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溝河堤上的形勢越緊張,寨子裏的災難就嚴重。“半拉黑”也開始頭疼了,“貨底兒”也頭疼了。孩子鬧頭疼,成年人鬧瘧疾。河堤上天天的催著要麵。史妹妮又要去磨麵,“過繼兒”怎麽辦?摟著兒子哄了一會,終於說得兒子同意了。小腳女人就叫劉鯰魚領包穀。劉鯰魚說:“天天的磨麵,隊裏的糧食也快被您磨光了。河堤也沒打住。雞飛蛋打兩頭空!”小腳女人說:“我還不情願磨麵呢。俺的豐年還沒有人陪呢。”劉鯰魚說:“他多大了?還用人陪他?得不得腦膜炎,那是閻王爺早就安排好的。”二人說著,就到倉庫裏稱包穀。

    史妹妮扛著六十斤包穀。六十斤包穀壓的小腳女人有些趔趄。街上幾乎沒有什麽人。孩子都被關著。年輕的壯棒的都到河堤上了,自從“呱呱雞”家的豬被劉大麻下的老鼠藥藥死之後,街上連隻雞也不見了。小腳女人趔趄著來到劉瑞福家院裏,“紅頭老千”的奶奶瑞福婆忙給史妹妮開磨房的門,劉瑞福嘴裏含著煙嘴兒說:“真可憐!要是劉貴在家,能舍得?”史妹妮沒說什麽,放下口袋,來到牲口院牽牲口。

    劉瑞兆吊著臉,指著兒馬蛋:“你套它!” 兒馬蛋的病被右派分子治好了。一副精神樣。給生產隊磨麵,套生產隊的哪頭牲口,除了隊幹部指派,大都是由飼養員的“頭兒”決定。劉瑞兆依仗著劉大麻的勢力,一直壟斷著“飼養員的頭兒”的權利,在這裏,老天是大,他就是二。史妹妮可沒有牽過馬,而且兒馬蛋還是公馬。兒馬蛋應該感謝史妹妮。是史妹妮那天救了它一命。兒馬蛋是畜生。有時候畜生是不懂人事的。兒馬蛋“噅噅”的向小腳女人示威。史妹妮硬硬脖子,順著劉瑞兆的指點,走到槽前,手還沒碰著韁繩,兒馬蛋“噅噅”地連連長嘯。史妹妮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兩隻小腳“噔噔”地連連後退。劉瑞兆這間牲口屋,分左右兩排飼養著二十匹快牲口:五匹馬,六匹騾,九頭驢。除了兒馬蛋外,那四匹都是母馬。馬是這三種牲口中最優秀的民族,現在唯一的雄性仰天長嘯,整個牲口屋就開了鍋。大黑叫驢、小白叫驢、灰騾子、紅母馬,連那頭老草驢也伸著脖子“哼哈哼哈”地起哄,震地屋頂上直落土。不管馬吼驢叫,劉瑞兆陰沉著臉走出牲口屋。劉瑞兆甩手走了。一為劉大麻藥豬的事惱火,二要給史妹妮個難堪,為什麽不嫁給獨眼龍?如果嫁給了我二弟,他個獨眼龍從此也許就安分了。再說,也是出於對災難的擔憂,劉瑞兆的情緒一直不高。兒馬蛋可怎麽牽出來?史妹妮壯壯膽,再往兒馬蛋的槽頭走,剛走了一步,兒馬蛋又鵝著頭,豎著耳朵,對史妹妮呲牙。沒辦法是史妹妮那天救了它一命。兒馬蛋是畜生。有時候畜生是不懂人事的。隻有求人了。劉豐治進屋來。“這麽早就套啊?”劉豐治問。“早套早卸。”史妹妮答。“套小白叫驢,還是老草驢?” 劉豐治再問。“瑞兆叫套兒馬蛋!” 史妹妮答。“為啥套兒馬蛋?”劉豐治問,“放著小白叫驢,放著老草驢不讓套,兒馬蛋不好使!”史妹妮說:“瑞兆叫套兒馬蛋!”劉豐治鼻子裏擠出一聲不滿來。他來到兒馬蛋槽前,兒馬蛋又想鵝起頭豎起耳。劉豐治咳嗽了一聲,兒馬蛋想起那次挨劉豐治的那一鞭,就忙把耳朵耷拉下來。劉豐治嘴裏給史妹妮說著話,手就把兒馬蛋的韁繩解下來,往兒馬蛋脖子上一搭,拍了拍兒馬蛋的眉頭,兒馬蛋就往後退。它左邊這匹紅母馬還有灰騾子主動往前走,兒馬蛋乖乖地從灰騾子紅母馬的屁股後轉出來。劉豐治把兒馬蛋牽出屋,才把韁繩送到史妹妮手裏。史妹妮長長地拉著韁繩,劉豐治喊:“把韁繩緊緊。”史妹妮要緊韁繩,兒馬蛋卻又呲著牙“噅噅”地長叫,叫著叫著,兩隻前蹄立起來,嘴裏嘖嘖地嚼著白沫子,兒馬蛋一見女人就發情,尤其漂亮女人。又怕又羞,史妹妮早扔了韁繩,暗罵劉瑞兆惡毒。韁繩沒人牽了,兒馬蛋倒是老實站住了。劉豐治連忙喊:“抓住它的韁繩!”史妹妮就跑幾步來抓韁繩。兒馬蛋又受了驚,“噅噅”地叫著,揚起尾巴就在院裏跑起來,柿樹上的一群灰喜鵲“嘎嘎”地跟著鼓噪。馬蹄子“咚咚咚”敲,敲得史妹妮心直蹦。兒馬蛋一邊跑,一邊還伸著大陽具,史妹妮真想轉身走去,從此再也不磨麵。劉豐治迴屋取了一把長鞭,對著兒馬蛋就要打,兒馬蛋卻乖乖地走到劉豐治麵前。劉豐治抓起兒馬蛋的韁繩,牽著,直送到劉瑞福家的磨房裏,幫著史妹妮把兒馬蛋套在磨杠上。兒馬蛋被蒙上礙眼勒上嚼子戴上鐵籠嘴,轉眼間,它變成了另一個樣子,四蹄抖擻著,出了一身亮晶晶的冷汗。劉豐治對史妹妮說:“貴嬸,這就沒事了。兒馬蛋隻要一上磨杠就變好使了,你叫它走,它才走;你叫它停,它才停。”史妹妮試著喊了幾句“哦哦噠噠”驅使牲口的術語,果然兒馬蛋“令行禁止”。劉豐治說:“中了吧!我迴牲口院還有點事兒!”史妹妮看著磨套裏的高頭大馬,方才牲口院裏的尷尬害怕還殘留在眼前,看著劉豐治的臉開了腔:“你等會兒嘛!”這淒楚溫柔的五個字直感動得劉豐治又趕牲口又收碴子,又幫著籮麵。有劉豐治在,史妹妮對兒馬蛋的懼怕慢慢地消失了。馬蹄聲聲,石磨隆隆,磨房裏轉動著兩個人影。劉豐治忙了一會兒,史妹妮催他:“你不是迴牲口院有事兒嗎?快迴吧!我慢慢能行了。謝謝你!”劉豐治說:“剛才急,現在不急了。”就靠著門框看女人在磨道內外忙轉。劉豐治與劉豐年、亮姐、蘭姐是一輩兒上的人,年齡比劉貴小三歲,劉貴比史妹妮大三歲,劉豐治與史妹妮同歲,可按輩分應該叫史妹妮個嬸。如果撇開輩分,撇開世俗禮教,他對史妹妮心儀已久。那是劉貴結婚的第二天,劉豐治到劉貴家看新媳婦。一見史妹妮,劉豐治就差點兒暈倒。他迴到家,連連一月吃飯不香睡覺不甜。父母以為兒子病了,後來他自己漸漸地好了。二十年過去了,史妹妮仍然是當年恍若天仙的小娘子,滿身是麵卻在劉豐治眼裏依然輕盈如蝴蝶,潔白如鴿子,似出水的芙蓉,早晨的太陽,上弦的明月。史妹妮終於有個歇歇腳的機會。她把一大籮碴子倒在磨頂上,自己也靠在門框上喘氣,臉上充滿了喜悅的笑,她敢在兒馬蛋身前身後轉了。劉豐治試探著問:“貴嬸,我給你說個事兒吧?”史妹妮說:“說呀!啥事兒?”劉豐治說:“早就想給恁說了,又怕恁生氣,也就一直沒說。恁先答應我不生氣,我就說。”史妹妮說:“好。我不生氣。你說吧!”劉豐治低著頭,兩隻眼睛看史妹妮的小腳。這雙腳實在太小了,頂多有三寸長,百十斤的重量齊壓下來,小腳明顯有點兒顫抖。劉應治用牙咬著嘴唇道:“貴嬸,我說了。我可是說了。你甭生氣。有一天,我們好幾個人坐著沒事,想起你日子過得艱辛,就出了個主意想了個辦法,讓你和劉大麻結婚,讓他倒插到你家門,老奶奶,豐年,你們一家都有了依靠,以前,你都可以不當迴子事兒。眼下,您一定要當成一迴子事兒。大洪水,腦膜炎。瘧子病,這是幾條死路同時上!我看有關劉貴迴來的消息根本就是瞎扯淡!……”“呸!”史妹妮吐了一口吐沫,也不說話,臉色鐵青著。史妹妮掂起掃帚朝兒馬蛋的屁股上夯了幾下。劉豐治麵紅耳赤,一再解釋道:“貴嬸,大家都同情您,可憐您,絕對沒有埋汰您的意思。反正我是沒埋汰您的意思。我們也是出於一片好心為著您!”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綹紙條在舌尖上舔。以前,隻一舔,準舔得濕濕的,今格兒舌尖發抖發幹;掏出煙荷包,要撮煙片,這撮了幾十年的老習慣也變得生疏了一樣,手顫著,撮了好幾次,才撮住。劉史氏歎了口氣,看著劉豐治道:“謝謝你和大夥關心!幾十年都熬過去了,現在人老了,更沒啥想法。伺候伺候婆子,養養豐年,也就滿足了。”說著,看見了劉豐治手裏的煙荷包。看了幾眼,仿佛似曾相識。史妹妮又放一簸箕碴子,籮了麵,倒在磨頂上,見劉豐治還癡癡地捏著煙荷包,走過來,順手捏住劉豐治遞過來的這個繡著鴛鴦的煙荷包,又看幾眼,讚歎說:“繡得真是不錯!細細的,瞧那鴛鴦象真的一樣。年輕時,我用用工夫也能差不多繡成這樣。”劉豐治問:“貴嬸,恁不認識這個煙荷包了?”史妹妮說:“傻話!我咋會認識這個煙荷包?”劉豐治問:“這不是恁繡的活?”史妹妮搖了搖頭答:“不是。不是。我哪能繡這麽好?”劉豐治還要說什麽,街上傳來“豐治,豐治,快迴牲口院,黑叫驢開繩了,好多人都弄不住它!”的叫喊聲,劉豐治就慌忙往牲口院跑去。

    母親一時看管不嚴,“紅頭老千”就像兔子一樣的巛了。他來到劉豐年家。才幾天,原來烏青的洋槐葉,枝根的葉片已經發黃了,有幾片被秋風吹動,飄飄悠悠由樹上往下落。地上,落葉在風的撫摩中翻滾,打旋兒。攀雀兒隻剩下一個空空的吊瓜似的巢在風中晃悠。椿樹上的灰喜鵲窩裏隻剩兩隻老鳥,小喜鵲早已飛走了。斑鳩也不在樹上,花喜鵲雖然在叫,那叫聲也仿佛很淒涼。樹上轟轟的鳴蟬也沒有了聲息,偶爾還有一半個生命力強壯旺盛的斷斷續續哀鳴。大公雞低著頭,用爪在石榴樹下扒著什麽,一群母雞臥在椿樹根下。“紅頭老千”來了,隻有他一個人來了。劉豐年忙迎上去。“紅頭老千”恨恨地看了劉豐年幾眼,轉身跑了。劉豐年追他,他不搭理。劉豐年喊他,他也不迴頭。劉豐年攔他,他兩隻手把劉豐年推了個趔趄。“咋啦?”劉豐年問。“紅頭老千”不迴答,苦愁著臉一溜煙跑了。“紅頭老千”剛走,“冇屁股”來了,還有“豁嘴兒”。大家都埋怨劉豐年不伸頭領著去西宋寨的寨溝裏去看菊兒。劉豐年就跑出家院。他身後跟了一群孩子。他們跑出寨門。寨門外的大楊樹,就在他們麵前。一陣風吹起,楊樹厚實寬大的葉子互相碰擊擁擠著,發出一陣又一陣哭泣。通往土寨的路上,奔跑著一群孩子。田野裏,紅臉的高粱,黃臉的穀,綠油油的大豆,肥碩的包穀;一隻鷹在雲裏飛,斑鳩站在高粱穗兒上“咕咕”歡唱,幾隻肥溜溜的野兔懶洋洋地在路旁曬太陽。滿坡滿野盛開著秋天的野花。

    “冇屁股”指著一個仍然發黃的土堆。土堆上有野狗扒過的痕跡。那痕跡不知又被誰填住了,掩蓋了。土堆上插著一條柳木杆兒,柳木杆兒上挑著那條菊兒圍了好幾年已經爛了的紅圍巾。“冇屁股”不說話。“冇屁股”也不哭。“冇屁股”用手顫顫地指著。劉豐年也不哭。劉豐年也不問話。劉豐年隻是用眼呆呆地看著。柳木杆上挑著的那條有些褪了色的紅圍巾在風中微微地飄動著。一隻蜻蜓飛過來。蜻蜓圍著小小的土堆轉了一圈兒,一跳,就站在紅圍巾上。“冇屁股”又領著劉豐年來到寨溝這頭。“冇屁股”又指著一個還要小的土墳堆兒。土墳堆兒上也插著一根柳木杆兒。這是南台村的五拐的墳兒。一隻花殼子的小甲蟲正朝杆上爬呢!“冇屁股”指著一個更小的土堆兒。小得象個倒扣的洗臉盆。這是誰的墳兒?正看著,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聲音是亮姐的。亮姐是哭著的。她嘴裏哭著喊:“我的兒思平呀,你好命哭呀!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八年,你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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