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遐玉怔了怔,失笑道:“你……你也太小心了些。”她倒是覺得,王氏絕不可能貿然做出下毒這種事體來。不過,有李七娘李八娘姊妹攪合在其中,說不得可能利用了她這番心思。她們自是毫無顧忌,若是當真出了事教人發覺,隻管推給王氏,說是她狠毒不慈便罷了。畢竟說到仇怨,幾乎沒有人會聯想到她們身上去。


    “母親確實不可能如此狠辣,但有外人夾雜在其中,不得不防。從今往後,無論母親那一頭借著什麽名目送來東西,隻管先細細查一遍。”謝琰握住她的柔荑,低聲道,“即便是嫂嫂們送來的物事,說不得也可能經了旁人的手。你不必親自去查,讓部曲婢女們盡職盡責即可。若有什麽發現,待我歸家之後再做處置。燒了也罷、砸了也罷、扔了也罷,都是我做的,與你無幹。”


    李遐玉淺淺地勾起嘴角:“我省得。”說罷,她便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他懷中。原本多少帶著些憤怒與惱恨的心裏,也倏然便安定平靜許多。無論旁人如何謀算於她,總歸有她和三郎一同進退,那些個見不得人的手段又有何懼?


    “你安心罷,我會多調些人手追蹤李七娘姊妹。若是阿家與她們過從甚密,失了分寸,便讓大兄大嫂出麵擋一擋。咱們家部曲與女兵可都是戰場上曆練出來的,讓他們去做這種事,已經是大材小用了。”


    “人手盡量安排得多些。我身邊的部曲你調用幾個過去罷。”調查前世今生分歧之事尚且不必著急,將逐漸迫近的危險解決了再說也不遲。


    沒過幾日,王氏果然很大方地又遣人送了好幾迴吃食以及衣料、首飾,李遐玉當著婢女的麵,笑盈盈地收了下來,迴頭便都拿給謝琰處置。這些物品有的裏頭夾雜著損身體的藥物,有些夾帶著香囊玉佩之類的物品,有的看似很是正常。謝琰眉頭都不皺,全讓人燒了扔了,眼不見為淨。


    見她將東西都盡數收了下來,卻始終沒有任何動靜,王氏索性便開始當麵送了,不僅給了她許多貴重衣料首飾,連染娘也得了不少實惠。小王氏與顏氏皆十分驚訝,打趣王氏厚此薄彼,王氏便也笑著很是大方地給了她們不少東西。


    待離開她的院子之後,妯娌三人相互瞧了瞧,難掩驚異之色。


    她們來到小王氏所居的內堂,輕聲議論此事。顏氏低聲道:“難不成世母是在為前些日子……補償咱們?且因著對弟妹最為苛刻之故,才不斷地給了這麽些好東西?”也不怨她會這般想,王氏雖說一向在金錢上毫不吝嗇,但因前一陣她心情不佳又囊中羞澀之故,並沒有給媳婦們什麽東西,反倒是極盡苛責。如今得了這麽些禮物,家中寬裕許多,或許突然覺得自己此前脾氣有些陰晴不定,對不住晚輩們,所以委婉地安撫她們呢?


    李遐玉隻是笑而不語。小王氏端詳著她的神色,不知怎地竟有些不安,看著那些衣料首飾也覺得頗為燙手:“你們若是有喜歡的,盡管挑去。橫豎我也不愛這種顏色繡紋,你們二人更適合穿。這些花簪也太富貴豔麗了些,不適合我的性情。倒是元娘得的這個玉簪,我瞧著甚為不錯。”


    李遐玉搖了搖首,接道:“既然是阿家給的,便是希望咱們改日戴上與她瞧一瞧。若見咱們私自換了,說不得她心中不喜呢?也是白白辜負她的一番好意了。不過,阿嫂若是喜歡這種玉簪,我那裏還有些類似的,待會兒便讓婢女送過來。二嫂喜歡什麽?不如直接過去我那裏挑罷?”


    小王氏與顏氏都是世家女,自然並非什麽眼皮子淺的,立即婉言推辭。李遐玉卻道:“我平素並不喜戴什麽碧玉簪、白玉步搖,這些也與我並不相稱。若是兩位嫂嫂戴著,豈不是更相得益彰?”接著,她也不顧她們都推說不想要,迴去便讓雨娘晴娘分別拿著上好的妝匣,挑了幾樣頭麵首飾給她們送過去了。


    至於王氏送的這些,李遐玉照舊全都丟給謝琰迴家處置,連染娘所得的也不例外。女兒是他們的心頭肉,都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傷害。王氏固然不可能對自己的孫女不利,但李七娘姊妹二人心如毒蠍,又如何可能會顧慮這些?


    正將這些都處置妥當時,便有仆婢來報,說是崔家與王家的郎君過來拜會,而謝家的郎君們皆不在家中,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是好。李遐玉聽了,勾唇一笑,施施然地起身:“我去見一見他們,許是有什麽急事也說不定。”


    當她帶著數名婢女牽著染娘往外院而去時,在那裏等著的管事娘子眼珠子轉了轉,躬身行禮引路。看著她半路喚了個婢女叮囑了幾句話,又使她匆匆忙忙地去中路報信,李遐玉隻當作沒瞧見,很是有閑情逸致地問:“來的是哪幾位郎君?尋的又是咱們家的哪一位郎君?”


    她這位阿家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崔家、王家如今都算是自家的親戚,就算是她出麵招待,也沒有人能說出什麽不是來。而且,若是算計到這兩家的郎君身上,她便不懼三大世家都跟著丟盡顏麵麽?


    “來的是兩位陌生的小郎君,說是要拜會三郎君,奴方想著叫人請三郎娘子出麵。不然,怎敢驚擾三郎娘子的清靜?”那管事娘子口齒伶俐,行至中路外院之後,又有一位中年管事也迎過來:“兩位小郎君聽說三郎君這些天歸來得遲,都說要改日再來拜訪……”


    李遐玉抬眼望去,就見兩位風華正茂的少年郎正徐徐行來。二人皆是玉樹臨風的世家子,舉手投足優雅至極,生得又俊美,端的是引人矚目。不過,兩人性子瞧著便十分不同,一個沉穩安靜,一個含笑跳脫,倒是各有千秋。


    “某崔簡,見過阿嫂。”


    “某王旼,見過表嫂。”


    ☆、第二百一十五章  打破平靜


    李暇玉從未見過這兩位麵生的俊美少年郎,不過一聽他們自報姓名,便對他們的身份了然於胸了。這崔簡不是旁人,正是崔子竟先生的嫡長子,想不到竟不聲不響便千裏迢迢地迴了長安。而王旼便是王家三房的嫡次孫,聽聞之前也常在外頭遊曆,一直都未曾歸家。如今他們特地上門,自然是趕過來拜見謝琰這位師兄,興許子竟先生還有什麽話令他們捎帶過來呢。


    於是,李暇玉無視了那些有心人探究的視線,笑盈盈地將二人留了下來,又差人去宮中將消息告知謝琰,催他早些趕迴來。當謝琰難掩喜色地騎馬歸家的時候,她已經與這兩個聰敏機靈的少年郎談笑風生地說了好些話,彼此之間印象都極佳。


    “阿實,你何時迴了長安?怎麽不早些告訴我?”謝琰見到崔簡後,立刻便問了子竟先生與王夫人的身體如何等等諸事,而後便是一通埋怨,“原該去給你接風才是,咱們分別了這麽些時日,難道便已經生疏至此了不成?”


    崔簡含笑與他作揖道:“因著阿爺突然遣我迴長安,又命我夙夜趕路不得停歇,所以來不及與師兄說。我是上巳節那一日歸來的,在家中狠歇了幾日才緩過勁來。這不是立即便過來見師兄了麽?阿爺也不與我說為何讓我迴京,說不得便隻得來問一問師兄了。”


    “崔家世父如今與我成了同僚,天天相見,居然也不告訴我。”謝琰說的正是崔簡的嫡親二世父崔澹。兩人同為右千牛衛中郎將,偶爾輪值換班,更多的時候卻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因著崔子竟先生這一層關係,他們相處得十分融洽,隻是想不到這位長輩也有促狹的時候,偏偏隱瞞了這麽重要的消息。


    李暇玉命仆婢們做了豐盛的夕食,又開了珍藏的西域葡萄酒供他們暢飲。於是三人便邊飲邊聊,亦是暢快愜意得緊。她倒是並未一直陪伴在側,略用了些吃食之後,便迴內堂去陪伴染娘了。因著他們是在西路外院正堂待客,王氏的人始終未能打聽到新消息,隻得胡亂猜測著給王氏稟報過去,所得的自然是王氏冷厲的目光。


    “阿爺令我轉告師兄,可暫且專心經營靈州、涼州、漠北、西域諸地。至於高句麗與靺鞨,他自會想方設法給師兄搜羅出一群可信之人來。想必,不日便能有些消息傳迴來了。”崔簡道,“隻是,他命我迴京,應當不僅僅是給師兄傳信這般簡單。我所想的,無非是他覺得我今歲可下場一試,或者——”


    “姑父定然有這個念頭,否則怎麽還刻意與我說,我如今還不到火候?”王旼大喇喇地接道,“你若是這一迴貢舉取中了進士,那可是難得一見的少年進士!莫說做探花使的時候擲果盈車了,便是榜下捉婿的也該搶破頭了!”


    他說話素來毫無顧忌,崔簡知道他不過是調侃,於是笑而不語。謝琰略作思索,低聲道:“許是先生覺得你年紀漸長,已經經得起事,故而特地讓你迴京曆練一二。無論如何,咱們師兄弟兩個都在長安,凡事皆有商有量,仔細權衡,他身在幽州也能放心許多。”


    崔簡與王旼聽罷,敏銳地注意到他的未盡之意,皆是若有所思。他們都絕非從未見過世麵的尋常少年郎,不過是略想了想,心中一緊便已經猜著了真相。長安城如今正是花團錦簇的好時候,但焉知這些絢麗燦爛的美景之後,不會立時便密布陰雲?且不說其他,中宮病重,後宮混亂起來極有可能禍及前朝。遍數史書中,有多少世家高官都倒在了“奪嫡”、“立後”這等大事上?


    “你既迴了長安,若是能覲見聖人,自是極為不錯的機遇。”謝琰又道,“這兩日我便尋著機會稟報聖人,你且在家中略作準備。原本該讓崔尚書帶著你麵聖才是正理,不過我得了這職缺憑的便是先生的舉薦,倒也不必拘泥這些。”崔尚書在政務朝事上極為嚴謹方正,又並非聖人的寵臣,自然不可能做出將孫子帶著麵聖的事來。不過,憑著聖人與崔子竟先生的情誼,想來也對他的嫡長子長成了何種模樣頗為好奇罷。


    果然,聖人聽聞謝琰提及崔簡之後,便笑道:“這孩子朕也有些年頭不見了,不知如今的脾性與他阿爺像是不像。”說著,便讓他領著師弟來見一見,又同他一樣埋怨崔澹居然隱瞞此事:“原早該讓朕見見阿實,你們家偏都藏著掖著,擔心朕和謝愛卿將他活吞了不成?”


    崔澹頗為無辜地瞪大眼,迴道:“不過是家中晚輩歸來了,在禦前說這種瑣事作甚?”又苦笑道:“若是讓父親得知聖人突然召見阿實,又要去信幽州責罵子竟事君無禮了。他可不管是不是謝三郎舉薦的,隻說子竟沒教好弟子便算是理由充足了。”


    謝琰無奈:“倒是我連累先生了。”他以前也從未覺著崔尚書是如此端方的人,當年在薛延陀汗王牙帳中智計百出,做戲的功夫好得驚人,言談間便給人挖了好些陷阱,平常怎可能如此“守禮”?若當真這般謹守禮儀,也教養不出子竟先生這般的“狂士”不是?


    “莫要理會他。不是這件事,他也能尋得出旁的事發作。”聖人倒像是早便習慣了,“崔愛卿慣常如此,不責罵幾句,如何體現他與子竟之間的父子情深?尋常父子從不會這般折騰,他們若不隔三差五折騰一迴便不舒服。朕都已經看膩了,他們倒是一直興致勃勃。”


    既然聖人並不在意,崔家上下也當作不曾聽見上諭,於是翌日崔簡便隨著謝琰入宮覲見。聖人一見這俊秀雅致的少年郎便覺得合眼緣,心中不免惋惜他的年紀委實有些大,不然留給他的愛女做駙馬簡直再好不過了。


    因見崔簡生得頗像崔子竟,聖人越發喜愛,不僅詢問他幽州之事,又問他的學業。崔簡皆恭恭敬敬地迴答了,言語間絲毫不越禮,卻又透著幾分侍奉長輩的親近之意,令聖人心裏越發妥帖了些。


    謝琰帶著一眾千牛衛守在周圍,嘴角微微地勾了勾。以他對崔簡的了解,這一迴貢舉之事,應是十拿九穩能取中的。不過,是否能出一位少年狀頭,還須得看這一迴進士之試是否人才濟濟。王昉的積累才華與他不相上下,而打算下場的李遐齡還欠缺些火候。至於謝璵,應當是沒有希望的,隻當做試一試便罷了。


    同一時刻,安仁殿中,武貴妃正在向杜皇後稟報宮務。她坐在床邊輕言細語,雖似是刻意並未盛裝打扮,但仿佛鮮花綻放一般的容貌,依舊襯托出杜皇後越發滄桑枯槁的病容。杜皇後仿佛早已經習慣,神情絲毫未變,似乎並未受到任何影響。然而秦尚宮卻是一瞬不瞬地緊緊盯著,神色間略有些不豫。


    “這些事都交托給你,果然從未出過差錯。你也不需如此小心謹慎,盡管按規矩去做便是了。隻要遵守宮規,又或者略微依著聖人的心意更改一二,這後宮便亂不起來……”杜皇後緩聲道,待武貴妃很是親切隨和,“便是有人心懷不滿,也挑不出你的錯處來。自身持正,方能行得端、坐得穩。”


    “多謝殿下指點。”武貴妃微微頷首,“我隻是替殿下代理宮務,大事還需殿下決斷才是,萬萬不敢擅專的。其實,這也未嚐不是遵守宮規、自身持正了。”她說罷,彎唇笑了起來,氣氛顯得越發輕鬆了幾分。


    李暇玉坐在外殿陪著義陽小公主擺弄幾枝含苞待放的海棠,聽著裏頭傳來的低低說笑聲,越發確定杜皇後似乎一直在指點武貴妃。毫無疑問,在武貴妃與楊賢妃之間,她早已經做出了選擇。不僅將宮務交給了武氏打理,且處處指引,細細地教她,仿佛心中已然篤定她便是繼任皇後一般。


    若非確定武貴妃即將為繼後,杜皇後又何必告訴她這麽些道理?位正中宮與寵妃全然不同,不僅身份差別極大,且責任也完全不相似。稱職的皇後應當懂得平衡三千粉黛,無論如何都不該隻顧著爭風吃醋,渾然忘了打理後宮是自己的分內之事;而寵妃若是稍有僭越,謀圖中宮之位,彼此相爭起來,後宮必然混亂不堪。


    然而,武貴妃若為繼後,是否又將引來無盡的腥風血雨?她當真會待義陽小公主好麽?她當真能履行皇後的職責?而不是利欲熏心,借著聖人的寵愛與信任,想要更進一步,染指帝皇的權柄?當她手握著無上的權勢的時候,教無數人竟折腰的時候,又是否能放下天生的多疑,放過自己的兒孫與諸多李唐宗室?


    每當瞧見杜皇後對武貴妃傾心信任的時候,李暇玉便湧出主動諫言的衝動。然而,無憑無據,杜皇後又如何會信她?而她又如何能貿貿然地提起這些?若有萬一,那便是汙蔑宮妃,罪責可並不小。如果惹得聖人為紅顏一怒,則更有可能牽累家人。但若是閉口不提,心中便始終充滿了矛盾衝突,始終不得安寧。


    “郡君,咱們再去園子裏摘些海棠罷?這幾枝有些少了,就算開了,看著應該也不漂亮。”義陽小公主擺弄了許久,始終覺得插瓶不甚好看,於是迴首道,“多摘一些,阿娘瞧著更歡喜些。我再替她剪幾朵,專門插戴在發髻上。”


    “貴主說得是,走罷。”為了不讓自己再多想,李暇玉便牽著她,帶著幾位宮婢離開了。


    本想直奔禦花園而去,誰知義陽小公主略作思索,笑道:“阿爺的甘露殿便有海棠呢。這下可好了,不必走得那般遠,也好早去早迴呀。”她拊掌笑著,又轉了轉烏黑的眸子,寬慰李暇玉與宮婢們:“阿爺必不會吝嗇幾株海棠的,咱們走罷。”


    最受寵的小公主親自來剪海棠,甘露殿的宮人與內侍確實都無言以對。他們非但不敢阻攔,還取出了白玉盤幫忙接著。烈焰一般的海棠與玉盤互相映襯,確實將花顯得更妍麗了許多,瞧著便讓人心中歡喜。


    正剪得高興的時候,倏然有個秦尚宮身邊的親信宮女帶著倉惶之色,急急忙忙地疾奔過來:“皇後……皇後殿下突然昏迷過去了!貴主!郡君!秦尚宮讓兩位趕緊迴安仁殿!!”


    載滿芳菲的白玉盤摔落在地上,跌成了黯淡無光的碎片。滿地的海棠殘花,猶如亂紅染血,卻已經無人理會。


    ☆、第二百一十六章  皇後病重


    “阿娘……”義陽小公主怔怔地立在原地,眼眸中帶著無盡的驚慌與恐懼,霎時間便淚如雨下。她渾身上下一時幾乎無法動彈,本能地望向李暇玉,仿佛將所有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郡君!阿娘……阿娘沒事罷?”


    她雖然年紀幼小,卻早已感覺到了失恃與死亡的恐怖與憂懼,否則年前也不會夙夜不能安睡,以至於帝後皆憂心忡忡無計可施了。原本經過李暇玉的寬慰,共同度過了一段平靜安寧的生活,那些翻湧不休的情緒已經深深埋藏了起來。但此時此刻,它們卻盡數噴湧而出,撲將過來,將這個不過五六歲的小娘子徹底淹沒其中。


    李暇玉瞧著她茫然失措的神情,隻覺得心疼之極,立即將她抱了起來,匆匆往安仁殿而去:“貴主莫要擔憂。皇後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說不得咱們迴去之後,她便醒了過來……”然而,口中雖是這般說,她心裏卻是再清楚不過——杜皇後早便已經支撐到極限了。許是因見小公主有人照料,未來婚姻大事也有了眉目,心底的牽掛略放下了些,她胸臆之間一直強撐著的那口氣便徐徐散開了。


    跟隨在她們身後的宮人們亦是憂惶之極,步伐都有些淩亂起來。每個人都仿佛突然失去了主心骨,唯一的念頭便是趕緊迴到安仁殿去。至於那裏等待她們的會是什麽消息,眾人卻一時間不敢去想,亦是不願去想。杜皇後待她們甚為寬厚慈愛,誰又忍心失去這樣一位和善的主子呢?一旦她崩逝之後,誰又知道聖人與小公主會不會遷怒於她們呢?


    原本安寧靜謐的安仁殿,此刻已是人來人往。在宮中的所有太醫、道醫與佛醫都趕了過來,連宮外的名醫如觀主等,也已經有宮人去相請了。饒是如此,所有人臉上依舊神色凝重,氣氛既緊張又隱隱帶著幾分悲涼與恐怖的意味。


    武貴妃立在殿中,詳細地述說杜皇後突然病發前後的症狀,條理十分清晰。而秦尚宮也早已顧不得心中的隔閡,隨時補充一些細節,並告知諸位醫者,稍早些時候杜皇後的情形以及一些病情的征兆。


    見李暇玉抱著義陽小公主來了,武貴妃快步行了過來,低聲道:“皇後殿下眼下的境況,令娘恐可能見不得……郡君將她帶到偏殿去歇息罷。”她眉宇間帶著些許輕愁與憂色,烏黑的雙眸中透著幾分憐意,似是發自內心正在因杜皇後急轉直下的病情而心焦,同時也憐惜著年幼的小公主。


    李暇玉不動聲色地端詳著她,微微頷首。她甫退後一兩步,原本緊緊摟住她的義陽小公主卻忽然掙紮起來,哽咽道:“我不離開阿娘!我要一直守在阿娘身邊!!我絕不離開阿娘半步!讓我去見阿娘!!我要見阿娘!!”


    誰又忍心阻止這個孩子想見阿娘的希冀與渴求?誰知這會不會是母女之間的最後一麵?又如何能錯過?李暇玉猶豫片刻,心中終究一軟,狠不下心來將她帶走。她輕輕地將小公主放了下來,扶住她稚嫩的雙肩,低聲勸慰道:“醫者們正在給皇後殿下診治,打擾不得。咱們便隻遠遠地看著,如何?”


    然而,小公主已是嚇壞了,根本聽不進任何言語,隻哭著不斷地重複:“讓我見阿娘!!”


    幼童尖利而又充滿恐懼的哭聲響徹在安仁殿中,令氣氛越發凝滯了幾分。武貴妃亦上前兩步,低聲細氣地勸起來,甚至秦尚宮也勸了數句,皆止不住小公主的哭聲。她的年紀實在是太小,隻覺得親近的人竟然都不許她接近阿娘,一時之間越發恐懼難安,更想迴到阿娘身邊再也不離開。


    “令娘!”這時,聖人匆忙而至,衣袂翻飛間,便將哭鬧的小家夥抱入懷中。他掃了眾人一眼,並未多說什麽,帶著女兒便徑直往殿中而去,口中還道,“莫哭,莫哭,耶耶帶你去見阿娘。不過,你阿娘如今正睡著,哭聲會驚擾她,你且停住。莫哭,莫哭,來,耶耶給你擦一擦淚……”


    李暇玉望著父女二人的背影,恍惚之間竟出了神。前世她那便宜阿爺何曾有過這樣溫柔的時候?便是蕭淑妃盛寵的時候,看似父慈子孝其樂融融,也從不見這般溫情脈脈,而是總帶著幾分逗弄之意與淡漠疏遠。這位年輕的聖人卻仿佛是尋常人家的父親一般,笨拙而又盡力地安慰著哭泣的女兒。他們二人的軀殼完全相似,總令人時不時有些晃神,然而內裏卻全然不同。能擁有這樣的耶耶,她從心底替小公主覺得歡喜。


    直到謝琰悄無聲息地來到她身側,借著長袖的遮掩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她才迴過神來,緊緊地迴握住他。


    武貴妃瞥了他們一眼,輕聲道:“殿中紛亂,定敏郡君不如且去偏殿等候?”她所言倒也不無道理,畢竟是外命婦,並不好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停留在安仁殿中。於是,李暇玉便朝著她行了禮,暫時告退了。


    在偏殿中等待的時候,她亦是有些心亂如麻。饒是誰都清楚,杜皇後遲早有崩逝的一日,臨來卻誰都難以接受這樣的現實。謝琰亦並未在她身邊停留,而是帶著千牛衛依舊駐守在安仁殿外。他對這位杜皇後的印象僅僅在於“賢後”以及“帝後伉儷情深”罷了,生死有命,誰都逃脫不了這一日,故而心中並無絲毫動容。


    不過,杜皇後崩逝之後宮內的形勢,卻容不得他不多想幾分。尤其是武貴妃的行事做法,他皆一一看在眼中。若是對前世一無所知的他,想必並不會覺得這樣行事頗有法度的女子為繼後有什麽不妥。然而,既然有女帝在前,便不得不再仔細幾分。當然,他這樣的臣屬與武氏並無任何利益攸關的衝突。若是不反對她為後,日後亦不攛掇著聖人廢後,想來也不可能得罪她,自然也不會無緣無故承受她的遷怒。


    杜皇後顯然已是岌岌可危,聖人抱著小公主在一旁虎視眈眈,太醫更不敢隨意用什麽虎狼之藥,急得滿頭大汗。倒是青光觀觀主不懼天威,穩穩當當地數番針灸,才教她神色稍微安寧一些。又有佛醫開了些凝神救急的藥方,使宮婢服侍杜皇後外敷內服,才稍稍有了些起色,總歸勉強救了迴來。


    不過,一眾佛醫道醫都私下與聖人道:“皇後殿下的天命已盡,如今不過是拖著日子罷了。聖人節哀罷。”他們都是出家人,對生死之事頗為看得開,也曾見過無數生生死死悲歡離合,自然並不覺得悲痛憐惜。


    聖人摟著哭泣的女兒,怔怔地立在杜皇後的病床前,好半晌都未迴過神來。秦尚宮抹著淚上前道:“聖人許是也累了罷,千萬保重龍體,不然皇後殿下定會擔憂難安,倒可能教殿下在睡夢中也覺得不安穩了。”說罷,她又上前試圖接過義陽小公主:“奴服侍貴主去偏殿歇息。”


    “耶耶!”義陽小公主卻並不理會她,抱住聖人接著大哭起來。她的聲音已經完全嘶啞了,幾乎哭不出什麽聲響來,光是聽著都讓人心疼難當。聖人又何嚐不想繼續安慰愛女,隻是話尚未出口,他便也微微紅了眼圈,竟也落下淚來。


    武貴妃趕緊將後宮嬪妃都暫時約束起來,又嚴令宮人與內侍噤口,不許亂傳消息,違者宮規處置。而後,她又安排了眾嬪妃輪流前來侍疾。低位嬪妃且不提,總歸她與楊賢妃應當日日過來守著。將宮務都打理妥當之後,她抬首見天家父女二人相擁著流淚,心中不知為何突然一動,竟生出了幾分不妥的情緒來。


    然而,她到底仍是那位雍容得體的武貴妃,這些許情緒也不過是突然而至,很快便隨風而去了:“趕緊扶著聖人起駕迴甘露殿。聖人,不如歇息片刻之後,再來探望皇後殿下罷。臣妾此後會一直守在安仁殿,若是皇後殿下醒了,定會立即使人去請聖人來見。”


    “朕與皇後素來信任貴妃,安仁殿便交給貴妃了。”聖人微微頷首,但仍是舍不得放開女兒,便索性抱著義陽小公主迴了甘露殿。千牛衛眾人奉著聖駕歸寢宮,李暇玉將哭得幾乎昏過去的義陽小公主帶到甘露殿偏殿安置,宮婢又趕緊請了太醫前來診治。太醫隻說是太過哀傷而心衰力竭,開了些安神的方子。


    聖人略鬆了口氣,又想起了杜皇後,自是傷懷不已。謝琰便默默地陪著他長籲短歎地迴憶了一番杜皇後的諸般好處,這才與崔澹輪值換班。


    夫婦二人踏著夜色而歸,趕在宣平坊坊門關閉之前迴到家中。尚且來不及換下衣裳略作洗漱,便有仆婢來傳話:“娘子聽聞三郎與三郎娘子家來了,便讓兩位過去呢。”夜色已經深了,也早便過了晨昏定省的時刻,王氏趕在這種時候傳喚他們,自是隻可能有“急事”。然而,如今謝家又能有什麽“急事”?


    謝琰眉頭輕輕挑了起來:“母親隻喚了我們,還是大兄二兄都叫了去?若是有什麽急事,自然不能落下兩位兄長與嫂嫂們。傳我的話,去中路與東路見一見兄嫂,就說母親有急事相召。”無論王氏打算說什麽,他都不想獨自麵對。否則以自己的脾性,說不得什麽時候便會執拗起來。謝璞與謝璵在身側,怎麽也能轉一轉圜。


    李暇玉卻想得更遠,低聲道:“三郎,阿家該不會是知曉了宮中……”


    “武貴妃令宮中噤聲,外頭又如何能輕易知道今日發生了什麽事?”謝琰迴道。當然,許多消息靈通的高官世家定是已經得知確切的消息了,畢竟宮中多少都有些貪財圖利的,時不時地透出一些消息。更有那些宗室與公主,在宮中耳目靈便,怎麽也防不住有人與他們通風報信。隻是,如王氏這種素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外命婦,又是從何處聽得的消息?


    ☆、第二百一十七章  阿家發難


    雖說外頭王氏派來的婢女一直催著,謝琰與李暇玉卻仍是不緊不慢地換了衣裳,又去瞧了瞧染娘。夫婦二人一同哄著染娘睡下之後,這才緩步朝著中路後院而去。王氏的貼身婢女等得久了,自是滿腹怨言,卻不敢有所依仗便張狂起來。這位三郎娘子一聲令下,便將得罪她的婢女提腳賣出去的事,她們心裏還惦記著呢。如今三郎又在旁邊,誰敢對他們無禮?


    真定大長公主送這座宅邸的時候,顯然也考慮到了謝家三房的生活,東中西三路幾乎都直接分隔開來,關起門來過日子的時候便各自獨立。不過,宅院後頭是個景致不錯的園子,橫貫整座宅邸。從園子中直接穿過去,前往王氏所居的後院也十分便利,不必再彎彎繞繞。平常晨昏定省的時候,李暇玉與顏氏也都從此處抄近道,眼下夫婦兩個卻仿佛閑逛一般漫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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