有,凡人不可窺,美的那麽驚心動魄的。


    一時間,兩人相遇,麵麵相覷,竟是不曉得該說些什麽,方沉碧隻覺得自己最狼狽的一麵給了一個外人瞧見,說是立馬轉身就跑開,未免太過矯情,可不跑開,卻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反而是麵麵相對,沉默不語更是尷尬不已。


    裴非更是如此,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覺得自己手足無措,他不是沒見到過女人哭,方才柳荷哭的時候,隻覺得沒來由的心頭煩躁,先下看見方沉碧哭,怎的就不由得心頭裏頭湧出一股子憐惜之情出來,好似這當下要是不對她說些什麽安慰的體己話,就覺得自己哪裏是做的錯了一般。


    “夜冷,風涼,沒事的話你還是迴去才好。”半晌,裴非憋出這麽一句話,話出口,他才覺得自己又蠢又笨。


    方沉碧微微側身,便是不願意讓他看見自己的狼狽相,遂淡聲道:“裴公子不必擔心,我這透透氣,一會兒就迴去,不礙事。”說罷,方沉碧也覺得這亭子算是待不下去了,轉身就要走,方才邁出一步,隻聽裴非在身後幽幽道:“你也不必太擔心,孩子瞧病的事兒我已經跟宮裏打過招唿了,約莫明後天,太醫會到。”


    方沉碧聞言,略略有些驚訝的轉過頭,看裴非一眼,似乎有些不信。


    裴非也不願再久留,像是有鬼在身後追一般,還要佯裝淡定,隻是腳步快了許多,從方沉碧身邊擦身而過,邊走邊道:“天冷,趕緊迴去。”


    人走遠,方沉碧留在原地,看著裴非模糊的影子隻覺得有那麽一瞬間,似乎懸著的心微微有些落下,可她已經太久沒有過那種安全感了,在這一刻竟是忐忑不堪。而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疑問,就在她看來,商人總是無奸不商,若說是白白給她好處,行她方便,她怎麽也不會信。


    變越來越覺得這個裴非有些怪異,總不住在想,那麽一個請冷仿若目中無人的人會有多餘的熱心行他人方便?怎麽看都不向,這世間,哪來無緣無故的好?


    裴非基本上是快步如小跑般迴到房間,此時柳荷已經在了,正坐在床邊等他迴來。看見裴非推門而入,柳荷有些驚慌,忙起身,道:“你迴來了,水是溫的,快洗一把臉吧。”說罷起身從臉盆架上去過帕子,站在架子邊等裴非淨臉。


    隻是柳荷也未曾多想,隻以為裴非是煩躁遂出去兜了一圈,等裴非淨臉之後,便脫了外衣上床休息了。柳荷收拾好東西,吩咐侍女小菊在外屋守夜之後,自己也更衣上了床。裴非麵朝裏躺著,背對著柳荷,柳荷看著他消瘦結實的背影,從心底有種愁緒翻了上來。


    她又想起自己說給裴福的那句話,若是情非得已,哪個女人會心寬?或許隻是自己多想了吧,畢竟方沉碧是蔣家的長媳婦,就算裴非多了什麽心思也好,也不見得方沉碧敢走出這一步來。想到這,柳荷稍稍放了心下去,曉得大門大戶家的規矩,說到底還是家族利益最是重要,兒女情長隻是微不足道到不行的小事而已,即便裴非再喜歡方沉碧又能如何?


    左右也隻能把方沉碧當成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隻能一輩子放在心裏,就算裴非有個膽量,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至少還有宮裏的貴妃娘娘看著,怎麽都不會任他胡來的。


    柳荷越想越心安,不自覺的湊上前去,從後麵抱住裴非。人的體溫本是最溫暖的東西,柳荷隻覺得有了這片刻溫暖就能讓她心滿意足。想想覺得自己可是可悲,可再一想,左右也是她得到了他,即便隻有得到人也無妨,這輩子就注定他不能隨心所欲的活著,隻要自己不犯大過錯,一輩子就定了。


    柳荷想著想著安了心也就漸漸睡下了,可她抱著的裴非卻始終睡不著,閉著眼,眼前卻一直都是方沉碧梨花帶雨的模樣,鬧得裴非非常的鬧心,可他又不敢表現出來,隻覺得憋得難受。


    另一邊,方沉碧急急忙忙的迴去了,馬婆子已經睡著,方沉碧就坐在床邊兒,手裏拿著那塊補了一半兒的衣裳,心裏沉沉如墜石,說不出什麽滋味。


    她本就知道上一輩子,這一輩子都是沒什麽人可以可靠的,蔣悅然年紀雖小,可從那時候起,他總會給她帶來安心,即便再難以信任的她都會被他直率純真的心思感動,可事到如今,似乎減慢的,隨著彼此年紀的增長隨著一些事情措手不及的發生,原本那種相互依靠,不言明也能了然於心的默契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越發覺得很多事情是完全不在自己也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方沉碧甚至不由自主的覺得,當初蔣悅然那種堅定會慢慢成為褪色的一個記憶,很快,也就是在眼前,他和她都最終要屈服於現實,因為沒有什麽比現實更能殘酷,現實會輕而易舉的讓每一個自詡堅持的人,底下腦袋,服輸的心甘情願。


    又是一夜,這是蔣悅然閉門思過的第幾日了,他也不記得了。隻是清楚知道自己第二日酒醒之後就聽說方沉碧帶著孩子連夜去了京城看病,而自己卻被大夫人攔下,一本本蔣家的賬本兒攤在自己眼前。


    黑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的在他眼前。事實就是事實,蔣家不付從前,現在的蔣家隻是一個空殼,一個瘦死的,皮包骨的駱駝。


    蔣悅然眉頭一皺,伸手翻了幾下,道:“母親拿給我看著賬本兒做什麽?”


    大夫人笑道:“我要給你看,我們蔣家現在到底窮成什麽樣子了,我要你知道,就算是拿十幾萬銀子去給你打點錢還是問你舅舅那裏湊來的,我也要讓你知道,璟熙看病的錢也都給你搭進去了。”


    蔣悅然聞言一怔,自是不知道其中這麽多奧妙,現下聽了還恍如覺得是個糊弄話了,可眼前的賬本兒一清二楚,不容他不信,這次便輪到蔣悅然發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半晌,蔣悅然木然的擠出一句話來:“可……那又如何?”


    大夫人看蔣悅然一眼,接著道:“我想以你的性子即便是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一定在乎璟熙的身子,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


    蔣悅然聞言,舊事又湧上心頭,想起璟熙的身世他還是忍不住開了口:“母親說這話什麽意思?”


    大夫人瞄一眼蔣悅然,似乎並不在意的輕聲道:“事到如今,我亦覺得瞞你也是無趣的,或者說,憑你自己的心思也早就知曉,等到孩子長大,到底是紙裏包不住火的,奈何我和孩子他娘瞞的這麽辛苦,倒不如跟你托底兒,也讓你好好長長心思,別再浪蕩著做個糊塗人了。”


    蔣悅然聞言並不吃驚,璟熙的事情他心裏多少是有底兒的,說來他也想問個清楚,也好徹徹底底的明白,如今,大夫人這一句話便是毫無掩飾的把真相托給他看,到真真的讓他有些接受不住了。


    大夫人見蔣悅然臉上的顏色有一瞬間白了白,便也沒有顧忌,脫口道:“你想的猜的尋思的事兒到底是沒錯的,璟熙就是你的骨肉,這事兒你心裏明白著的也好,糊塗著的也好,總之,我也是跟你道了句實話的,若是有一日我先就如你奶奶那樣突兀的走了,倒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兒了,實則沒有瞞你到最後。”


    大夫人頓了頓,又道:“這天大的秘密也隻有那麽幾個人知曉,誰要是把這事兒豁出去,害了我的寶貝孫子,我定是不饒的,可我估計你萬萬不會的。你想,以方沉碧的個性,能瞞著忍著過了四年時間,這心氣兒和護著孩子的那份堅韌,可不是說說罷了的。”


    大夫人語畢,蔣悅然隻覺得一股火兒從頭燒到腳跟兒底兒,便忍不住高了聲兒:“這是你一個做母親做奶奶的人該說的話兒?母親,你可知報應二字怎麽寫?你就不怕你做的這麽齷齪的事兒將來都報應在我跟璟熙身上?你還可當這是光彩還能這麽恬不知恥的說給我聽?人在做,天在看,天在看。”


    大夫人聽了蔣悅然這一番話並沒有太大的反應,隻是眼神微微一暗,接著道:“不怕,左右我也是活了這把年歲了,就算是一覺睡死過去又如何?我是做了,天在看也無妨,為了我兒你的未來,做再齷齪的事兒我也幹得出來,何況是區區這件小事兒?報應我又如何?我不怕。”


    蔣悅然怒極,便是咬牙切齒道:“事到如今,母親何必將自己一心貪欲怨念說的這般的冠冕堂皇,說到底還不是為了你在蔣家主母的位置使了那麽多下三濫的手段,還說的那麽好聽做什麽?為我好?母親所謂的為我好就是拆散我跟方沉碧?就是下絆子讓方沉碧苦活四年?就是讓你最愛的寶貝孫子叫我四年的三叔?還是讓我哥這四年每每看見璟熙和他娘都會從心底裏發出一種作嘔的恥辱感?綠帽子?還是得意著自己有粉飾天下以為無人所知的本事?母親這是為著自己的手腕沾沾自喜嗎?可知他人為了你的一己私欲,要付出多少代價?母親可是知道?可是明白過?”


    到了最後,蔣悅然竟是用吼的,似乎也並不怕他人再知道這個庭院深深裏頭,到底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齷齪事體了,連他都覺得悲哀,不禁急紅了眼,恨道:“你可知就為你這輕描淡寫,我付出了多少?”


    大夫人見自己兒子如此痛心疾首,也不禁心頭一疼,可再疼也敵不過眼前兒的一切,她狠狠心,道:“說是你不爭氣,你還不服,若不是蔣家到了這般田地,我何須為了十幾萬兩銀子跑到娘家哥哥那頭兒說小話兒,你當你還是從前蔣家的三少爺?你當蔣家還是以前的蔣家?你可當真是幼稚?我還不是為了你,為了你的以後?”


    蔣悅然漸漸沉靜下來,木然道:“原是我就自己的錢就是賣身的錢罷了,母親在用這個事兒說教我嗎?”


    這話不輕不重,可他剛剛語音兒一落,便乍然響起一記響亮的耳光,蔣悅然猝不及防,被一巴掌甩歪了臉,大夫人略略怒,道:“你可別忘了,此時已不是從前你可任意撒嬌任性的時候,你若是不怕璟熙的身份被丫頭婆子知曉嚼舌頭根子害了他們娘倆個,若是不怕方沉碧護子心切跟你就此翻了臉,也不怕你還沒等到趕到京城見到他們麵就給拉去下了牢砍了腦袋,你就任性胡來吧。”


    蔣悅然一怔,末了聽見大夫人冷冷說了一句:“你可別忘了,你這一次犯事兒,還是你舅舅救濟的銀子拿去打發官府的人,如此一來,蔣家早已是空殼子一個,瘦死的駱駝再大,他也是死的,不是活的。何況,璟熙現在的病症還不樂觀,孩子治病的錢也不知何處能來,底下那幾房平素在你爹手裏撈得盆滿缽滿的,又都是無所出,這一輩兒就璟熙這麽一個得寵的嫡孫,若是他出了事兒,你當還有誰會出錢給孩子瞧病的?莫不是都巴望著孩子早點沒了,倒也好趁了他們的心思了。”


    言於此,大夫人便起身往外走,邊走邊道:“到底璟熙也是的兒子,念著方沉碧的麵兒,這狠心看你下不下得來的,你想看著你兒子死在他娘懷裏,你盡管鬧,我也倒是隨著你,豁出去了。”


    言畢,大夫人走至門口,卓安便是彎著腰,垂著腦袋不敢抬頭,恭送大夫人,亦是聽見大夫人跟蔣悅然的這一番談話給嚇壞了,說到底,他也是其中幫兇一個,如今這一抖出來,就似大庭廣眾之下把他給扒光了一般,簡直是無地自容。


    卓安已是聽得滿頭大汗,隻想著等著大夫人走了之後,少爺的臉色必然不會好看,這下子又把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翻出來,倒黴的一準兒是自己,遂越想越後怕,連貼身兒的裏衣都給汗濕了。


    大夫人慢慢悠悠的走到門口,卓安不自覺的又低了低腰身,隻聽腦袋頂上傳來大夫人淡淡的話聲兒:“你這就好好伺候你的主子,他若是要我前腳走,他後腳就趕去京城找你,你也別攔著,隻跟著主子身邊兒悉心伺候就好了,千萬別攔著勸著,由著他自己合計,權衡利弊,隨便折騰。”說完推著門兒,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國慶午休,熬夜碼了一章,請看客笑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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