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賢不禁一笑——他所指有求必應的畜生,不正與左老爺相合麽?連映雪莞爾一笑,煞有介事道:


    “我這龜在旱地爬得不快,非得在淺水上同旁的龜比試了,才能顯出它的英明神武、傲視群龜來。”


    “果真有此事?”左老爺倒從容想看連映雪耍什麽花招,隻聽她道:


    “所以我想好好成全它,請在這漕道上潑上水。”


    “龜有水自然遊得更快,我老爺豈不是吃了虧?”左義十分精明,甘賢笑吟吟揶揄道:“左管事精明過人,死前若看著油燈裏多點了一根燈草芯,恐怕都不忍心咽氣撒手罷?”


    顧為川聽著這話,不由得想噴茶大笑,惟他素來修身不許如此粗魯,方才強忍了。連映雪則十分客氣道:“為見公義,不妨兩邊漕道都潑上水,這樣可好?”


    左老爺笑著吩咐左義道:“那就依他的意思。”


    小廝們忙給漕道上潑了淺淺一層水,萬事俱備。左義拉開漕門,眾人隻見兩隻龜扒拉著足在淺水漕道上疾遊起來,這漕道長五尺,連映雪點碧的那隻龜才遊過一尺,左老爺點朱的那隻龜已遊過一尺有餘、近乎兩尺,甘賢隻道那朱龜定是作了手腳,臉色不由憂慮道:


    “麒麟公子,你不會是真想把我雙手輸在這賭桌上罷?”


    連映雪目光灼灼,無所懼地看著左慕之道:“左老爺,敢問您一句,這隻朱龜是否吃了五石散膏?”


    “這位公子可不要血口噴人。”左義諂笑著提醒道,那副有恃無恐模樣,令人生厭。倒是那左慕之極坦誠地問道:


    “看來公子也是此中行家,我也不妨老實答你,是喂了點五石膏,隻是咱倆可曾約好不能喂藥?”


    連映雪笑道:“我早知曉左老爺是坦蕩的君子,所以左老爺定不會介意我稍侯的作法罷?”


    “你愛如何便如何,隻是龜已爬上漕道,你這會想喂它吃五石膏子已經晚了!賽龜隻有一條規矩,就是出了漕門,手斷不能碰著賭桌。”


    此規矩早寫在那賭折子上,用意是防著高手以內力促龜疾行。而兩人這說話間,那朱龜已跑過三尺有餘,碧龜卻仍在一尺開外,甘賢隻哀聲歎氣道:


    “這雙手非要快斷了我才曉得我是多麽看重它們!我還打算下半輩子用它們去捧世上最甘香的美酒、去彈世上最動聽的琴瑟,還有去握那世上最細的楚腰……沒想到等那龜再遊兩尺,這雙手竟不可再得了!”


    白無恤聽了也好笑,冷嘲道:“看來你那雙手也不曾做過什麽正經事,留不留,都與世無益。”


    連映雪看著甘賢哭喪著臉,隻笑道:“輸了再傷心不遲。”


    說著連映雪步上前去,心上凝決,素手輕輕掠過那賭桌上方,不曾碰著碧龜,亦不曾碰著漕道,惟其掌中似有冰霜寒氣,那碧龜前頭的淺水竟轉眼之間凝成寒冰,那碧龜四足方一撥動上了冰道,已從那漕上一滑到底,嚇得縮進龜殼裏,哧溜一聲撞上了漕道終點的草簾,轉眼就扳迴了局勢。


    最後一算,碧龜竟還贏過了那左老爺的朱龜一尺有餘。


    甘賢見此,大笑著擊掌喝彩道:“哈哈哈!妙極妙極!你早該告訴我一聲!免我擔驚受怕了半晌!”


    左慕之此時這才料到連映雪用淺水潑漕的深意,隻是他萬沒想到此人年紀輕輕,已練成如此深厚的寒冰內力。惟他印象中,隻有避居雪域的那位高人才有這本事。


    而左管事看這連映雪明目張膽地舞弊,不由責問道:“這位公子難不成當眾人都是瞎眼的麽?這樣明著使詐,結果可作不得數!”


    “你們喂五石膏就可以,我們將漕道結上冰就不行?這是何道理,你們開賭坊的為何不幹脆蒙上頭臉、改行打劫算了!”甘賢嘴皮子上功夫非常人能及,直說得左義臉上又紅又綠,如開了五色染坊。


    左慕之卻是個老江湖,客氣請教道:“不知諸位與雪劍門有何瓜葛?”


    白無恤淡淡道:“上迴競參大會,長勝賭坊也是派了人來雪域的,隻是那價錢太過兒戲,所以貴賭坊才與雪參失之交臂。當時多有得罪處,還忘左老爺海涵。”


    白無恤既已委婉表明身份,左慕之立時便拍著扶手起了身,極熱情地客套道:“原來竟是雪劍門大駕光臨!左某有眼不識泰山,真是一場誤會一場誤會!左義,還不快去擺酒,我這命還是雪劍門老門主救下的,恩人到此,我要好好款待款待諸位貴客!”


    “早知雪劍門三字如此好用,就不用費這麽多功夫了!左老爺,您還要砍我的手麽?”甘賢笑吟吟調侃。


    “哪裏哪裏,都是麵上的玩笑話罷了,左義!還不快滾去設宴!”左慕之這待客之道與先前天壤之別,左義忙不迭下去操辦了。


    左慕之看著連映雪一眼,道:“這位公子既得老門主真傳,難不成是雪劍門新一任門主,隻是我聽聞新門主是個女人,難道是謠傳?”


    連映雪並不點破,隻淡淡笑道:“我不過是得了老門主一點皮毛功夫,談不上真傳。”


    “這位公子是真人不露相,諸位貴客切莫推辭,請往這邊赴宴!”左慕之親自引路,諸人也不與他多客套,勞碌了這一大上午的,正好借宴席舒緩下筋骨。


    長勝賭坊設宴閣,暖風爆炭,熱氣熏人,透光琉璃疊成重重月牙小窗嵌來日光盈室,眾人坐於西瑪瑙玉席,一應美食美酒由美婢捧著,置於眼前繪峰巒圖的陶案,連最最尋常不起眼的席鎮都是用鎏金螭充數,真是樣樣富貴、處處堂皇。


    左慕之端坐主人位,舉大觚玉杯邀客道:“在下不知雪劍門駕臨,多有唐突,先幹此杯謝罪!”


    坐於客位的四人皆略飲了些以相陪,甘賢飲了這酒極淳,酒興上來,自然無所顧忌道:


    “左老爺說我老門主對您有恩,我們這些晚輩都不曾聽說,當中到底是怎麽一段故事?”


    “說來話長!”左慕之又飲了一杯敬客,方道:


    “那年我夫人死後,有位仙風道骨的風水先生上門說什麽我家冤氣衝天,慧星下掃宅第,不日就有大禍,我左慕之隻當他是耳邊風,誰料半年後,我就渾身不舒服,連床也下不來,看過整個江南的郎中名醫,都束手無策,口口聲聲讓我安排身後事!


    想不到我一世英名就要付作東流水,我正心灰意冷,沒想到那位風水先生又上門來了,他替我診了脈象後給我開了一副藥方子。我抓了藥吃了三四天已經能下床,吃了足月便全好了。


    後來我派人依著畫像到處去尋這位先生,要謝他救命之恩,誰料這位先生行蹤飄忽,尋也尋不來,後來還是從一些武林名宿嘴裏無意中曉得,這位先生便是雪劍門的老門主!”


    連映雪聽畢,隻道:


    “老門主從不說空穴來風的話,興許他早看出貴府中的變故,而左老爺中毒之事也在他意料之中,在下貿貿然請教左老爺一點家事。”


    左慕之道:“這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世上真有活神仙不成?再說左某的命都是雪劍門救的,有話不妨直問,在下知無不言。”


    連映雪請教道:


    “敢問左夫人可是左鳳凰的親娘?”


    左老爺隻臉色沉鬱道:“左某元配夫人正是那丫頭的親娘,而我慘死的幼兒則是二夫人生的。”


    連映雪點頭道:“敢問大夫人當年是怎麽死的?”


    左慕之飲盡一大杯酒,方道:


    “此事有諸多蹊蹺之處,但簡而言之,是我當年太氣盛,害她不得善終。”


    左慕之一五一十道:


    “那年左某新納了幾個小妾,當中有個叫倩兒的伶俐聰明會侍奉人,我就打算扶她做了三姨娘,誰料我家大夫人嫉妒成性,竟尋了個錯,將這倩兒活活鞭死了,我查清了不免惱火,本打算直接在校武場上燒死她這個惡毒妒婦!


    可我看在鳳凰這小丫頭的份上,就沒下手,隻是把我家大夫人鎖在席庫裏餓幾天,那時氣消了,打算三天後就將她放出來,誰料下人去開門時,大夫人她已經在席庫投繯自盡了。興許真是她死得太冤,我才會得了不治的怪病,若非遇上老門主,恐怕早一命嗚唿了。”


    “此事左鳳凰姑娘可曉得?”連映雪問道。


    左老爺隻道:


    “當年那丫頭雖然才六七歲,但已聰明伶俐,恐怕早記得一清二楚!尤其當年揭發我家大夫人虐殺三姨太的,正是我家二夫人。”


    “原來如此,”連映雪點頭道:“是而時至今日,左老爺才會認定鳳凰殺了幼弟,並非因她爭家產,而是以為她要報複您和二夫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一麵鏡子無數個映像,看似複仇,但不是複仇哦。本局玩的依然是案中案,但是特意設置了迷惑選項。


    另外:我會保持日更滴~~~今天小白不怎麽出場,讓賢哥哥多賣會萌,博顰兒讀者一笑。


    ☆、妾命撲朔


    四位公子默契地飛觴輪進,陪左老爺喝得正高,忽然那左管事慌慌張張進閣來,湊在醉熏熏的左老爺耳際低語了幾句,左老爺眼一瞪,臉一變,手上酒杯跌了,驚唿道:


    “連四兒她也上吊死了?”


    眾公子臉色一沉,左管事本以為是家事,不宜宣揚,但左老爺醉臉酡紅,歪歪跌跌起身來,已神智幾分不醒地朝連映雪招唿道:


    “你,你,不是什麽會斷案的麒麟公子麽?快隨我去看看我的四兒,她是受了誰的氣自個兒上吊!還是誰把她給吊死了!真他奶奶的晦氣!”


    連映雪共白無恤相視了然,這什麽四兒恐怕就是午前偷曲譜的那位,她死得這樣湊巧,偏偏進了棲鳳樓後就死了,究竟是被人滅口?還是有什麽別的緣故?


    這四位也未多話,跟著扶起左老爺的左管事,進了左府內宅。


    這四姨太住在一個滿是枯菊盆景的小園,在這寒冬難砌時芳,但不命人打掃去,也可見四姨太愛菊之心了。


    才進園門,未進房內去,已聽得裏頭兩三個婢子的啼哭聲,另有幾個小廝垂手侯命,才一進門,當頭就見梁上懸下的白綢上,著紫色撒花縐裙的四姨太已氣咽色敗,雙眼凸出,口涎流注,吊著頸項的身子搖搖晃晃地打轉,地上一個半倒的黑漆繪八仙過海圖的鼓凳,鼓凳上還清晰可見幾隻腳印痕跡。


    左老爺一駭,肚裏的食物翻江倒海,才要破口大罵,已忍不住迴過頭去在門口吐得稀哩嘩拉、酒氣熏天。最煩醃髒的白無恤帕子掩鼻,朝那左義道:


    “放四姨太下來,將屍首抬到床上,我驗一驗。”


    左管事還有疑慮,吐完清醒了大半的左老爺隻一揮手道:“讓他驗!”


    左管事忙不迭喚了門外那幾個小廝進來,搬著凳子上去將四姨太的屍首抬到了床上,平平躺著。白無恤上近前去,仔仔細細地驗起她的頸項上的傷痕。


    連映雪則看著那三個婢女當中曾陪四姨娘偷曲譜的那位,客客氣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的,小的叫綠菊。”小婢略慌亂地答著話。


    “你是四姨太的貼身丫環罷?她死的時候你在何處?”連映雪問道。


    “我正給四姨太煮菊花茶去了,四姨太和我是徽州老鄉,她說隻有我泡的菊花茶好喝,還說一喝就會想起老家來。”


    “看來你家四姨太最喜菊花,你的名字也是她起的罷?”連映雪淡淡相問。


    綠菊忙不迭答是。連映雪便不再多問,又察看了一眼那繡凳,有一對小腳腳印應是四姨太踩上去時留的,繡凳沿上還有半隻鞋頭腳印,想必是她踹下繡凳時用力所致,所以比旁的兩個腳印清晰些。


    連映雪察看間,白無恤已驗完屍體,對左老爺道:“四姨太是頸椎骨折而死。”


    “不是窒息死的?難道四兒是被人謀殺?”左老爺驚詫。


    “上吊也會致使頸椎骨折,四姨太舌頭吐出,臉色青黑,布滿血點,雙眼受壓凸出,舌頭因頸部受壓吐出,口涎流出,頸上也隻有一道繩子勒痕,並無別的傷口,是上吊自殺的無疑。”白無恤從容道出死因。


    連映雪亦開口道:


    “而且這繡凳上的腳印看大小確實是四姨太的,她踩上後踢翻凳子,爾後上吊自殺。”


    聽這兩人言之鑿鑿,左老爺信了大半,吩咐左管事道:


    “你好好給四姨太斂屍辦喪。”


    顧為川、甘賢卻看出這二人有所隱瞞,卻也不點破,時近黃昏,隻同時說要告辭,左老爺原打算通宵達夜地歡飲,但府裏死了人也隻好作罷,開口命下人送這四位公子出了左府。


    四人策馬迴杜府的半道上,甘賢忍不住道:


    “你倆瞞著我們什麽,還不從實道來?”


    “果然瞞不過機敏過人的賢哥哥!”連映雪一笑,道:“雖說這四姨娘是上吊死的,可哪有人死之前還興衝衝地去偷曲譜?又哪有人在死之前興衝衝地想飲菊花茶的?”


    “可白藥師驗了屍,正是她上吊自殺死的,又作何解?”顧為川疑道。


    “我隻說了她是上吊自殺,可沒說她死時神誌清醒還是不清醒。”白無恤冷冷撇清,“我看她手指甲裏有白色細鹽末子一樣的東西。我略察探了房間,並無什麽蹊蹺處,惟是那本她從左鳳凰那偷來的曲譜古怪極了。”


    “所以你就悄悄偷了曲譜?那白末子又是什麽?”連映雪笑眼看他,白無恤隻好將袖底的琵琶曲譜取出,往甘賢懷裏丟,道:


    “你最通音律,好好看看。”


    甘賢不敢徒手接,隻隔著袖擺握住那曲譜,道:“白藥師你想害我是不是?四姨太摸了這書都上吊死了,我要摸了說不定也找根繩子自掛東南枝了!”


    “那曲譜我不是自個兒也經了手麽?”白無恤臉上笑容仿佛無害,甘賢卻忍不住揭穿他道:


    “這世上哪有什麽毒難得住你?我可不一樣,通身如琉璃般淨無暇晦,一毒就倒!”甘賢一麵羅哩羅嗦地,一麵隔袖嘩啦啦抖落了那曲譜,隻見譜上的曲子確是些稀有少見的,但除此外並無稀奇之處,他道:


    “隻有行家才會看中這書,時時翻看一二,旁的尋常人連看都不會多看它一眼,白藥師你早看出玄機了罷?快說快說,休賣關子!”


    “這曲譜紙頁舊黃,想是幾十年前刊印的,而且應該是被人浸了五石散,經年而往,紙頁幹燥,才會滲出白末子來。”白無恤一語解破,連映雪沉吟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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