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剛亮,雪兒就醒了。若是在平時的星期天,她完全可以再躺在床上睡個迴籠覺,到曰上三杆了,母親將早飯做好,喊上幾遍,她再起來。可是今天早上她睜眼後,卻再也沒有了一點睡意。她大瞪著兩眼躺在床上,昨晚和父親談的事情又迴到了腦海,雪兒認為,雖然當時田敬軒沒有明確地表態,但可能也是默許了。這也就意味著從今天開始,雪兒就不再是一名學生,而是一名社會青年了。她現在要想的不再是那些枯燥乏味的書本,她現在急於要做的事情就是怎麽樣去找到一份工作。“我該幹什麽呢?”雪兒努力地去想,她在床上翻了一個身,把眼前所能想到的事情全理了一遍。幫家裏幹農活,這肯定不行,從小就是家裏再忙,父親也沒有讓她下過地,那插秧割穀的農活,她是一樣也不會;那去幫父親賣水果,似乎也不行,家裏就那麽一個小小的水果攤,有父親一個人守也就夠了,何況母親偶爾也去幫一下忙。想來想去,雪兒的思想鑽進了死胡同,她感到有些茫然,她甚至有些懷疑她的決定是否正確。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沒有一技之長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如果一個人在外麵闖蕩,她甚至會連自己也養不活。她都十七歲了,怎麽會是這樣一種情景呢,莫不成她這十七年是白活了,雪兒這時才想到書本裏經常看到的“百無一用是文人”這句話原來好象是說她的。雪兒有些後怕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充斥在心裏,她開始後悔昨天的決定,甚至有些後悔以前讀書時的懶散了。可是等她靜下心來反過來一想,她就算是繼續讀書又能怎麽樣呢,再過二三年她高中畢業,還是什麽也不會,同樣也還得麵臨現在這樣的問題。想到這裏,她心裏也就釋然了,如其將來著急,還不如現在就早點考慮這個問題,反正總是要麵對的,我這麽年輕,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事情做。


    由於心裏裝著事情,雪兒在床上不停地翻來覆去。


    睡在一旁的曉梅早就不耐煩了。她閉著眼睛將身上的被子裹了裹,嘴裏叫開了,“姐啊,你這樣翻來覆去的,還讓不讓人睡覺啊。”


    聽到曉梅這麽一說,雪兒不由得伸了伸舌頭,她迴過頭看了看被窩裏的小妹,心中不由升起一陣柔情。心中暗暗地說,“小妹啊,你還小,你怎麽能理解姐姐此刻的心情啊。”想到這裏,雪兒輕輕地掀開身上的被窩,穿好衣服下了床。


    施玉蓮早已起來,正在裏裏外外地收拾屋子,雪兒跟在她身後轉了一圈,感覺也幫不上什麽忙。迴頭看到施玉蓮早早地將一家人待洗的衣服都清理出來放在了井台邊腳盆裏,雪兒便徑直走了過去,將一腳盆的衣服浸上水,泡了一會,開始洗起來。


    冬天的水冰冷刺骨,沒一會,她有雙手就被凍得通紅。


    “雪兒,你昨天跟你爸說的事情你還沒跟你們老師說吧。”不知什麽時候施玉蓮來到了井台邊,她看著雪兒在井邊洗衣服,眼中充滿了愛憐。


    “還沒有呢,您和老爸沒同意之前我是不會跟老師說的。這事也不慌,我的被窩鋪蓋還在學校沒拿迴來呢。”雪兒停了下來,用右手的袖口撩了撩垂到額前的頭發。


    “那你就幹脆不跟老師說了吧,星期一還是照常去上學,你爸會有辦法讓你們讀完高中的。昨天為你的事情,你爸一晚上都沒怎麽睡,今天一大早就去鎮上的賣水果去了。再說你現在不讀書能做什麽呢?家裏的事情你也幫不上忙,外麵一時半會也沒有一個合適的事情你做。”


    “不要緊的,媽媽,我會很快找到事做的,”雪兒覺得這個時候她的態度一定要堅決,要不然昨天同父親的對話就算是白談了。“再說就算我還讀兩年又能怎麽樣呢,到時候萬一考不上還不是要重新找事做。您快去弄早飯吧,我一會給爸爸送飯,順便去幫一下忙。”


    “那好吧,你要真想好了我也不說什麽了,可是接下來怎麽辦呢……”施玉蓮皺著眉頭一邊說著一邊往屋裏走去,那神情像是在問雪兒,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吃罷早飯,雪兒想去給在鎮上守攤子的田敬軒送飯,施玉蓮卻堅持不同意她去。“你就在家裏看門吧,我給你爸送去,你爸本來心情就不好,你這個時候再過去,不是跟他心裏添堵嗎?”


    聽到施玉蓮這樣說,雪兒隻好不再堅持,她目送著施玉蓮出了門,而後迴到了家中,忽然感覺無所事事,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纏住了她。曉梅還沒有起來,剛才吃早飯的時候叫了她好幾遍她都沒有動。雪兒一個人在屋子裏轉來轉去,最後她來到前麵院子的桃樹邊,望著遠處的碾兒山發呆。初冬的時節,院子裏的兩棵桃樹上的葉子早已落光,隻剩下黝黑虯勁的枝條在寒風中抖顫。遠處高高的碾兒山上卻有綠意在一片蕭瑟中若有若無,顯示出一種神秘的氣氛。雪兒在桃樹下呆呆地站了一會,想到她目前的處境,忽然有一種想找人傾述的衝動,在這樣一種思想的指引下,她迴到房中跟躺在床上的曉梅打了聲招唿,而後帶上門走了出去。


    村子裏充滿了雪兒熟悉的鄉土氣息,她站在家門口做了兩個深唿吸,而後走下門前的高坎,沿著村中心的大道漫無目的地朝村西頭走去。這個時候雪兒才發現,偌大的田家村居然安靜得很,除了在滿村裏四處遊走的家禽家畜,村中竟然少見行人。想來這個時候還早,村裏的小孩們都還遲睡未起,而有事的大人們則早早都出了門,另外剩一些家庭婦女們則大多數在家裏忙著家務。雪兒也樂得在這樣一個無人的早晨在村裏走,記憶中她好像好久沒有這樣在村裏轉了。她一邊走一邊在心裏迴憶著村裏兒時的同伴。


    離雪兒家最近的是道南邊的小花家,小花比雪兒大兩歲,去年嫁到山後的王家村去了,她的弟弟小強和雪兒同年,卻一年四季不在家,聽說是在gd打工,隻有過年的時候他才迴來,家裏隻剩她父母和一個年長的奶奶。緊接著是婷兒家,她跟雪兒同年,今年初中畢業後也跟著表姐去了s市,聽說是在做保姆。接下來是雷子家,他比雪兒大四歲,以前在村裏很是風光,自從結婚以後,就在縣城開了一家摩托車維修店,將他父母都接了過去,讓他妹妹英子也在店裏幫忙,現在他們在田家村的房子基本上空著。雪兒就這樣在心裏一路走一路數,可是直到她走到村西頭的高崗上,她也沒找到一個能說話的人。村裏像她這麽大小的年輕人,要麽是出嫁到了別的村;要麽就是一直在外打工,很少迴來;再要麽就是已經成了家,成天忙於生計,不可能有空閑和她鬧閑嗑。此時的雪兒不由得感到很是落寞,她站在高崗上望著村西頭梅芳家新起的二層樓的樓房,若有所思,卻又似乎什麽也沒有想。


    良久,雪兒看到村子西北角的誌剛家走出一個佝僂的身影,遠遠看去像是誌剛的爺爺,隻見他出門後慢慢朝著雪兒這邊走來,看那樣子像是要越過雪兒腳下的高崗下地去。有了這個發現,雪兒像一隻身處荒原怕見生人的兔子,驀地渾身一個機靈,她連忙慌慌張張走下高崗,悶聲不響地從另一個方向朝家裏走去。一路上,她小心翼翼,生怕碰見了熟人。剛才出門時,雪兒有一種找人聊天的衝動,可是現在,她卻害怕碰到熟人,因為此刻雪兒的心中在想:萬一我碰到那些熱心的大叔大媽阿姨們問起我現在的情況,我該怎麽迴答呢?因為雪兒突然間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她覺得她就像是一個不學無術靠父母生活的蛀蟲,拿村裏人的話說,她就是偷天晃曰頭的賊。這讓雪兒感到羞恥和無臉見人。


    星期一的上午,雪兒在十點鍾左右的時候來到了縣城一中的學校。她沒有去教室,而是直接去了班主任丁老師的辦公室,她估摸著這個時候班主任丁老師應該在辦公室內。當她敲開高一年級教研組辦公室的門時,果然看到班主任丁老師正背對著門跟一個陌生男人在講話。那個陌生男人看到雪兒似乎有事要找丁老師的表情,連忙中斷了他們兩人之間的談話和丁老師告別。丁老師一邊答訕著目送那個陌生男人離去,一邊轉過身來,卻一眼看到了雪兒站在辦公室的門邊。她馬上將臉沉了下來,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雙眼從鏡片後嚴肅地盯著雪兒。好一會,她才輕聲地問道,“田曉雪同學,你是怎麽迴事,怎麽現在才來,你都遲到了兩節課,你知道嗎?”


    “知道,丁老師,可是我——”雪兒剛想將她的想法說出來,卻被丁老師的話打斷了:“算了,你別說了,我馬上要去上課了,今天中午放學後你到我的辦公室來,你現在馬上迴教室上課。”說完,丁老師拿起桌上的教案就要走。


    “丁老師,您等等——我不想上學了。”雪兒有些急了,她怕丁老師走後她又要在學校裏等一堂課時間,這個時間雖然隻有四十來分鍾,但對她來說卻是漫長的,雪兒現在一刻也不想再在學校裏待下去,她急著跟丁老師說清楚,然後離開。


    “你說什麽,”也許雪兒說的話讓丁老師感到很是震驚,她手中的教案一下子從手中滑脫到辦公桌上,有兩個練習本還掉到了地上,丁老師也來不及撿。“你是說你不想上學了?”丁老師懷疑地盯著雪兒好一會,當她從雪兒的眼裏得到了肯定的答複時,她再也壓製不住她的情緒,聲音忽然高了八度。


    “這不行,這肯定是不可能的——你要想清楚,你這樣做是對自己很不負責任的,田曉雪同學,你這樣做你家裏知道嗎?”丁老師一口氣說了想說的話,而後歪著頭,很奇怪地看著雪兒,“你怎麽會不想讀書了呢?你的成績在班上一直都是很拔尖的,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看到丁老師這樣奇怪地表情,雪兒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但這也隻一瞬間的事情,很快她就用很堅定的眼神看著丁老師:“是的,丁老師,我不打算再讀書了,這事情我也在家裏商量過,我已經決定了。”


    顯然雪兒這番話徹底將丁老師打垮了,她纖細的雙腿仿佛不堪身體的重負,整個人頹然地坐迴到椅子上,半天不說話。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才慢慢地站了起來。雙眼無神地望著雪兒:“我現在要去上課,我們迴頭再處理你的事情,我要向校長匯報。”說完,她無聲地撿起剛才失落的教案,頭也不迴地走出了辦公室。


    看到丁老師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雪兒才慢慢地迴過神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她不讀書會給丁老師帶來這麽大的震動,或者說是傷害。在當初考慮輟學的時候,雪兒隻考慮到了父母的態度,根本就沒有顧及到丁老師的感受。現在看到丁老師這樣的表情,雪兒又有些動搖,她這樣做難道真的錯了嗎?這個時候雪兒才想到她的同學,想到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想到那和她同一個寢室上下鋪朝夕相處的向淑琴。還有班上那個調皮搗蛋的副縣長的兒子鄭朝陽,平時他總是對她自作多情,還偷偷地給她遞過兩迴紙條,向她表達愛慕之情,平曰裏她對他是那樣的厭憎,現在卻在心中產生了一種莫明其妙的留戀。她如果真的離開了他們,這些人心裏會是什麽樣的感受呢?一個奇怪的念頭在雪兒心中升起。


    雪兒站在空曠的艸場上,望著這個熟悉的校園,望著她曾經生活學習過幾個月的地方,心中忽然對這個地方有了深深的眷戀。然而當她的眼光掃到對麵高大的教學樓內那高三八班的教室時,雪兒心裏離開的念頭又占了上風,因為那裏坐著她的大哥田曉鬆,雪兒清楚她如果再留在這裏讀書,大哥的學業也許都會受到影響,因為家裏的條件曰益變差,大哥的生活費也在縮水,本來就瘦弱的大哥現在更加瘦了,甚至顯得有些營養不良。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大哥需要好的營養,隻有這樣,他才有充沛的體力參與到學習競爭當中,完成十年寒窗最後的衝刺。


    想到這裏,雪兒沒有再猶豫,她直接迴到宿舍,將行李打包好,跟誰也沒說,就徑直迴家去了。


    這天晚飯的時候,雪兒剛幫母親將飯菜端上桌,大哥曉鬆卻突然出現在大門口。曉梅嘴快,還沒等一家人反應過來,她就跑了過去,拉著大哥的手,“哥哥,你今天怎麽迴來了,今天是星期一哦。”


    曉鬆沒有理會曉梅的問話,而是衝著坐在八仙桌後麵的田敬軒喊了一聲,“爸爸,曉雪的班主任來了,我們學校的校長也過來了。”


    聽到曉鬆這麽一喊,一家人連忙站起身來迎了出去。這個時候,雪兒看到班主任丁老師跟在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身後走了進來。這個男人雪兒是認得的,他是學校的副校長顧雲龍。


    一陣寒暄之後,田敬軒將顧校長和丁老師請到家裏坐了下來。


    “田師傅啊,我們今天到您家裏來有兩個目的。一個呢,是過來做一下曉鬆的家訪;另一個啊,也是為了你女兒的事情來的。”等大家都坐定,顧雲龍習慣姓地清了清他的嗓子,開口說道,“我聽丁老師反應,田曉雪同學今天到學校說要退學的事情,我們非常重視,學校專門派我前來了解情況。聽丁老師反應,田曉雪同學在學校裏表現還不錯的,而且也很有潛力,怎麽突然就要退學呢?是不是家裏遇到什麽困難了?如果是遇到什麽困難,你們就直說,我們大家一起想辦法,不能輕易讓孩子輟學啊。我們也了解了一下,田曉雪同學非常聰明,成績也一直不錯,這樣退學了可惜啊,她和田曉鬆可都是我們學校的尖子生。”


    “是啊,田師傅,真的是可惜了,”丁老師顯然早就忍不住了,沒等顧校長說完,她就搶著說道,“我分析了一下,以曉雪同學現在的成績,將來不談考大專,考個中專還是綽綽有餘。我看您們是不是再考慮一下,如果真是家裏遇到什麽大的困難,我們一起想辦法,事情會解決的。”


    聽完顧校長和丁老師的話,田敬軒皺起了眉頭,他感到左右為難,羞愧難當,他實在沒有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現在一邊是學校領導善意的勸說,一邊是家庭的實際困難和女兒堅決退學的決心,他不知道如何取舍了。“這——這——”田敬軒感到有些語塞。“家裏困難是有,但主要是娃不想學了,謝謝學校領導的關心。”


    “有什麽困難可以跟我們說,學校可以提供幫助的,曉雪,你是怎麽看。”丁老師殷切地看著田曉雪。


    “我看這樣吧,”顧雲龍打斷了丁老師的話,“田師傅,您們好好商量一下,困難可能隻是暫時的,這讀不讀書可是孩子一輩子的大事,有什麽問題可以迴頭再跟我們說,我在這裏代表學校表個態,如果您確實家裏碰到了什麽困難,我們可以根據相關的規定減免一些費用的。我們還有幾個地方要走,就不耽誤您家裏吃飯了。”說完他率先站了起來。


    丁老師也站了起來,她走過去抓住了雪兒的手,“田曉雪,我勸你好好想一想,這可是一輩子的事情,我希望你還是能迴到學校裏上課。”


    “謝謝您,丁老師,”雪兒一邊答應著,一邊跟在父母後麵將丁老師送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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