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她也知曉輕重,絕不會隨意給什麽承諾,更不會接下什麽重禮。畢竟,幼子立身方有她如今的地位。她可不會舍本逐末,為了享受那等飄飄然的感覺,完全忘卻了最重要的事,給幼子添麻煩。這便是她自覺與尋常“愚婦”不同之處,亦是她自覺高明之處。


    “三郎說得很是,就該如此。可不能因收了禮,反倒是將自己的差使忘了。”她自以為持身清正,便教訓起了三個媳婦,尤其是幼子媳婦。因著她認為寒門之婦見識少,很可能為了這些繩頭小利而隨意許諾。當然,若是知曉李遐玉品性之人,便知她對身外之物原本並不在意。且這些禮物無論如何貴重,到底並非什麽傳世之寶,對於曾見識過天下富貴的“前”金枝玉葉而言,也不過如此罷了。


    說教完媳婦,王氏飲了漿水,又禁不住“教導”二子官場上的事,諸如日常交際往來等等。她還將謝璞拎出來作了反麵例子:“同僚如何行事,也須得學著些,若是太過不拘一格,反倒容易讓人疏遠了。你阿兄便是如此,盡職盡責並非不好,隻是如今光顯得他盡責了,其餘校書郎和正字都對他頗有微詞。”


    謝璞有些無奈:“阿娘說得是。但我也僅僅隻是不願無所事事,整理了些書冊罷了。他們若是因此而不喜,倒是顯出他們的心胸太過狹窄,也不適合往來。”


    王氏蹙眉嗔道:“受了這麽多人排擠,若是上峰看在眼裏,豈不是覺得你太過孤傲不合群?日後升遷,沒有人與你說好話,又怎能輕易再往上走?咱們家的親戚裏頭,都沒有什麽靠得住的,王家那頭也是外官,崔家關係又遠。你們兄弟二人隻能靠自己,每走一步都須得謹慎些才好。”


    她說的確實有些道理,謝璞便應了幾句。然而,謝琰的看法卻全然不同,亦是說話從來不避諱她:“盡職盡責才是為官者之本分,至於其他人如何想,與我們又有何幹?考評者是吏部與上峰,而非同僚。真正有能力有眼光的上峰看的不是長袖善舞,而是腳踏實地做事。隻要能做實事,便是一時受了壓製,日後遲早也會出頭。故而,阿兄所做的沒有任何錯,想來日後大考的時候,升遷也定能順利許多。”


    若是當真無任何依靠,自然須得費心思處理這些同僚之間的人際關係。然而如今謝家已經在聖人麵前掛了名,有了足夠的底氣,又何須在意這些虛的?與其在官場混得如魚得水,倒不如讓聖人看著隻忠於職差得好,反而更容易留下直臣、孤臣、忠臣的好印象。更何況,有他這個嫡親的弟弟在禦前,諒謝璞那些同僚也不敢給他使什麽絆子。


    王氏見幼子冥頑不靈,完全不聽她的“指點”,不禁又被他氣得肝火直升。然而他畢竟是家中最有出息的,像往日那般訓斥似是有些出格了。於是,她便隻得按著胸口斥道:“教你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你不聽便罷了!日後若是遇到什麽事,可千萬莫要說我不曾提醒過你們!氣得我心肝疼,我須得歇一歇了,你們趕緊出去罷!”


    小王氏妯娌三人忙不迭上前伺候她起身不提,謝璞兄弟三人立即垂眉低目,帶著孩子們行禮告退了。王氏這一迴倒也並未將兒媳侄媳都留在廳堂內枯等,而是讓她們去收拾新宅子,準備早日搬遷了。


    於是,謝家人終於有機會坐在一處,商討尚主之事。無論如何,尚主都是謝家複興的絕佳機會,不容錯過。謝璞認為,不管是謝滄或是謝泊被取中,都完全無妨。兒子們若是腹有才華,自然不會輕易被埋沒。先帝朝的時候,駙馬位極人臣者亦是大有人在,根本不必擔心他們的仕途。隻不過,宮廷風雲變幻,不可輕易涉入奪嫡之事罷了。


    談及此事,謝琰較之往常有些沉默。他如今在禦前行走,自然能瞧出後宮中的暗流,同時也愈發被噩夢所擾:“阿兄顧慮得是。且我觀聖人之心,未必有意於大皇子。楊家愈是多方奔走,想擁立大皇子為太子,聖人很可能愈是反感。畢竟他隻是長子,並非嫡子。而若是立楊賢妃為後,前朝楊氏篡宇文氏之位不過數十載,焉知不會出現第二次?”外戚力量太過強盛,其結果便是廢而後立。聖人有頭風之疾,雖然年輕卻並不康健,且性情頗有獨斷之處,自然對此事更為在意。


    謝璞微驚,他倒是並未想得如此長遠,隻是純粹覺得奪嫡之事牽連甚廣,陳郡謝氏根基不穩,更應該獨善其身罷了。如今仔細想來,卻是連親近楊氏之人也須得注意疏遠一些了,免得日後禍及自身。


    李遐玉則想到了武貴妃——楊賢妃有子且出身弘農楊氏,聖人顧忌外戚力量絕不可能立她為後。那麽下一位皇後,極有可能就是武貴妃了。雖說她尚無所出,但前世她可是爭氣得很,便宜阿爺後來的子女皆是由她所生,且除了平庸的李顯之外幾乎個個都稱得上人中龍鳳。


    然而,武貴妃為後,當真便是合適的選擇麽?她會不會對義陽小公主不利?她日後會不會登基為女帝,將李唐宗室橫加屠戮?對所有反對者越發酷厲?


    環視周圍,她忽然覺得十分孤單。畢竟,重生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亦是最不能與旁人道出的秘密。她的忌憚與猜疑無人能理解,無人能明白。就連謝琰,她也半句都難以多言。


    ☆、第二百零七章  喬遷喜憂


    因著宣平坊的宅邸已經打理得十分妥當,且王氏急著搬遷之故,不過一旬,謝家便從延康坊喬遷至新宅。女眷們特地去了一趟真定大長公主府,專程向貴主致謝。而後便以慶賀喬遷之喜為名,籌備舉辦宴飲之事,以謝諸高官世家近日以來的親近之意。


    仔細論起來,謝家上下都並沒有主持這種高官世家宴飲的經驗。當年在陳州陽夏老宅的時候,宴飲活動雖然從未斷過,但到底來往的都是些沒落世家而已,似如今這般貴客盈門的景象又何曾見識過?無論是主人或是仆婢,一時間都覺得有些無從下手。幸得王家送來的管事娘子與侍婢們都是得用的,經驗十分豐富,很快便將需要做的事一筆一筆列出來,協助小王氏、顏氏與李遐玉分別處理諸事。


    妯娌三人齊心協力,忙得腳不沾地,每日問安的時候均向王氏稟報籌備的情形。王氏便按照她這些時日所見的宴飲場麵吩咐了幾句,有些叮囑很是合理,有些卻是臨時很難再改動。妯娌三個實在無法,便隻得權當做不曾聽見,自顧自地準備去了。


    私下裏,無論是小王氏或是顏氏都與謝璞、謝璵提過這些事。謝璞自然支持她們,也體諒她們的辛勞;謝璵拙嘴拙舌地寬慰了顏氏幾句,便隻有沉默了。至於謝琰,平日忙著公事,頭疾也有反複發作的跡象,李遐玉並不想讓他為這種內宅繁瑣小事憂心,便索性什麽也不提。在她看來,這種為難都是小事,甚至算不上什麽為難。反正無論宴飲是否得到賓客們的交口稱讚,王氏最終也會尋得借口發作於她。


    飲宴前一日,再一次受了訓斥的妯娌三人退出王氏所居的中路第三進主院之後,便相視苦笑起來。明天便是宴飲的正日子,臨時改食單並非不可,但一改便是四道大菜,且幾乎都是家中廚子不會做的名貴菜肴,怎麽可能不出差錯?謝家的宴飲如何能與那些積年富貴的大族相比?更如何能與向來豪奢的幾位公主的宴飲相比?


    “兩位嫂嫂,猩唇、熊白兩道菜須得提前數月準備食材,今日無論如何都備不齊了。至於駝峰炙、金粟平兩樣,應當尚有辦法。”李遐玉思索片刻之後,便道,“咱們且遣人趕緊去東西兩市購置新鮮食材,至於烹飪的廚子,隻能去借了。十娘姊姊身邊應當有擅長廚藝的仆婢,我去問一問她,可否明日借咱們使一使。若是不成,還可就近去王家借人,相信舅祖母一定會幫我們一解燃眉之急。”


    小王氏與顏氏頓時鬆了口氣:“你說得是,無論如何都須得先備起來,總歸會有解決之法。”至於實在不能成的,已經非她們人力之所及了。最終不過是挨一頓訓斥罷了,她們二人都已經漸漸習慣了。


    李遐玉便去尋李丹薇。既是她的客人,慕容一家母子三人便已經隨著她們遷入了三房所居的西路當中。她帶著貼身侍婢們過去的時候,李丹薇正領著芷娘、染娘、華娘以及三郎謝澄剪下盛開的桃杏梨花,作明日插戴之用。至於年紀稍長的小郎君們,已經被謝璞拘起來正式進學了,慕容修也在此列。


    “我帶的仆婢都是擅長做小食點心的,金粟平倒是經常做,駝峰炙卻是不會。”聽了她所言之後,李丹薇蹙起眉來,“你這阿家可真是稀奇得很。從未聽說過開宴前一日居然還更改食單上的大菜。若是臨時出了差錯,豈不是連累整個謝家都成了笑話?何況猩唇、熊白是那麽容易得的麽?且這兩道菜也不過隻是顯示自家豪奢罷了,若是烹製得不好,簡直肥膩難吃至極。”


    “她大約是想起此前宴飲當中,這幾道菜的滋味確實不錯罷。”李遐玉輕描淡寫地道,“無論如何,她隻需臨時動念,我們便必須替她完成此念。否則便是我們不盡心,便是我們不盡孝不聽話。當然,無論結果完成得好是不好,她總會尋出由頭來訓斥我們,尤其是我。”


    “真是苦了你了……”李丹薇捧起她的一張芙蓉麵,仔細端詳,“就這麽些天,便覺得你清瘦了許多。若無這位阿家為難,原本你該有多快活……元娘,我過些天就要離開長安了,你想和我一起走麽?就當成是散一散心也好,總歸避開一些時日。咱們一同去狩獵遊玩,就像當年那般,不必再想這些紛紛擾擾。”


    李遐玉亦憶起了舊日時光,眸子中透著愉悅之意。她又何嚐不想活得更簡單一些?活得更自在從容一些?然而在過去那些美好的記憶之中,卻始終屹立著謝琰的身影——她終究是舍不下他,亦不可能舍下長安城中那些前世今生的緣分。風雲即將起,尚有許多事等著她去做,尚有一些人等著她維護。


    “十娘姊姊,眼下我還脫不開身。過些時日罷,待再沒有繁雜之事相擾的時候,我帶著染娘和義陽小公主去尋你頑。”


    “一言為定。”李丹薇輕輕地抱住了她,眉眼中含著幾分愁色。來自於阿家的威脅,元娘或許還是看得有些太輕了。王氏如今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誰不知她下一步的打算?她是長輩,若是要栽贓陷害元娘於不孝,逼迫兒子將她休棄,簡直是太簡單了。而謝三郎最近忙於公務,似乎對這些並未察覺。是時候尋他仔細說一說此事了,她可是元娘的娘家姊姊,自然須得隨時替她張目!


    姊妹二人暫時別過,李遐玉又帶著仆婢打算親自出門向王家借人。臨出外院的時候,正好遇見有些愁眉苦臉的李遐齡。她略作思索,總覺得自家阿弟近來的行為表現略有些失常,但大抵也能猜出幾分來,便出聲道:“玉郎,你來得正好。可是來尋我的?先替我辦一件差使,咱們再好生說一說話罷。”


    李遐齡正有些猶豫,聞言抬首:“阿姊……”見到阿姊略有些疲憊的模樣之後,他頓時又打消了心中的念頭:“阿姊有何急事?盡管交給我去辦就是了。”他心中藏著的事固然重要,但還是應當自己做出抉擇才是,又何必再勞煩阿姊替他憂心緊張呢?不過,若是能見著姊夫,倒是可問他一問。


    李遐玉便如此這般吩咐他去借人。李遐齡聽了,與李丹薇一樣,難免滿腹怨言。不過,外院人來人往,他若是抱怨幾句,說不得立刻便會傳到王氏耳中。於是,他隻得暫時隱忍不發,去王家借人的時候,卻禁不住與王昉多說了幾句。


    “阿姊與謝家嫂嫂們成日奔忙,已是疲憊不堪,誰知又臨來鬧出換食單的事來。雖說咱們做晚輩的,實在不該指責長輩的不是,但謝家世母可當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喬遷之宴上若是出了差錯,折了顏麵的可並不僅僅是阿姊與嫂嫂們而已。”


    王昉搖著首道:“內宅不寧,在外忙於公務的郎君也會受到影響。謝家二表兄最近心情格外低落,原來是因家中齟齬之故。我看他似是並不想參加今年的縣試了,正打算勸一勸他。隻是,那畢竟是他們的家務事,我便是說再多大道理他可能也聽不進去。既是如此,便須得尋其他兩位表兄說服他了。玉郎,你近來心境也頗為不穩,可是同樣為了此事?”


    李遐齡猶疑片刻,方低聲迴道:“我……我隻是在想自己的婚姻大事罷了。”


    王昉怔了怔,大笑著拍著他的肩背,促狹道:“玉郎也到了這般的年紀了。你可是有了瞧中的小娘子?無論如何,須得早些稟明家中的長輩,讓他們替你做主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若是手腳不快些,可就遲了。想當年,我便是——”


    正巧崔芝娘扶著侍婢走過來,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們,王昉遂立即閉口不言。李遐齡卻被他說得心神越發慌亂了,滿心隻想著那句“一家有女百家求”。他趕緊帶著王家的廚子迴了謝家,纏著李遐玉問明了謝琰的行蹤,便又急匆匆告辭走了。


    李暇玉望著他的背影,對旁邊的雨娘晴娘笑道:“難不成他還當我什麽都不知道?明明心裏藏著事,竟一直隱瞞著。許是祖母給他的信裏寫了秋娘之事,才讓他如此坐臥不安罷。雖說他是我嫡親的阿弟,但此事說來也是他沒理,我可不會偏幫著他。”早在靈州時,她便與祖母柴氏提過此事。當時祖孫二人都覺得李遐齡實在是太過不開竅,委實對不起孫秋娘。如今大抵是祖母所做的安排,就為了激他一激。瞧他這般慌亂的模樣,倒也應當起了不小的作用。她可須得派人送信去靈州將他這些時日的所作所為皆一一告知才是。


    雨娘與晴娘一直跟隨在她身邊,自然也知曉此事,於是掩唇笑道:“說不得再過些時日,咱們便能辦一場喜事了。再過兩年,娘子也成了姑母了。”


    “我一直都盼著他成家立業呢。”李暇玉不由得想起當年,阿弟年幼時孺慕而又信賴地望著她的模樣。姊弟二人一夜之間失去怙恃,與謝琰曆經千辛萬苦,越過大漠戈壁,從夏州趕到靈州投奔祖父祖母。如今,那些事似是已經遠去,但記憶仍是這般鮮明,仿佛永遠都不會褪色。


    “說起來,懷遠坊與宣平坊一西一東,未免離得有些遠了。日後若是祖母與秋娘上京,來往起來也諸多不便。你們替我給思娘傳個話,讓她在宣平坊或者附近尋個合適的宅邸。不需太大,三進帶園子即可。咱們家人丁稀少,也住得下。”


    “奴省得。以前聽思娘姊姊說,也曾想過在東市周邊裏坊買宅邸,可惜那些主家卻因咱們家並非京中高官世族而不肯買賣。如今咱們仗著三郎,也總該能買著宅子了罷。”


    李暇玉聞言,笑著一歎:“不錯,三郎這個右千牛衛中郎將,總歸還是能給我帶來些好處的。”


    主仆幾人遂相視而笑。


    ☆、第二百零八章  謝家宴飲


    翌日一早,李遐玉自宮中攜著義陽小公主而歸。因著她每迴留宿宮中都趕不上晨昏定省的時刻,便索性盛裝打扮過後,再去見王氏。隻見她梳著單螺髻,插著晶瑩透亮的攢珠紅寶桃花簪,另有兩把晶瑩剔透的碧玉梳,發髻側還繞著一串盛放的嬌杏,眉間則是桃花瓣形狀的花鈿,更襯得脂光粉豔、顧盼神飛,顯得格外動人。因著天候已轉暖,她便穿上了春衫,六幅長裙上仿佛霞光暈染,行動間隱約可見春花絢爛的麗色,杏紅色披帛中金粉點點,端的是奢華無比。


    “郡君這樣打扮真漂亮。”義陽小公主帶著染娘等三個小家夥,均看得眼睛眨也不眨,“穿鎧甲是一付模樣,穿鈿釵禮衣是一付模樣,這樣盛裝打扮起來又是一付模樣。我日後也想像郡君一樣,扮什麽便像什麽。”


    童言無忌,卻直指真相,李遐玉微微一笑,給她的雙丫髻繞上一簇簇桃花:“貴主早便是扮什麽便像什麽了。”而後,她又親自給染娘、華娘和芷娘也選了花朵插戴,叮囑了跟著她們的貼身婢女幾句,這才帶著她們去見王氏。


    因著義陽小公主在旁邊,王氏也不好隨意指責什麽,草草地說了幾句顯露自己的和藹慈愛之後,便打發她們出去了。孰料小公主一向敏感,趁著李遐玉詢問小王氏與顏氏宴飲籌備的情況,低聲對染娘和華娘道:“你們的祖母笑得好生奇怪,就像是根本不想笑,卻不得不笑起來似的。她平時也是那樣?是不喜歡郡君和你們麽?”


    染娘年紀小,聞言便點頭道:“祖母很嚴厲,經常教訓阿爺阿娘。”她私下裏其實曾經與自家阿娘說過,並不喜歡這位陌生的祖母,反而越發思念遠在靈州的曾外祖母與曾外祖父。真正慈愛和善的長輩,根本就不是這般模樣的,她才不會輕易被騙過去呢。


    華娘到底年紀大些,輕輕地捂住了妹妹的嘴唇,搖了搖首:“祖母也是為了咱們好,才嚴厲一些。你年紀小,還不懂這些,往後就明白了。”這種話其實也是顏氏教的,雖說謝璵也是謝家正經的主人,但到底隻是堂兄弟,所以顏氏的言行舉止越發小心謹慎,對女兒的禮儀教養也越發看重。如此倒是顯得華娘比尋常小娘子更沉靜早熟幾分。


    義陽小公主見她們一付忌諱莫深的模樣,心中難免有些不平。慕容芷是客人,也不好說主人家什麽話,便笑嘻嘻地道:“貴主是頭一次來呢。華娘、染娘領路,帶著我們去園子裏走一走罷。聽說元娘姨母準備了投壺,咱們正好可以試一試。”


    李遐玉聞言迴過首,便使晴娘跟在她們後頭,小心看顧著:“我且去前頭待客,過一陣再來陪你們頑。若是你們想學投壺,便去尋芷娘的阿娘,當初她與我比試可是不相上下的。”瞥見幾位有些麵生的宮婢之後,她略作思索,又吩咐仆從去喚謝家小郎君們:“讓大郎他們幾個過來相陪罷。橫豎其他客人都尚未過來,暫且不需要他們招待。”


    既然杜皇後派了親信宮女前來相看謝滄與謝泊,她自然要給他們足夠多的表現機會。而且,她相信這兩個孩子絕對不會令她們失望。隻看義陽小公主更喜歡哪一個,或者哪個孩子更喜歡陪伴小公主了。尚主的機會固然不容錯過,也不可能拒絕,兩情相悅卻是更為重要。即使年紀尚小,眼緣與性情投契亦是能發覺一二的。


    漸漸地,驅車來到謝宅的客人便多了起來。王家離得近,又是自家親戚,來得最早。李郡君雖也不耐煩與王氏坐在一起,但她到底輩分最高,故而不得不由王氏作陪。崔芝娘與王家的兩位小娘子也不想一直對著王氏連真切的笑容也裝不出來的冷臉,索性去陪著孩子們頑耍了。崔家來得也很早,鄭夫人與真定大長公主都到了。兩人與李郡君這位親家母正好坐在一起說笑,倒有意無意有些冷落了王氏這個主人家。


    王氏心裏有些不快,但很快又融入了其他客人的笑談之中。畢竟,衝著謝琰這位新晉寵臣而來的官眷貴婦們很是不少,擠破腦袋想讓自家兒孫進入千牛衛者自是希望能投桃報李,獲得一線機會。故而,無論王氏說了什麽,都有人讚譽或捧場,她便也暫時將崔家與王家的怠慢之處放在一旁了。


    “那是鄭家?元娘你且不必理會,由我去迎。”小王氏瞧見李八娘的夫家之後,主動道。


    李遐玉倒是並不在意:“咱們是主人家,她們是客。在阿家妯娌麵前,諒李八娘也不敢對我如何。”李八娘許是像王氏一樣,正滿腹算計著她,卻發愁沒有機會施展。然而,在謝家飲宴裏,她又能施展出什麽來?若是不能一擊即中,平白得罪了她,她是杜皇後的親信,謝琰又是聖人的寵臣,絕不會輕易饒過她去。


    果然,鄭家一行人下了車後,便親親熱熱地過來說話。李八娘亦是全然不見昔日的怨毒嫉恨之色,也笑著來敘舊,又道:“聽聞十娘在謝家住著,元娘你若是不得空招待我,便讓她來招待我就是了。”顯然,她是想在夫家人麵前顯示自己交遊廣闊,與炙手可熱的謝家人之間也很是親密。


    李遐玉並不想被她利用,便淡淡地道:“十娘姊姊正在園子裏陪著義陽小公主頑耍,怕是不得空呢。八娘若是有興致,不如也去瞧瞧,和孩子們一起頑一頑投壺也好。”李八娘素來視投壺之類的遊戲為粗鄙,平素自然不可能主動去湊熱鬧。不過,若是她當真想借此機會接近義陽小公主,恐怕也隻能靠著連戰連敗來引起小公主的注意了。


    李八娘眼眸轉了轉,果然擠出一個笑容來:“好些時日不見十娘,自然得去瞧瞧的。”說話間,鄭家眾人似乎都有幾分興致,且果然也對她有些刮目相看了。於是小王氏便讓顏氏領著她們過去了。


    李遐玉不掩諷刺地目送她們,對小王氏道:“阿嫂是否覺得奇怪?我為何要給她機會接近小貴主?”


    小王氏挑起眉來:“我的確覺得有些驚訝。不過,我也相信,你定有自己的打算。”


    “小貴主確實並非任何人都能接近的,有十娘姊姊在旁邊守著呢。”李遐玉勾起嘴角,看起來竟有幾分頑皮之感,“我是主人家,自然不好對客人無禮。但十娘姊姊卻是嬉笑怒罵都無妨的,定不會給她任何機會。且話說迴來,小貴主一向敏感,也需要多曆練一番,能夠分辨這些是非善惡才好。”


    小王氏恍然,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臂,打趣道:“有時候,我總覺得你不像是小貴主的守衛,倒更像是教導她的傅母。這般替她著想的慈愛之心,並未含著敬畏之意,而是全心全意替她謀劃,真可謂是難得至極了。”


    李遐玉微微一怔,眉眼瞬間便柔和了許多,帶著些許複雜、些許懷念:“我與小貴主確實有緣,仿佛一見如故。雖然她是金枝玉葉,身邊不缺人照拂,但我心裏總是惦念著她。”義陽小公主便是另一個自己,教她如何不希望她能過得幸福快活?若是她記憶當中的每一個人此生都能圓滿,她才能徹底放下心中那股遲遲盤桓不去的執念罷。


    此時,又有仆婢稟報說高家來了。李遐玉迴首望去,正好見蕭氏扶著薛夫人下了馬車。她今日妝扮得格外明豔穠麗,眉眼間笑意盎然。見小王氏與薛夫人敘話,她便緩步走了過來,笑道:“有些日子不見定敏郡君了。分明咱們幾乎每隔兩日便會參加各家的宴飲,卻偏偏怎麽也遇不上。”


    眼見著熟悉的麵容越來越近,李遐玉不由得有些出神。再也沒有滿腔戾氣的蕭氏失去了讓人驚心動魄的淩厲跋扈,卻依舊保留著她果斷爽利的性情,再加之嬌豔的容貌,也同樣令人難以轉開目光。“此前確實是有些不巧,不過,眼下不就有了這般的好機會麽?”


    她當然不可能告訴對方,為了在各家宴飲上避開她,自己費了多少心思,盡挑偏僻之地待著。然而,如今卻是怎麽避也避不開了。既然同在長安,又同為高官世家內眷,她們又怎麽可能不彼此結交呢?便是維持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也好,總歸比讓人傳出交惡的流言更好些。


    蕭氏眸光微動,親昵地把住她的手臂:“是啊,機會如此難得,我可不能輕易將你放走。你既然是主人家,便該好生招待客人才是。說起來,我第一次見到你,便覺得很是麵善,心裏總想與你說說話,無論說什麽都好,卻又怕太過熱心嚇著了你。如今總算稍微了解你的性情,知道你絕非輕易被人嚇住之輩,所以索性便不管不顧地來纏著你了。你不會覺得我這樣的性情惹人厭煩罷?”


    李遐玉怔了怔,心中倏然便軟和了許多:“當然不會,我初次見你的時候,也覺得你這樣的脾性實在很討人喜歡……”她又何嚐不是心裏矛盾得很?既想保護她,想接近她,又擔心擾亂她的生活,故而刻意疏遠於她。然而,到底血緣天性,心中總是時常惦記著,也不願自己給她留下什麽壞印象。


    蕭氏遂抿唇淺笑,神情鬆快許多:“既如此,帶著我瞧一瞧你們家的新居如何?”


    “好,隨我來罷。”李遐玉亦是鬆了口氣——罷了,一切隨緣就是。在不知宮中到底會掀起什麽樣的風雲之前,且容她稍微放縱自己,享受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罷。


    ☆、第二百零九章  算計相求


    雖然與蕭氏相談甚歡,說說笑笑的時候便宛如相交多年的故友一般自在,但身為主人家,到底也不能厚此薄彼。於是,待到午宴開始之前,李遐玉便不得不暫別了有些依依不舍的蕭氏,繼續協助小王氏與顏氏待客。


    諸位賓客皆是頭一迴參加陳郡謝氏的宴飲,多少都有些新奇之意。原本有些人還存著些挑剔的心思,暗地裏嘲弄謝家不過是個空有名頭的沒落世家罷了,能辦一場什麽像樣的宴飲?如今臨來卻發現,無論是待客談笑、飲食準備、遊戲玩樂,均無不是井井有條。主人家與仆婢皆是各司其職,分毫不亂,每位客人亦是賓至如歸,周到體貼至極。


    身為宗婦的小王氏自不必說,舉手投足皆是大家氣象,雖則年紀輕輕,卻是麵對任何善意或是惡意都仿佛毫不動容。而那位謝中郎將之婦定敏郡君李氏,則比傳聞當中更溫和幾分,平易近人不提,舉止亦是雍容貴氣,根本瞧不出她乃是寒門出身。便是隔房的顏氏亦是溫柔嫻靜,說起話來有條不紊、滴水不漏。


    不少貴婦都紛紛稱讚王氏的眼光實在驚人,竟挑中了這麽三位宜室宜家的好媳婦。王氏矜持地笑了笑,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便轉移了話題。若是隻誇小王氏與顏氏,她自然會替她們說盡了好話。但捎帶上了李遐玉,她便什麽話都不願再多言了。眾人見狀,心裏自是各有猜測,暫且當作什麽也不曾察覺,繼續說笑起來。


    用過午食之後,李暇玉有些思念孩子們了,便將她負責招待的客人都委托給了兩位嫂嫂。她自己則帶著雨娘及三兩個親近婢女,穿過僻靜的小道,去園子裏尋找李丹薇與義陽小公主一行,順帶也問一問李八娘是否給她們帶來了困擾。


    這條小道本該無人知曉,誰知半途竟然遇見了同樣隻帶著貼身婢女的李七娘。雖說彼此之間早已經撕破臉皮,但此事也不宜鬧得人盡皆知,平素往來的時候,也隻需裝一裝模樣便罷了。於是,李暇玉便停下腳步,與越發清瘦幾分的李七娘寒暄幾句。


    李七娘的臉皮不似嫡親妹妹李八娘那般厚,亦是並沒有攀附義陽小公主的心思,隻是疏遠而又不失客氣地說了幾句話,便告辭離開了。


    李遐玉反倒覺得有些看不透她,細細地想了想後,便命身邊的小婢女遠遠地跟過去:“不與夫家人同進同退,也不見尋李八娘說話,卻偏偏循著這僻靜的小道走,也不知她打著什麽主意。且看她到底要尋誰,要做些什麽罷。”


    那小婢女看著年幼,卻是由擅長做斥候的女兵手把手教出來的,點點頭便悄悄跟了上去。另一個婢女則行了禮,去外頭尋自家的部曲,傳話讓他們注意些韋家與李七娘的動靜,若有什麽異狀須得盡快稟告。


    “奴一直覺得奇怪。”雨娘低聲道,“當初做出奪人夫君之事的是李八娘,上迴語出不遜的亦是李八娘。說來,應是李八娘與娘子、十娘交惡才是,為何李七娘卻事事替她出頭?她們姊妹之間的情誼若是當真那般深厚,當初又為何不能推己及人,想一想十娘這位堂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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