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冷桐接引這三位進門,繞過影壁,一齊穿過天井,進得垂下厚蒲簾避風的玉堂內,紅燭高照,炭火暖熱,堂內麒麟公子並甘公子已久坐相待了,略起身與左老爺寒暄幾句,左老爺瞧見自家女兒鳳凰麵黃肌瘦,原本有怪她的意思,此刻也稍減了,畢竟是自家骨血,做父母的哪能不憐愛呢?


    惟左二夫人仍冷目望向她,十月懷胎的乖兒死得冤枉,更何況左鳳凰又不是她親女,二夫人的含怨之心又豈會稍減?


    連映雪從容道:


    “我今日還請了一個人過來,隻是他恐怕要遲了,趁著等人的功夫,不如讓我先扯個故事消磨罷?”


    甘賢品一口暖茶,含笑道:


    “你這是哪來的興致?”


    連映雪莞爾一笑,眾人倒要看這個麒麟公子說些什麽,隻聽她道:“唐朝有個叫一行的僧人,擅天文,通律法,有一天他鄰家婦人的兒子被抓進了牢裏,婦人聽說他能耐無邊,向他救助,一行對鄰婦說,你今晚拿個麻袋去某處的牆洞前等著。鄰婦不解其意,但仍照一行的指引做了,誰料夜裏,那牆洞竟鑽出隻豬來,鑽進了婦人的麻袋,而當夜夜空黯淡,北鬥消逝。宮中天文官大駭,請奏皇帝,大赦天下,婦人的兒子也從牢裏被放了出來。


    自此,愚樸百姓總以為北鬥星君真身不過是一頭豬……”


    甘賢聽到此不由輕笑出聲,左慕之亦客氣笑道:“想不到麒麟公子機敏,故事講得也有趣,隻是不知與今日斷案又有何瓜葛?”


    連映雪道:


    “左府命案連連,尋常總以為是同一人所為,但依我看來,卻是陰差陽錯的巧合,與指北鬥為豬無異。”


    “你是說兇手不止一人?”左慕之沉吟。


    連映雪不急不徐道:“依我推測,兇手恐怕有三位,隻是我手上半點證據也無,今日隻看兇犯招認不招認了。”


    三名兇手已經悚然,無法令其伏法更加心驚,但左慕之卻冷笑道:


    “此事公子就無須擔心了,隻要你說得出兇手來,我包管他難逃一死!”


    左慕之愛用私刑,也是連映雪意料中事,她隻道:“隻是當中一名兇徒,我雪劍門老門主當年已將其放過,如今其亦已飽嚐惡果,望左老爺饒其一命。”


    左慕之雖有猶疑,但連映雪既搬出老門主來,左慕之也隻能應承下來。


    眾人正空等著不多時,杜府下人領著一個穿褐鼠寬襖、蹬灰狐皮靴的英武男子進來,隻見這男子生得眉峰入鬢,目光有神,倒是副容易打動芳心暗許的長相,難怪左小月被他迷倒。他逋一進門來,先朝左慕之喊了聲伯父,朝二夫人喊了聲伯母,至於與杜冷桐相依的左鳳凰,他倒隻是略瞧一眼,不過目光交錯,亦生疏極了。


    如此形同陌陌,旁人怎會曉得他就是那廣慶錢莊的掌櫃、左鳳凰的前夫秦烈?


    秦烈坐下道:


    “不知左伯父請我來有何事?”


    連映雪卻道:“在下麒麟公子,是我借左老爺之名請秦公子過來一敘。”


    “原來如此,可惜我不認得閣下!閣下相邀所為何事?”秦烈傲慢漠然,連映雪隻微微一笑,道:


    “既如此,秦公子大可不來赴約。”


    秦烈冷哼一聲,不言語,連映雪卻仍是含笑道:“想必秦公子早派了小廝過來查看,等瞧見了左老爺的車馬停在杜府,方才從廣慶錢莊起身的罷?公子如此驕矜,倒讓我們一番好等。”


    秦烈的謀算完全被眼前的這位公子看破,不由略客氣了些,道:“這位公子倒是料事如神,隻是我錢莊諸事繁忙,恐怕不能陪你嚼舌了。”


    “秦公子惜光陰如寸金,我豈敢胡亂叨擾,請你來,是同左府丫環左小月之死有關。”


    秦烈目光略有閃過訝色,但轉眼斂藏,不動聲色,連映雪隻道:


    “左小月是在月老祠被人刺死,月老祠本是約見有情人之地,據我所知,小月姑娘的心上人似乎正是閣下。”


    秦烈麵色冷冷,不為所動,道:“我與她素無瓜葛,為何要殺她?”


    連映雪卻坦誠道:


    “這確隻是我的猜測而已,是否屬實,隻有天知、地知、你知、魂歸地府的杜小月知。”


    秦烈冷嘲道:


    “既無人證,又無物證?你單憑諸如月老祠、心上人的胡言亂語,與血口噴人何異?殺人是大罪,依刑律可是要殺頭的,公子如此草率指認,未免可笑。”


    連映雪淡然道:“我雖無人證、物證,但我曉得你為何要殺她。當日,她約見你,要同你說左霖兒被殺一事,你想必是聽完她所說,怕她連累你,怕世人以為她和你串謀殺了左霖兒,到時你百口莫辯,左老爺必然不會留你性命,所以你隻好殺了她了結此事。更何況當時左姑娘已逃出左府,你正好順應謠言,讓坊間以為是左姑娘殺了左小月滅口。”


    左老爺共左二夫人聽到這,事關殺死幼兒的真兇,目光皆望向秦烈,惟左管事是左小月的父親,亦怕受到牽連,辯白道:


    “小少爺怎麽可能是小月殺的?小月連魚都不敢殺,看見血就怕,她那麽膽小,怎麽做得出這麽狠心的事來?”


    “左管家你給我閉嘴!”左二夫人冷聲,質問秦烈道,“到底小月有沒有同你承認她殺死我乖兒的?”


    秦烈斷不肯承認,因他一承認就與左小月的死脫不清幹係,他隻冷著臉不說話,半晌,起身道:


    “此事與我秦烈毫無瓜葛!若無旁的事,我先告辭了!”


    左慕之撥動手上扳指,道:“秦烈,你要是敢出了這門,我就不管你認不認,都當你是殺左小月的兇手,亦是殺我兒的幫兇,你要曉得,官府治不治你罪我不敢擔保,但我長勝賭坊的校武場英烈台上,許久沒祭過活人,你要是想嚐嚐拔舌焚身的滋味,大可揚長而去!”


    秦烈懼怕長勝賭坊威勢,再不敢邁步,複又坐下,態度和緩道:“左伯父何必如此動怒,是晚輩不通禮數。”


    左慕之冷冷道:“你好好聽麒麟公子把話說完,再走不遲!”


    連映雪望向左鳳凰、又望向左二夫人,隻道:


    “其實當日,左小月並非有意害死左霖兒,我想她隻是無心之失。”


    “好一句無心之失,難道我兒的命用這四個字就能打發了麽?”左二夫人愈發悲憤,連映雪卻亦愈加淡漠道:


    “二夫人何必氣惱,你不過是天理循環,自嚐苦果而矣。”


    左二夫人養尊處優,斷容不得頂撞放肆,正要發作,左慕之已攔住她,勸道:“事關霖兒的死,聽他把話說。”


    隻聽連映雪道:“當日左小月同左霖兒興許隻是在左府內宅玩起捉迷藏而已,誰料左霖兒藏進姐姐左鳳凰的棲鳳樓內。左小月尋進門去,很快就猜到左霖兒躲在櫃中,那時她看左姑娘沉睡不醒,以為她是昨夜醉酒罷了。


    本來左小月領著左霖兒出去就罷了,但看見左鳳凰心愛的鳳凰琵琶,再想到自己的心上人秦烈——因為左老爺撮合的緣故,恐怕怎麽都輪不到她左小月親近,於是她心生一計,先將左霖兒鎖在衣櫃避他耳目,然後將鳳凰琵琶摔碎在地。”


    左鳳凰不解,隻問道:“小月這樣做又是為何?”


    連映雪答道:“這恐怕就與杜掌櫃有關了。”


    杜冷桐亦是不解,連映雪道:“自左姑娘迴娘家後,雖心上記掛杜掌櫃,但從未與他相見。左小月既曉得二位的舊情,又曉得杭州城能修這琵琶的人隻有杜掌櫃的手藝,所以她故意摔碎琵琶,其實是想撮合二位再續前緣。如此,左姐姐就能與秦烈徹底斷絕瓜葛,這樣,她以為就能輪到她與秦烈作一處了。”


    眾人聽著這匪夷叵測的緣由,不禁格外吃驚。


    連映雪道:


    “左小月本也無壞心,她以為她摔碎琵琶,左姐姐即使喝醉,很快也會被吵醒,然後左姐姐自然就會放左霖兒從衣櫃出來。可是左小月萬沒有想到,左姐姐沉睡,不僅僅是因為多飲了幾杯,更是因為她中了五石散膏。左姐姐長睡不醒,等午時過後,左霖兒已經被活活憋死在衣櫃了。”


    左二夫人臉色灰敗,她已意識到,真正殺死她兒子的,竟是那五石散膏……左老爺聽到此,已急怒拍桌道:


    “是誰敢給我女兒下毒又害死我兒子!”


    連映雪目光灼灼望向左二夫人,道:“並非有人刻意無知,那毒早是十年前已經浸在一本曲譜裏了。要硬說是誰害死了左霖兒,便是那藏毒曲譜的元兇罷。”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小白,我寫破案也沒什麽激情了,好像映雪兒在唱沒有觀眾的獨角戲一樣。。。。。腫麽了腫麽了。。。。映雪兒,乖,破完案就去找小白,態度好一點……難說有春宵戲啊……


    ☆、春宵前奏


    連映雪淡漠道:


    “此人因妒成恨,當年浸毒曲譜害死左大夫人,雖則當年未查出是其所為,但此人深怕事情敗露,所以亦向左老爺下毒,幸而被老門主識破,老門主恐怕念其懷中嬰孩尚在哺乳之期,不忍其孤苦,才放過此人,興許還警告了她一番,令她再不敢作惡。隻是因果之報,何其詭道,即便她循規蹈矩十年,但終究還是害死了自已的親兒子——我說的對不對呢?左二夫人?”


    左二夫人麵上慘白如紙色,雙手顫栗不已,嘴唇哆嗦得幾乎無法吐出半個字,轉眼,她的眼眶已流下淚來,隻喃喃地,不停地輕喚自己親兒的名字。她得此惡報,滋味恐怕比烈火焚身還苦痛。


    左老爺亦是驚怒不已,連映雪隻是道:“此案如何處置兇犯但憑左老爺作主罷。”


    她起得身來,已說要告辭,甘賢亦起身與她同去,杜冷桐、左鳳凰忙要挽留二位,連映雪隻微微笑道:“我的馬車已候在門外良久了,二位是前生注定事,請莫錯過姻緣。”


    甘賢扶著映雪兒上了馬車,卻並不同往,他隻含笑道:


    “你既全身而退,我也無須守護你了,我聽聞南疆處冬日亦如春時,繁花美景,果實釀酒,醉倒飛鳥,我倒有心嚐一嚐,醉後隻望夢醒一張眸,仍是少年未曾遇見你時。”


    甘賢言語苦意黯然,但飛身策馬而去時,姿態又重是那瀟灑不拘的賢哥哥,在風雪中縱意馳騁。


    天下筵席已散,此地隻餘伊一個,連映雪從馬車簾子裏伸出手來,雪粒子落在她手心化去,愈發孤清寂寥,她卻勾起嘴角,朝拖拖拉拉背著包袱奔出杜府的那兩個小禿驢道:


    “到雪劍門前你倆輪流趕馬車罷,我昨夜一宿沒睡著,趁此當大夢一場,你們倆好好聽著,哪怕天塌地陷也萬萬不要叫醒我。”


    車廂裏連映雪半眠半臥著,閉上眼的她,亦隻望夢醒一張眸,白無恤會在眼前,就像上迴、上上迴、無數迴一樣,他總在等她。


    而長勝賭坊後來結局如何,江湖隻模模糊糊有些傳聞,大致是左二夫人心灰意冷,出家為尼;而左鳳凰最後終於嫁給了杜冷桐,舉案齊眉、夫唱婦彈;而左老爺有沒有改掉動不動的打打殺殺的毛病倒不可知,隻知道長勝賭坊又添了許多新奇的賭戲,有一個公子每幾個月就會上門光顧一番。每次來時他都穿得破破爛爛,身上一文錢也沒有,落魄得很,但等他一出門,他就成了那世上最有派頭、最有排場的人,狐裘加身坐著那香車寶馬,美姬、美酒,樣樣不缺地離去,至於他姓什麽叫什麽哪裏人士倒沒有流傳出來,隻知道他長得唇紅齒白,春風含笑時,和煦得令人心碎。


    霜月夜涼,雪霰朝飛,盡歲風光,北疆逐緣。


    一入茫茫雪域,重望雪劍門景況,連映雪感慨萬千,遠遠已見蘆台殿更上的山崖上,一座十九層的七寶玲瓏琉璃塔,聳入重重鉛雲,果然高不可攀,而塔內層層設了金葉燈盞,常年香油燃燈,光耀如繁星奪目。


    鄒雲這小和尚遠遠瞧見了,隻笑嘻嘻道:


    “師傅,你看白無恤給你建的傾世高樓雖然投機取巧了一點,可還是很高大很炫目呀。記得我走之前這塔才起了個基台,白無恤以為你死了,所以讓功匠雕了許多佛像,又請法師抄寫了許多佛經,準備放進塔內給你祈福用。”


    “白無恤三個字也是你張口就喊的麽?”連映雪冷冷望著鄒雲,愈發冷聲道:“我既然沒死,這塔也用不著給我祈福了,不如把你關進塔裏去,等你念足三萬六千五百日經文,我再放你出來不遲。”


    “師傅,等我念完都是一百年以後了……”鄒雲懦懦。


    “正好,讓你這個高僧就在那塔裏直接圓寂了。”連映雪一霎揚起笑臉,但終於還是沒將鄒雲真的關進塔裏去,最後隻是,將他同慧明一塊打發到了踏雪山莊的教習手下,研習基本功去了。


    而連映雪逋下馬車,連梳洗也顧不上,就直奔白雪遺音廬。


    白雪遺音廬隻有一些藥童,冷冷清清,她推開她原住的那間房內,不曾見著白無恤,倒見著了銀鈴般笑聲的淩世瑾,隻見她正對鏡梳妝,一見連映雪,隻熱心熱意道:


    “映雪姊,你怎麽迴來了?我還以為你和顧大俠一起迴洛陽了呢?”


    雪劍門中,還無人敢問連映雪這個門主“怎麽迴來”這四個字,但她臉上亦是含笑,徐徐坐下,冰冷的手兒嗬在鏤空香暖爐上烤了烤,緩緩問道:


    “世瑾你孤身一人跑到這雪劍門來,你哥哥淩三公子可曉得?”


    淩世瑾天真爛漫答道:


    “他才管不住我呢?你們一走,我就到雪域來找你們了,我等啊等,無恤哥哥終於迴來了,我求了他好久,他終於答應我了。”


    “他答應你什麽了?”連映雪笑意愈深。


    淩世瑾滿臉羞紅道:“他答應我留在雪劍門中,當一名藥使。”


    連映雪點點頭,笑著道:


    “這也是好事一樁。”


    “映雪姐你不反對我入雪劍門?我還以為你一定不會答應呢,我還不安了好久,映雪姐你是雪劍門的門主,你要是不答應,我真不知怎麽辦才好,我想你一定不忍心我孤苦無依、流離失所的罷?”淩世瑾貌似天真,但撒起嬌來,倒往往能達到目的。


    連映雪含笑問道:


    “我怎麽會拒絕你呢?世瑾妹妹,隻是白藥師他怎麽不在此處?他去哪了?”


    淩世瑾道:“無恤哥哥三天前就孤身一人進雪域了,說要去采雪參,以備不時之需。”


    “哦,原來如此。”連映雪站起身來,笑容可掬道:“世瑾妹妹,你既身為我雪劍門藥使,我這個門主的命令,你一定會聽的罷?”


    淩世瑾連連點頭,連映雪道:“既然如此,我洛陽分舵正差一個隨守藥使,你今日便收拾好行李前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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