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雨仍然“嘩嘩”不停。豐年泥鰍似的從女人的腋窩下鑽出,光著屁股跳下床。他“咣當”拉開被雨水浸泡的沉甸甸的木板門,捏著小雞雞對著風雨狠嗤著尿。尿著,嘴裏氣哼哼的罵:“下你媽那屁眼哩!”史妹妮就和床那頭的亮姐說話。又說的是蘭姐這胎肯定生小子(1),又說的是李四的姐姐李臻兒如今不知道是當了響馬(2),還是成了大氣候(3)。

    豐年剛剛蹲下看雨泡泡,劉史氏下床,就把兒子掬到床上,用一條粗布單子蓋住。豐年在床單底下,又彈又鬧,彈了一陣就老實了。就和娘說話。外甥女也讓劉豐年折騰醒了,“嗚哇哇”的哭,亮姐把奶塞進女兒嘴裏。亮姐說“老天爺呀!不要下了!再下就淹了坡!叫我們吃啥呀!”豐年爬在娘身上說:“娘,水多了,魚多了,我天天給你逮魚吃!”閉月、羞花也醒了。姐說:“下吧!下吧!下個三天五夜,讓我好好歇一歇!”妹說:“三天五夜太短!下個十天半月,讓我把瞌睡補個夠。”劉史氏說:“可不能再下了!再要下,竇莊坡裏南劉鎮坡就要淹了。” 東間裏的羞花說:“管它淹不淹?下一天睡一天!”閉月接著問:“你不吃飯了?”羞花答:“吃什麽飯?今天不幹活,媽不給做飯吃。”鼻子又響起了鼾息。閉月說:“懶豬!就和睡覺沒仇怨。”眼一澀,也睡著了。豐年隻覺得下雨多了,積水就多,到處都有可紮猛子洗澡的地方,到處都有可逮青蛙的地方,特高興。一忽兒聽窗外的雨聲,一忽兒伸頭看院裏的閃電,一忽兒和娘說話。劉史氏半閉著秀目,任兒子喜鬧。

    在娘的拉拽摟抱中又度過了一個時辰。雨聲也漸漸變細,雷電也漸漸遠去。豐年說:“娘,起來吧!”“等不下了,再起!”娘說。豐年摟著娘的脖子說:“娘,我肚子餓了!”

    隻一句,劉史氏就坐起來,劉豐年象隻羊羔鑽進娘懷裏。穿衣下床,頂著細雨來到廚屋。院裏的雨變得小了許多,雨滴“噝噝”兒,象羅麵。“噝噝”的細雨絲兒象似織布的線,從屋簷上樹上滴落到院中的積水裏,泛起一個又一個青亮亮的漣漪泡泡。“天要連陰了”!史妹妮憑著多年的經驗憂鬱著說。豐年手裏拿著一條長長的細棍,慢慢地敲打在雨溪流上。敲著敲著,倏然發現一群大嘴小魚逆著水流朝小棍擊打的水溪上遊來。伸手猛一抓,連泥帶魚抓了一把,放在娘端來的臉盆裏。果然是小魚兒,還晃頭搖尾歡蹦呢!再一抓,又一條;再一抓,又逮一條,直逮了十多條。豐年手舞足蹈,嘴裏叫:“下呀!下呀!再下三天三夜,魚兒就要遊到咱們屋裏來了!”

    劉史氏點火做飯。柴草太濕,弄得廚房狼煙障氣。怕嗆著兒子,就在翼下夾著劉豐年,送到堂屋。

    劉豐年哪裏獨個呆的主兒(4),光著脊梁光著腳丫子滿院的亂跑。“娘,我又逮了一條!數這條大哩!”“娘,看這小老鱉,它還要咬我呢!”“娘,看!小斑鳩!小斑鳩被雨淋下來了!”劉豐年雙手捧著,捧到劉史氏麵前一隻渾身淋得發青,嘴裏“唧唧”呻吟著發抖的斑鳩雛兒。

    劉史氏忙接過來,放在灶火旁給它烤,說:“等會兒不下了,老斑鳩下來會把它叼到窩裏。”豐年問:“老斑鳩要叼不動呢?”史氏答:“就把爬樹把它送上去。”豐年又迴到院子裏,赤著腳,任雨水在頭上臉上打。滿院子找,拾了幾個雨水打下來的蟬。這隻蟬是公的,還吱吱叫,多數是被雨淋死的,一會兒放出雞來,雞最愛吃。又追一隻青蛙。正追著,“紅頭老千”敲著院門喊:“我拾了一隻喜鵲兒子!”豐年開院門。“紅頭老千”手裏提著一隻半大的雛鵲,後麵跟著“半拉黑”。“半拉黑”拿著兩隻半死不活的麻雀。“冇屁股”拎的東西大,是隻黑乎乎的老鴉。老鴉受了傷,竟然成了俘虜。“豐年,咱門去塚子上看看去吧!聽人說,竇莊能開船了。”“紅頭老千”建議。豐年對著廚房裏的娘喊:“娘,我們上塚子了。”幾個人冒著細雨,往西寨門跑來。聽老人們講,寨門以前是天天的有開有關的。那時候,天一亮,寨門大開,人們出寨勞作;一到太陽落,寨門就閉了,一直緊閉到第二天太陽出來。說是那時節土匪特多,才有了高高的寨牆和厚重的寨門。劉豐年這幫小孩沒有見過關寨門開寨門的場麵,雖然沒有了寨門,寨門還是要守候的,守侯寨門者是劉瑞秋。劉瑞秋是個老光棍。

    雨下著,守寨門的劉瑞秋在他的那間茅草屋裏呆呆的看著天。透了雨,小道鬆軟得象娘和的麵團,一踩一個深深的腳印。劉豐年和小夥伴們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歪。路旁的穀子被風吹彎了腰,許多倒在泥水裏;包穀棵兒東倒西歪;矮矮的紅薯秧更可憐,大片大片的在積水了喘息;一隻野兔涉著水,慢慢朝前跳;一棵大樹斜歪了,樹枝樹葉拉住地上的泥水裏;一個小田鼠艱難的在泥水裏爬,它們的窩裏肯定灌了水。孩子們是無憂無慮的。豐年盡情的叫:“誰先上去誰就是大王!衝啊!”丘陵上的這個“好漢塚”有一畝地大,比平地高出四、五丈,底大頭小,遠看著,象個巨大的墳墓。聽大人們講,象這樣的塚子從古城開封南門外開始,每十裏二十裏就有一個。說是梁山好漢們喝了皇帝的毒藥酒,發覺上當,騎馬飛奔要到佳魯河來喝河水。據說佳魯河水能解毒。好漢們喝的酒毒性太強,一個一個跑著奔著倒地而斃。於是這一路上就有了像劉家寨這樣的塚子。有人說這個塚子下埋的是“黑旋風”李逵,有的說是埋著河北“玉麒麟”盧俊義,有的說是埋著“母夜叉”孫二娘。……有的說這根本不是梁山泊英雄好漢的墓。

    不管這是誰的墓,孩子爭先恐後的往塚子上爬。紅土泥在雨水的浸泡中變成稀糊糊,滑又粘。他們摔倒了,滑下來,再爬。又摔倒了,又爬起來。終於上去了。站在高高的塚子上看。媽呀!竇莊坡裏,南台坡裏,二馬莊坡裏,哪裏還有昔日青紗帳漫天遍地,到處是一片又一片白花花的波浪。刮風雷鳴般傳來一陣陣哇鳴。“我們可有魚逮了!”“紅頭老千”說。“逮青蛙,我媽說,青蛙也能吃。”“冇屁股”說。“咱啥時候到佳魯河遊泳呢?”“半拉黑”問。“就你!河水寬,淹死你哩!”“紅頭老千”罵。“貨底兒”說:“我可不敢遊泳,叫我五哥逮住了,他又打我!”“貨底兒”有五個哥哥兩個姐姐,他是老幺,“貨底兒”的綽號由此而來。劉豐年說:“不知道窯場淹了沒有?”聽了這句話,大家不約而同的朝窯場跑來。

    窯場一共兩孔磚窯,一年四季燒著磚。正因為有了窯場,生產隊才建起辦公室和牲口院。窯場建在李宅墳不遠處地勢低窪的地方,原來考慮用水方便,這場大風雨卻給窯場帶來了滅頂之災。前天還是一排排整齊坯垛,隻一場風雨,倒的倒,毀的毀,爛的爛,連曬坯場也成了一片汪洋。劉紅旺、劉清水等人蹲在磚窯頂上,望著坯場發呆。劉發進,麻七柱等人在窯頂上歎息。窯的二門裏蹲著個潘二爺。潘二爺是個要飯的。無家可歸,窯場是他這個時候的家。劉紅旺對劉發進說:“工分可要照記!”劉發進搓著手看麻七柱。麻七柱說:“那不行!你們的坯叫雨淋成稀糊塗泥,生產隊要的是坯不是泥,怎麽給你們記工分?”劉紅旺問:“那一垛垛是什麽?麻支書?”“是坯!淋壞的坯!”“不管是好的壞的,是不是坯?”“當然是坯!”麻七柱答。“坯是怎麽來的?”劉紅旺問。“當然是人打出來的!”“這就得了,是我們打出來的!”劉紅旺說,“是我們一顆汗珠摔八瓣脫出來的。生產隊規定,一百個坯記一個工分,這裏有我打的五萬個坯,該給我記五百個工分!誰敢少我一個?”劉紅旺紅著眼叫。麻七柱不答話,倒背著手下窯。劉發進連忙跟著支書往下走。

    見到劉紅旺,小豐年大有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的感覺。劉紅旺對弟弟招手,招著手還直笑。“紅頭老千”就來到哥哥麵前。劉紅旺揪著弟弟的耳朵,嘀咕了一陣。“紅頭老千”問:“你怎麽知道的?”“前天我親耳聽到,親眼看到的。”“紅頭老千”再看哥哥,劉紅旺臉上一本正經。劉清水不想看到他的弟弟,因為弟弟是“豁嘴兒”。

    地主分子竇六趟一身泥水的來到嶽母家。年齡和丈母娘差不多的竇六從頭到腳都是泥水的站到史妹妮麵前。劉史氏見女婿來了,心中猛的“咯噔”了一下子。問過之後,才把懸著的心放迴到肚裏。女婿說,大雨把竇莊的地淹了七、八成,滿坡滿地都是水,滿街滿村都是水,孩子們怕,直想娘。他是來商量商量是不是可以把妻子和女兒接迴去。竇六的健壯是出了名的。有人甚至傳說,竇六的前妻就是因為竇六特別的能折騰,連個孩子也沒有生,就死到那事上的。亮姐填房去的時候,才不到十六歲,據說,新婚之夜,亮姐就休克了。接下來,大丈夫和小媳婦如膠似漆了,孩子很快生了一群。“閨女”被“叫”來過滿月,最少也要住個半月二十天的。這才住了三、兩天,史妹妮說啥也不會讓走的。丈母娘就躲出去,還順手把外甥女抱在懷裏,還順手關了屋門和院門。竇六就把妻子抱在懷裏溫存。亮姐十分的體貼,兩個人自然的是輕車熟路。史妹妮是咳著迴來的。見女兒的臉紅紅的,就從鍋裏拿出兩個窩窩來,竇六問:“還有嗎?”劉史氏說:“還有兩個!”史妹妮以為女婿不夠吃。竇六就吃,吃著說:“有豐年的,我就吃一個。”吃完了,就走,劉史氏拿著一把破雨傘追上,給外甥女擋雨。亮姐勸:“你別送了!”劉史氏道:“他姐夫!你要多幹活,少說話!”竇六說:“記住了。”正要走,劉發進從窯場迴來,攔住說了一迴話。分手走了很遠,劉發進猛的又叫,竇六迴到劉發進身旁,恭敬的站著。發進說:“竇六哇!你要記住你的身份……不管遇見什麽事,不管有什麽風吹草動,要多幹活多掏力氣少說話。”劉發進不能明說,即便竇六是亮姐的丈夫,但他畢竟是地主分子,是專政的對象。劃清界限,劉發進還是能做到的。竇六真誠的謝了他的發進叔,迴竇莊去了。劉發進追上劉史氏。他默默的看一陣麵前這個寡婦嫂,支吾一會兒,終於問出口:“貴嫂,你想貴哥嗎?”劉史氏一愣怔。史妹妮嗔了劉發進一眼說:“不許這樣給老嫂子開玩笑!”劉史氏和劉發進以前相處甚好,這是劉家寨盡人皆知的事兒。有人甚至說,還親眼見過她們倆在高粱地裏幹那事兒。史妹妮確實對劉發進懷有一種特殊的與眾不同的感情。史妹妮出於對一直單身的劉發進的同情,常常在劉發進表現出男人的野性時,比較多的給他以溫情。有一次,劉發進確實的拉了拉嫂子劉史氏的手。史妹妮說劉發進:“老嫂比母呀!”隻一句話,就叫劉發進滿麵羞愧,無地自容。劉發進比蘭姐和亮姐都要大十來歲,劉發進是看著蘭姐和亮姐長大的。一個大男人如果對兩個如花似玉的又可人的而且關係又好的女孩子沒有什麽想法,那麽這個男人就不是個真正的男人了。劉發進確確實實的對她們姐倆有過想法。劉發進甚至有摸一把女孩的手的想法。結果,蘭姐和亮姐一直到嫁人都安然無恙。現在,一切好了,劉發進娶了肉肉,嫂叔間叔侄女間的一切正常了。史妹妮一直把這個堂小叔當晚輩兒對待。

    “真的!貴嫂,你想貴哥嗎?”劉發進鄭重其事的問。劉史氏摸不著頭腦,他咋會這般問?不是要欺負俺寡婦?“貴嫂,你要正麵迴答我。”劉發進一臉嚴肅,與其說在詢問,不如說在審問更為確切。“再給我這樣開玩笑,我可要告訴你媽!”劉史氏正色道。“貴嫂!”劉發進跺著腳,“我向來尊重你,嫂子!我很少給你開玩笑的。我現在是真問你,是以一個隊長的身份。”對劉發進隊長的態度和語氣,劉史氏更加不可理解。“貴嫂,據上級講,‘蔣匪幫’正在叫囂要反攻大陸。你作為貴哥的媳婦,我有責任摸清你的思想狀況。據說,劉貴還可能活著,而且還可能成了敵人的大將軍。如果貴哥還活著,真象人們猜測的那樣,還在國民黨軍隊裏當著什麽兵,什麽官,他要是帶著人馬和共產黨打仗,你對他持啥態度?”劉史氏“哈哈”的笑了。在她的意念中,丈夫劉貴決不可能還活著。因為,她曾聽和丈夫一起賣壯丁的人親口說,劉貴成了壯丁之後不久,在一次逃跑中,被槍打死了,怎麽會還活著呢?“我問的是,如果貴哥真的還活著,而且還真的和咱們作對,你應該怎麽辦?”劉史氏那裏還能夠來得及迴答生產隊長的問話?!女人立即沉浸在無比的激動和美好的暢想中。女人羞澀的掂著小腳“噔噔噔”急急忙忙走離了劉發進。史妹妮關起院門,背靠在門上,眼淚奪眶而出。

    解釋(1)小子:即男孩。(2)響馬:土匪。(3)氣候:成功。成就了大的事業。(4)主兒:方言;即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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