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曾會想到,“二皇上”被紅色遊擊隊“墜河”“大難不死”的這一傳奇,以後竟然使“二皇上”“雞犬升天”了。現在的“二皇上”醒了。啥時候睡著了?睡著了的“二皇上”做了個夢。常言道“夢是心想”。“二皇上”的夢境不是虛幻的,他夢見的是從前曾經經過的實實在在的事情。

    夢醒後,“二皇上”紋絲不動地靜聽野蠻兇狠的濤聲。康溝河的野蠻兇狠,“二皇上”是熟悉的。他不是從這次抗洪,才熟悉康溝河的野蠻兇狠。對康溝河的野蠻兇狠的濤聲,他在二十年前就熟悉了。當時,遊擊隊把“二皇帝”抬著往河裏扔的那一刹那,“二皇帝”的大腦裏出現了一片空白。在出現一片空白前,他已經絕望地認識到:完蛋了!完蛋了!一生就這樣完蛋了。在他被沉入河底的一瞬間,可能是在他落入河水的一瞬間,出於求生的本能叫了一聲“救命呀”!他叫的聲音很淒涼,很絕望,很悲哀,他明知道叫喊是徒勞的,是垂死前的哀鳴,但還是充滿希望叫了一聲。接著,隨著“唿咚”的沉重的砸水聲,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他的肚臍眼,他的肛門,他的生殖器,他周身的毛孔,他的唿吸道,他的排泄道,統統被水的重壓,擠迫。他的肚裏,他的肺裏,他的心裏,他的皮膚裏,他的骨頭裏,他的肌肉裏,甚至他的毛發裏,直至他的五髒六腑裏,他身上所有的空氣被擠出來。眼前黑昏一片,他喊著完了完了,向死亡的通道走去。

    “二皇上”被人從康溝河裏撈出來了。撈“二皇上”的是劉家寨的劉瑞福。劉瑞福是劉紅旺的爺。因為家族之間的糾葛,劉瑞福與“二皇上”的父親曾經有嚴重的過節。人之初,性本善。街坊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劉瑞福根本沒猶豫,就把“二皇上”打撈出來。劉瑞福是冒著生命危險“打撈”“二皇帝”。

    那天,劉瑞福要在康溝河橋下接客商。當時,劉瑞福擔任的劉家寨的輪流“偽保長”。雖然,劉瑞福擔任的劉家寨的輪流“偽保長”,他還放不下販賣皮貨的生意。那天,他早早來到康溝河橋下,等待客商的到來。他約好與客商天亮就見麵。太陽已經一杆子高了。還不見客商的影兒。“偽保長”劉瑞福有點著急,就要從橋下鑽出來,卻瞥見河岸上一群人用槍頂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那群人好像都是陌生的,這個熟悉的身影原來是“鄰居”“二皇上”劉豐禮。

    “偽保長”劉瑞福是個有名的“紅臉漢”(1),這時候正值年輕氣盛,紅臉意氣正濃。“紅臉漢” 劉瑞福就要衝上去救“二皇上”劉豐禮,從河堤的灌木叢中又跳出幾個持槍的人,其中還有一個“女響馬”,“女響馬”嘴裏還在說著什麽。“紅臉漢”劉瑞福就縮迴到荊棘叢中。“二皇上” 劉豐禮在劫難逃了。這個東西是他娘的壞,再壞也不該死呀?“紅臉漢”劉瑞福潛到灌木叢中,侍機而動。當時,“偽保長”劉瑞福腰裏也掖著槍,而且還是德國大肚盒子炮,連發,一扣扳機能發二十響。“偽保長”劉瑞福的官位不是世襲的,也不是掏錢買的,是個“輪值”的。所謂“輪值”,是沒有人心幹情願幹這個差事!沒辦法,就“輪流坐莊”。“偽保長”劉瑞福手裏有槍,這槍就是為了保護街坊爺們才佩帶的。劉瑞福佩帶這支槍後,從來沒有用過槍。他壓根兒也不會打槍。“二皇上”劉豐禮竟然在以後一口咬定他親眼看見“偽保長”劉瑞福親手用槍打死了四個遊記隊戰士。這是很遠很遠以後的故事。這時候的“偽保長”劉瑞福一直等待機會,他要盡最大的努力,力爭挽救“二皇上”劉豐禮。遊擊隊在“執行” “二皇上”劉豐禮之前,還是進行了嚴肅認真的宣判的。“嚴肅認真的宣判”是由一個領導模樣的人曆數劉豐禮的斑斑劣跡。“二皇上”劉豐禮混進遊擊隊之後,表麵裝著積極,背後裏幹著很多破壞革命的事情。劉瑞福恍然大悟。“二皇上”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這樣的人由遊擊隊處理也是應該的!劉瑞福把掏出來的槍又掖迴到腰裏。當“唿咚”的響聲傳來,當濺起的高高浪花落下,當河水上麵冒出“咕嘟”“咕嘟”一串氣泡時,劉瑞福瘋了一樣把槍抽出來,對著橋上那幾個遊擊隊員叩扳機,娘的!什麽熊槍?叩得劉瑞福滿身是汗,槍卻啞然無聲。眼睜睜看著遊擊隊大搖大擺而去,劉瑞福把槍往地下一扔,一個猛子紮進河水裏。好在劉瑞福水性好,好在劉瑞福當時身強力壯,連石頭帶人最少也有二百五十斤的大麻袋被拉到水邊沿。“二皇上”醒來時,在一棵彎腰紅柳樹的幹上搭著,麵對著一攤吐出來的肮髒的河水和腸胃裏吃的遊擊隊的早飯:油條和豆湯。“娘那b!劉瑞福!”“二皇上”醒來就罵,是在心裏暗罵。怎麽這個狼狽相就被劉瑞福給闖見了?!“二皇帝”當時就恨得牙疼。當時牙疼了?還是事後牙疼了?不去想它,現在是有點牙疼!

    “二皇上”翻了一個身,就想起了閨女。“二皇上”一牙疼就想閨女。“二皇上”對女兒俊麗是寵愛的。寵愛之情很複雜,連“二皇上”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為啥。劉俊麗在父母的寵愛中,長成一個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姑娘大了就要考慮嫁人了。“二皇上”一直想給女兒找一個好婆家。“二皇上”有三條標準:一是幹部子弟,男方最低也是個隊長的兒子;二是家境富康,要有象劉豐年家那樣大大的宅基地;三是能夠提供一匹馬的彩禮。為什麽要克求對方提供價值一匹馬的彩禮呢?根本原因是大兒子劉清水定媒也要付給人家女方彩禮呀!“二皇帝”想起兒子。他本來隻想大兒子的。怎麽就連二兒子也想起來了?!

    想起二兒子,頭皮就疼!大兒子劉清水還長的像個人。盡管像個人,因為家貧,已經二十歲了,連個登門提親的人影還沒見過!

    小兒子——“豁嘴兒”!“二皇上”一提小兒子“豁嘴兒”心裏就火!“豁嘴兒”,這是萬裏不沾一的事,怎麽會輪到我“二皇上”的頭上?!“二皇上”一把掂住“豁嘴兒”的腿,頭朝下,就要把“豁嘴兒”栽進康溝河!

    右派分子直罵叫:“娘那比,你抓啥!”

    啥時候又睡著了,娘那b!“二皇上”再睜開眼,天亮了!天又下起雨。

    康溝河河堤又在燈火中迎來了一個三更。數不清的燈籠,數不清的火把,數不清的人影。燈光,火影,人影,映在波浪滔滔的康溝河裏。康溝河在漫天大霧中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千百個棒壯勞力在麻支書、劉發進等人的帶領下,連連折騰了近二十多個小時,不但沒把那個管湧堵住,反而使它越來越猖狂,越來越囂張。猖狂囂張的管湧肆無忌憚地噴著水缸粗的水柱。公社胡書記記不清給縣長打了多少次告急電話。每次,他都帶著哭腔向縣長哀求,求縣長火速增派人馬,增派物資。他請求縣長親自指揮坐鎮。對他的請求,對他的哀求,縣長表示了極大的理解的同時,把胡書記罵得狗血噴頭。縣長罵著告訴他,縣裏根本抽不出人力,更抽不出物力。因為,其它堤段的河堤,也出現了管湧,而且處處都比劉家寨工段上的管湧更嚴重。胡書記根本不相信縣長說的話,他以為縣長見死不救,故意給他小鞋穿。他對縣長說:“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一直對我當南劉公社的書記不滿意,但你不能公報私仇,不能借機報複。如果我們劉家寨工段上決堤,我胡某人是千秋罪人,你縣長也推卸不了責任。你如果故意刁難,故意釀成決堤,我被槍斃,做鬼也要拉你當墊背的。”縣長罵道:“你這人真是鼠肚雞腸。我是對你當南劉公社黨委的書記有自己的看法,那是那個問題。現在河堤關係著成千百萬人的性命,關係著國家的財產,我就是再沒水平,也決不會在這節骨眼上泄一己私憤。我可告訴你,這次康溝河絕對不允許決堤!中央都來人了。據說還是對康溝河老有感情的人。解放前,就在康溝河東鬧紅的老革命來了。是個女首長。她特別關照你們南劉鎮的地段。已經問過好幾次了。你保住河堤了,縣長的位子也許就是你的了。”胡書記快要崩潰了,哪裏相信縣長的鬼話,他說:“什麽雞巴縣長,這次完成任務了,老子就交差,再也不幹共產黨的官了。老子要出家當和尚去!這可不是人幹的事,這是把人朝絕路上逼!康溝河要決堤,腦膜炎要叫我們斷子絕孫,瘧疾病要折磨死人,還有他媽的蔣光頭要迴來,這可怎麽工作!”胡書記瞪著發青的眼對著話筒喊:“縣長大人!縣太爺大人!我叫你爹了!我叫你爺了!我這裏的管湧越來越厲害了。什麽?南劉怎麽啦?是有一個李四。你問他在河堤上沒?他呀!沒有!是大隊的會記。從來就不會幹活的家夥。聽說是生了個男孩!不會錯的。那個給我媳婦接生的老太太親口說的。她就是李四媳婦的親奶奶。什麽時候了,你還關心這些不關緊要的事!你往上報告吧,絕對是個男孩子的。對了,我現在沒有木樁!我向您匯報了幾百遍了!堵了!怎麽沒堵?怎麽沒下人?我把劉家寨的支書,各個隊的隊長和敢死隊成員,一個一個趕到河水裏,他們抱著石頭麻袋,他們……下了一次又一次,塞不進去!找不到湧口呀!他們有十多個差點被河水衝走,有二十多個嗆了水,差點給淹死!有三個到現在還半死不活!什麽?再填!找不到湧口怎麽填?什麽?挖開!我不敢!你給我十個膽,我也不敢!這個管湧的口,正對著一個河彎,那個河彎衝過來的水有雷霆萬鈞之力,早把河堤衝塌了。什麽?挖!你來坐鎮!我帶人挖,哪怕把我衝走,把我淹死,也再所不辭。隻要有人給我擔責任,不是我怕擔責任,這責任實在太重大了,不是我一個小小的公社書記能擔得起的!我不敢挖!你就是用槍崩了我,我也不挖……辦法不是一點都沒有,在這一段河堤上下栽木樁,而後再挖開木樁前麵的這一段河堤,才能從根本上解決管湧……現在關鍵是木樁。據估計,大概要幾千根大木樁。我這裏一根也沒有,你派人給我們送。什麽?你那裏也抽不出多餘的木樁了。什麽是多餘?這證明你那裏有木樁!有卻不給我們撥,如果這裏決堤了,我要告到省裏!什麽?你甭叫我同誌,我不是你的同誌!什麽?讓我自己開動腦筋!讓我自己解決!我又不會屙木樁,又不會尿木樁!去你媽的!老子不幹了!”

    胡書記摔了話筒,蹲在泥裏拽頭發。他頭上的頭發差不多拽光了。麻七柱、李原會、劉發進等大小幹部都圍上來問:“縣長怎麽說?”胡書記說:“說他娘那巴子!我說要木樁,他說讓我自己想辦法。還問什麽李四生了個什麽孩子?簡直是神經錯亂了!這是什麽時候?是大洪水就要吞噬一切的時候!你們說,一個縣長,竟然問一個不相關的人家生孩子的事,這不是神經了?如果康溝河決了口,我就奏他一本,就奏他現場指揮時心不在焉!也許是什麽李四的老婆生的就是他的孩子。據說這個縣長是個他娘的母攀雀兒(2),我有什麽辦法想?你們說,你們誰有辦法?你們誰會屙?誰會尿?誰要能屙出來,尿出來,我叫他個爹!”往哪裏弄木樁來?就是,往哪裏弄木樁來?弄不來木樁,隻有眼睜睜看著管湧越衝越大,隻有眼睜睜看著管湧把大堤衝塌。有人喊:“麻支書!水可是又大了!”又有人喊:“ 麻支書!河堤可是又唿隆響了一下!”又有人喊:“胡書記,河堤怕是保不住了!”胡書記用柳條鞭對身旁的幹部們挨個抽打。一邊抽一邊罵:“養你們這些豬!你們可是開口想辦法啊!”麻七柱說:“咱們組織人砍樹吧!”李原會說:“對呀!我們趕快組織人砍樹吧!”有人問:“哪裏有樹?”有人答:“高康莊裏樹木多的是!”有人說:“那還得征求高康莊的意見,他們不讓砍怎麽辦?”有人說:“他們不讓砍!他們敢不讓砍?”有人說:“砍樹是個辦法!往哪裏找砍樹的工具?”“是呀!沒工具怎麽砍?”剛有一線希望,又碰到實質問題——沒工具!即使有,砍樹也不能在三兩個時辰內砍夠幾百棵!胡書記又搖電話。電話是老式的,搖起來“噶啦噶啦”響。搖了半天,那頭沒人接。胡書記吹胡子瞪眼,對通信員喊:“小趙,你來搖!”小趙就搖,越搖越輕,小趙說:“胡書記,電話線斷了。”胡書記命令:“快去叫人接!”有人說:“等電話線接好了,咱們也用不著木樁了。”胡書記問:“為啥?”“河堤決口了,還用木樁幹啥?”胡書記罵:“你娘的!淨說喪氣話!”手裏的鞭子又舉起來。是個陌生人。胡書記不認得這個年輕人。這個人是劉紅旺。劉紅旺抱著膀,渾身發抖。他隻穿了一條褲頭,褲頭濕著。他按照幹部的命令幾次跳到水裏塞漏洞,從昨天上午到剛才至少三十幾次下水。胡書記喊:“你故意搗蛋說風涼話!”劉紅旺說:“現在沒人說風涼話,大家都想把管湧堵住。”胡書記說:“那好!你既然也想堵住管湧,你就給想個辦法!”劉紅旺說:“我是個小老百姓,有辦法也不敢說!”胡書記說:“扯淡!現在還什麽小老百姓當官的,都一樣!河堤決口了,大家都去喂王八!現在,誰有辦法誰是爺!”劉紅旺擠著小眼想了想,想說出口,嘴張了張,還是沒說。胡書記問:“你真有辦法?”劉紅旺答:“有!”胡書記催促:“那就快講啊!我的爺哩!”劉紅旺說:“我擔不起這個責任!”胡書記說:“我來擔!”劉紅旺說:“恐怕你也擔不起!”胡書記說:“扯淡!隻要能保住河堤不垮不塌,就是弄死人,我也擔得起!”劉紅旺擠著眼說:“隻要你書記能擔責任,這個辦法準中!”胡書記說:“啥球辦法?你說呀!隻要能堵住不讓決口,把天捅個大窟窿,我要不敢幹,我就是你兒子!”劉紅旺問:“你們剛才要到哪裏砍樹?”胡書記答:“高康莊!”劉紅旺問:“高康莊除了有樹外,有沒有房子?”胡書記罵:“屁話!沒房子,人都住露天裏?!”劉紅旺說:“有房子就對了。”胡書記答:“有房子你娘的怎麽就對了?房子能搬來堵管湧!”劉紅旺說:“房子是不能搬來。房子裏的大梁大檁條,抽下來可是現成的木樁呀!”胡書記眼“忽”地就亮了。他不再理會麵前這個穿褲頭冷得嚶嚶顫抖的小夥,揮著手大聲命令:“麻七柱,李原會,快集合人馬,到高康莊拆房子,抽大梁,扒檁條!”胡書記帶領著一千多人浩浩蕩蕩向高康莊撲來,早有高康莊的人聽到這消息飛奔著迴來報信:“不好了!不好了!河堤上的民工要扒我們高康莊的房子了!他們要扒我們的房子!”

    高康莊的沒有上河堤的在家留守的老弱病殘的人們紛紛抄起菜刀,剪刀,木棍等等兇器,吼叫著與劉家寨前來把房抽梁抽檁條的人們混戰在一起。

    解釋(1)紅臉漢:紅臉,是講究江湖義氣,漢:男人,英雄漢。(2)母攀雀:母攀雀大都有好幾個丈夫,也有好幾窩屬於自己的孩子。這裏是把縣長比喻成花心養二奶的主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新紅色演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老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老河並收藏新紅色演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