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宴飲中,李暇玉雖是受了無妄之災,惹來了千金大長公主這樣一位難以預測其動向的對頭,卻也同時親眼確認了蕭氏無憂無慮的生活,並適逢良機結交了權家的陸氏,可謂是收獲頗豐。宴飲結束的時候,她正要送義陽小公主迴宮,不料長樂長公主早已命人準備了數車禮物,美其名曰是“壓驚”所用。而且,其中滿滿一車綾羅綢緞以及各色吃食、珍貴藥材等,指明是送給她的。


    義陽小公主自是不會推拒姑母的好意,摟著長樂長公主甜甜地致謝。李暇玉亦是無從推拒,便隻得行禮告謝。長樂長公主姊妹三人對她印象頗佳,又聽了真定大長公主明言謝琰是崔子竟的弟子,心裏越發覺著親近。晉陽長公主與衡山長公主當下便邀她過些時日去公主府做客,並且將家中孩子們一並帶上。


    旁邊陸續離開的世家貴婦們將幾位貴主待她的親近情狀瞧在眼中,心中自是各有想法。畢竟,遍數長安城內,能得這些嫡出公主們另眼相看的內眷可謂是少之又少。而這位定敏郡君身後更依仗著皇後殿下,據說還能經常麵見聖人,哪家官眷不高看她幾分?要知道,尋常外命婦若不是入宮參加宴飲,或是皇家的圍獵遊樂,又如何能有機會見到宮中的貴人們?若是有本事請這位定敏郡君在合適的時候替自家人說幾句話,豈不是比什麽及時雨都珍貴些?


    李暇玉亦很清楚,幾位貴主特意在人來人往的內院門前與她說笑,自是無形之中便為她推開了長安貴婦交際的藩籬。她很承她們的情,故而臉上難免帶出幾分來。然而幾位公主卻隻是眉眼彎彎地取笑道:“若是多邀你出來,義陽想必也會忍不住跟著你出宮。這才是我們真正的目標,你可別教我們這些小恩小惠給蒙蔽了。”


    “貴主說笑了,妾自然省得。”李暇玉遂也半是頑笑地道,“既然收受了貴主們的好意與禮物,日後妾一定每一迴都攜著小貴主同去。不然,恐怕到了公主府的門口,妾若是孤身一人,卻是要吃閉門羹了。”說罷,她還作楚楚可憐狀望向孩子們:“小貴主可舍得妾被貴主們拒之門外?”


    義陽小公主看得一愣一愣,染娘則立即為自家阿娘說起話來,搖著她的手念道:“舍不得,舍不得!”於是,她也迴過神來,跟著連連搖頭:“舍不得,我當然舍不得。”許是因太過驚訝之故,她竟然完全未曾注意到自己方才究竟答應了什麽。


    見狀,簇擁在側的幾家女眷均禁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在笑聲中,真定大長公主指著長樂長公主姊妹三人道:“你們瞧瞧,就該向元娘學一學才是。若是你們先前能使出這樣的法子,義陽指不定早便答應跟著出門了。嘖,我可是從未想過,元娘你這個巾幗英豪居然也能作出如此嬌態,而且還是向著一群孩子使——這讓我該如何說你呢?”


    李暇玉失笑道:“貴主且饒了兒罷。兒也是想頑笑頑笑,從未想過竟然如此有效——”她便是在謝琰跟前,也從未如此刻意示弱過。方才亦不過是靈機一動而已,還想著可莫要將孩子們都嚇住了呢。


    頑笑歸頑笑,到底眾人還是依依不舍地道了別,又約了下迴宴飲相見,這才各自歸去了。當義陽小公主的儀仗出了崇仁坊之後,小王氏又帶著孩子們過來見禮道別。李暇玉便道:“方才自長孫府得的一車禮物,阿嫂都帶迴家去罷。”


    “這如何使得?”小王氏搖首,“那是長樂長公主點明送與你的,無論如何都不該歸入公中。何況裏頭那些珍貴藥材,應當是給三郎調養身子所用,更不該由我帶迴延康坊了。元娘,你我二人之間,也無須這般客氣小心。”


    “那我隻取走些藥材與吃食,剩下的阿嫂都帶迴去,算是我送給家裏的不成麽?”李暇玉便又道,“吃食正好給大郎他們幾個分了,這些上好的綾羅綢緞,也可給家裏縫製簇新的春衫、夏衫。往後穿著新衣衫赴宴飲,想必家中人也歡喜。”長樂長公主給的衣料,自然絕非尋常之物。不過,她幾乎每日都能得到宮中的各種賞賜,什麽都不缺,故而索性便想著做個人情罷了。與其日後將這些衣料送去延康坊的時候,還須得領受王氏的冷眼,倒不如此刻便讓小王氏這位阿嫂承她的情。如此,送禮也送得心裏舒適許多。


    小王氏拗不過她,便隻得答應了:“便是縫製新衫,也少不得你們一家的。改日你讓人將尺寸都送來,我再命家中的繡娘好生給你們做衣衫。”而後,她又特意囑咐謝滄兄弟幾個與華娘謝過叔母,這才告辭離開了。


    李暇玉將義陽小公主送迴宮中後,又陪著杜皇後說了幾句宴飲的趣事,從頭到尾都不曾提起千金大長公主之事。而義陽小公主與染娘也十分乖巧地在旁邊說著她們在長孫府的園林中頑了些什麽遊戲。聽她們說得極為高興,頑得也很歡喜,杜皇後止不住笑容,感慨道:“果然還是須得讓令娘多出宮走一走。”


    不過,長樂長公主特意遣來“送客順便送禮”的貼身侍婢,卻在秦尚宮的引見下,已經將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稟報了正在甘泉宮中休憩的聖人。聖人收了微笑之色,冷冷地勾了勾嘴角:“你迴去給阿姊複命,朕的女兒,誰都休想欺侮。欺侮令娘,便是欺侮朕。嗬,真定姑母所言極是,千金姑母也該受些教訓了。免得禦史台幾乎每一旬都遞來彈劾她的折子,朕倒要替咱們皇室的顏麵著想,一直為她掩蓋!”說罷,他匆匆地便往安仁殿來探望女兒了。


    待聖駕到之後,李暇玉便攜著染娘告退了。母女二人乘著牛車迴到青龍坊時,夜色已然深了。她們正要往門內走時,忽而聽見後頭傳來一聲唿喚:“元娘!”熟悉而又充滿懷念的音色,令母女倆都怔了怔,立即迴首循聲看去。


    卻見黑夜當中駛來數輛馬車,徐徐停在她們的宅子前,車上掛的幾盞氣死風燈將門前階下照得格外亮堂。為首的華蓋朱輪馬車內,一張含笑的芙蓉麵探了出來,雖帶著幾分疲憊之色,卻依舊難掩歡喜:“你可教我好找!明明信中寫的是在懷遠坊買了個宅子住下來,我下午入長安城趕過去後,卻撲了個空。幸得思娘告訴我,你們一家子如今都住在青龍坊,不然教我去何處尋你?”


    “十娘姊姊!”李暇玉又驚又喜,忙牽著染娘迎過去,“你竟然來長安了,怎麽事先也不與我說一聲?我原還想著,待到三郎病情穩定之後,便與他一同去慕容姊夫所在的軍府探望你們呢!”謝琰歸來之後,她便給家人與好友都送去了信,也免得他們心中擔憂。卻不想,李丹薇竟然徑直過來了。


    “在信中瞧見那樣的好消息,我如何能坐得住?”李丹薇下了馬車,握住她的手,“原本阿若和孫憨郎也想過來,但他們的休沐日期實在太短,故而隻能放我獨自前來了。茉紗麗也堅持要同來,臨出發的時候卻診出了身孕,亦隻能怏怏地作罷了。我倒不知是該羨慕她,還是憐惜她了,生下二郎還沒多久呢。”她先前生龍鳳雙胎的時候有些傷了身子,一直在調養。不過,就算這些年都不曾開懷,她與慕容若亦是並不在意。


    馬車中又探出兩個小腦袋,卻是慕容修與慕容芷。這兩個孩子均比染娘大兩歲,如今已經是五歲的孩童了。兄妹二人幼時生得十分相像,幾乎教人認不出來,如今長得開了些,終於能夠分辨了。兄長慕容修生得固然俊俏,眉目間卻帶著幾分小郎君的凜然之氣;妹妹慕容芷的容貌則越發精致,性情溫和許多,且時時含笑,很是討喜。


    “染娘妹妹。”雖是分離了一些時日,但慕容兄妹二人仍是牢牢記得這位玉雪可愛的小妹妹。尤其慕容修經常聽阿爺阿娘說,指不定染娘便是他未來的娘子,心裏更是難免牽掛。當然,以他如今的年紀,尚不可能真正理解什麽是“未來的娘子”。但隻要想到染娘是屬於他的,獨占欲與責任感便油然而生。


    “阿修阿兄,芷娘阿姊。”染娘眨著眼睛,也覺得歡喜極了。三個孩子手牽著手,猶如三個小雪團,都穿得毛茸茸的甚是暖和,真教人忍不住想挨個揉一揉。


    李暇玉心裏實在是蠢蠢欲動,便索性也不再忍耐了,立即將他們抱過來揉弄了一迴。李丹薇也笑著繼續蹂躪他們,直到慕容修扁著嘴試圖反抗,才將他們都放開。為了避免繼續慘遭蹂躪,小家夥們慌忙牽著手奔進宅子裏,竟將自家阿娘都扔在了身後。


    “染娘,聽說你阿爺迴來了?”


    “嗯,耶耶迴來了,每日都陪我頑。”


    “我們好像……沒見過你家阿爺,他長什麽模樣?你能帶我們去看一看他麽?”


    李暇玉望著小家夥們圓滾滾的背影,失笑道:“他們竟將咱們當成洪水猛獸了。小時候多可愛,不論咱們怎麽親怎麽揉,也隻會嘿嘿地傻笑。如今長大了,竟是越發有了自己的主意,也越發不愛與咱們親近了。”


    “可不是麽。”李丹薇心有戚戚焉,“尤其是阿修,成天就喜歡跟在他耶耶身後,都不怎麽理會我。我要教他拉弓射箭,他居然還敢嫌棄我技藝不佳,簡直教人哭笑不得。有時候,我便想著,若是再生一個貼心的小郎君該有多好。”


    “貼心的有小娘子便足矣,小郎君便由得他們去罷。”李暇玉寬慰她道,“不過,你將他們兄妹都帶了過來,又準備了這麽多輛牛車的行李,難不成打算在長安待上一段時日?那我豈不是會被慕容姊夫暗地裏記恨?”


    “你還懼他記恨麽?”李丹薇禁不住笑起來,“橫豎他幾乎日日都要待在軍營中,便讓他獨自待著去罷。我們娘仨個在長安多住些時日,待到開春轉暖之後再迴去亦不遲。且我若不曾親眼看著你過得好,也始終不能放心。”


    李暇玉握著她的手,心中妥帖極了,仿佛浸潤在溫水中一般,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咱們也別在外頭吹冷風了,免得受寒,進去罷。不過,這個宅子隻有二進。你若是不嫌棄,便和我擠一擠罷。”


    “那我豈不是會被謝三郎暗地裏記恨?不行,你還是安排我和孩子們住在一起就是。”


    兩人說說笑笑地步入宅子中,謝家與慕容家的仆婢不需要主家發話,便立即齊心合力,將行李都漸次卸下來。不多時,一切都安排妥當,宅邸的大門便關閉了,將滿宅邸的溫情都鎖了起來,而那些寒霜風雪則盡數關在了外頭。


    ☆、第一百九十章  阿家出手


    卻說孤孤單單被留在宅邸中的謝琰這一日一夜過得頗為煎熬。雖說內弟李遐齡一直守在他旁邊,卻因名醫們叮囑過他不能多思多慮之故,連像樣的話也不與他說,更別提對弈之類較為費神的遊戲了。李遐齡倒是手不釋卷,讀得甚是歡喜,可憐他竟是連最新的傳奇話本都不許碰。無奈之下,他隻得一麵思念自家娘子與女兒,順帶理一理最近那些虛無縹緲的噩夢。


    說來也奇怪,尋常人做噩夢,接連兩三迴便已是極限。而他的噩夢,自從頭疾發作斷斷續續竟做了七八迴,而且夢中的人物身份線索竟然能對應起來。雖說時間有些混亂,然而前前後後理清楚之後,卻是如同另一個人的人生一般,細節處足以令人驚歎。偶爾,他神思不屬的時候,甚至會混淆夢境與事實。當然,最終清醒過來之後,他發現,噩夢畢竟隻是噩夢而已,若與現實中的人物相應,卻有些荒誕不經了。


    或許是他的錯覺,自從噩夢變成浮光掠影之後,他的頭疾也減輕了許多。而自己的記憶也時不時闖進那些噩夢當中,倒教他覺得自己的記憶仿佛蒙塵的明珠一般,正在漸漸地擦拭幹淨。或許,終有一日,待他尋迴所有的記憶,這“離魂之症”應當便會不藥而愈罷。


    “記憶?不可勉強,順其自然即可。”觀主給他行了一迴針,淡淡地叮囑,“你腦中部分經脈淤塞,可能確實是血瘀壓迫所致。如今許是正在自行解開,故而才能記起過去那些零星之事。如此說來,行針應當頗為有效。不過,切記不可操之過急。既然遲早都能記起來,早些晚些又有何妨礙?”


    “觀主說得是,晚輩受教了。”被紮成刺蝟的謝琰躺在床上,隻能虛虛地朝她頷首致謝。觀主身邊的女冠弟子將針囊收起來,師徒二人便飄然離開了。李遐齡將她們送出門去,迴來時恰好見三隻毛茸茸的小團子滾將進來。


    為首的雪團子驚了一跳,止住腳步之後,忙將剩下兩人攔住:“別看!別看!床上躺著隻大刺蝟!”他隻匆匆地瞥了一眼,就見數十根銀針閃爍著寒光,仿佛一隻巨大的刺蝟正窩在床榻上,真是可怖之極。他從未想過,阿爺所提過的獵物刺蝟竟也能生得如此龐大,對自家阿爺的崇拜頓時更上了一層樓。


    “不是刺蝟,是耶耶。”染娘探出小腦袋,仔細端詳了片刻,便邁著小短腿蹬蹬蹬奔了過去。她踮起腳尖,打量著那些亮閃閃的銀針,又是心疼又是擔憂,小心翼翼地喚道:“耶耶,耶耶疼不疼?”


    “不疼。”謝琰張開眼,斜瞥了剩下那兩個小團子一眼。他可是聽得清清楚楚,右邊的孩童說他是隻“刺蝟”,簡直教人哭笑不得。不過,這般形容確實很容易嚇著孩子。故而此前每一迴施針的時候,李暇玉都會帶著染娘迴廂房去歇息,特意不教她瞧見。隻是沒想到,今日她們母女迴來得如此之晚,還帶來了陌生的小客人。


    “這是我耶耶。耶耶生病了。”染娘迴過首,很是鄭重地給慕容家龍鳳雙子引見,又奶聲奶氣地對謝琰道,“這是慕容家的阿修阿兄、芷娘阿姊。”她其實並不知曉自家阿爺得了“離魂之症”,誤打誤撞地說明了小夥伴們的身份。


    提起慕容,謝琰自然便知道是誰,於是問道:“你們耶耶大概沒有空閑來長安,是你們阿娘過來了?”所以,他家這位本來就足夠忙碌的娘子,接著便會分出大量的時間與好友待在一處了?真該在信中叮囑慕容若,讓他好生看住自家娘子,隻需靜靜地等著他們前去拜會才是。想不到阿玉提起的這位隴西李氏貴女,先帝禦封的懷遠縣主,居然是如此風風火火的性子,竟未事先告知一聲,說來便來了。


    “元娘,你猜猜,謝三郎眼下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人未至聲先至,帶著幾分取笑之意,“若是讓我來猜,他大概並無什麽待客的驚喜,一定正在心裏惋惜我打攪了你們呢。不過,他想的倒也不錯,你們分別了這麽些年,也需要你儂我儂地獨處一段時日。隻可惜,咱們也是數月不見,我也甚為思念你,少不得與他搶奪一番了。”


    “十娘姊姊說笑了,他心裏定然也是歡喜的。”李暇玉接道。說話間,二人便親親熱熱地手挽著手走了進來。待瞧見謝琰如今的模樣之後,李暇玉快步上前,端詳了他半晌,又細細地詢問了他這一日一夜頭疾可有發作等諸事。謝琰皆很有耐性地一一作答,望著她時神色格外溫和淡定,仿佛被紮成刺蝟的並不是他自己一般。


    李丹薇攬著三個小家夥,勸他們啜飲完溫熱的酪漿,自己也喝了些茶水。甫進門的李遐齡與她見過禮之後,便又與李暇玉說起了今日名醫們的診斷與囑咐。姊弟二人私語片刻,神色皆安然許多。


    “十娘姊姊,時候已經不早了,我便帶你去廂房歇息罷。東跨院、西跨院與外院如今都住著德高望重的醫者,實在不宜挪動。我方才已經與玉郎說了,就讓他帶著阿修住在東廂房中。而你若是不嫌棄,便帶著芷娘和染娘住在西廂房罷。三郎如今這模樣,我也不放心他一人留在正房中。”


    “也好。晚上我還能左擁右抱呢。”李丹薇笑吟吟地起身,“謝三郎,來日方長,今夜我便不與你爭搶元娘了。你好生休養,盡快將病養好。如此,元娘方能抽出時間來陪我。”


    她半是說笑半是認真,倒教謝琰隻得謝過她的祝願:“承蒙吉言,我也希望能早日擺脫臥病在床的病弱之態。”要知道,他依稀記得,自己仿佛從幼時起便從未生過什麽重病。原本便是武藝出眾、體魄康健的將領,如今卻虛弱得仿佛魏晉時那些走兩步路便氣喘籲籲的世家公子,真是渾身都不舒爽。


    李暇玉便帶著李丹薇幾個往西廂房去了。說說笑笑地穿過院子的時候,她不經意間瞥見正在抖抖索索打掃殘雪的兩名婢女,眼眸微微一動。雖然她並未露出任何異色,李丹薇依然敏感地發現了些許異樣,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隨意地道:“你身邊何時增添了新人?瞧上去實在很是麵生,且舉手投足都不像你家那些婢女的英氣做派。”


    “許是人手不足夠,尚未調教好便放了出來,倒教十娘姊姊見笑了。”李暇玉接道。將慕容家母女二人徹底安置妥當,又說了好些私密話之後,她方意猶未盡地出了西廂房。


    她攏了攏狐裘,翩然行至正房門前,迴首一瞧,卻見那兩個陌生而又仿佛有些熟悉的婢女正若有若無地打量著她,臉上流露出楚楚可憐之意。於是,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如此雪肌玉膚的美人兒,怎能趕到院子裏掃雪?到底是誰這般鐵石心腸?竟然絲毫不懂得憐香惜玉?晴娘,雨娘,還不趕緊地將她們帶進來,讓我仔細瞧一瞧。”


    兩位貼身婢女彼此互相看了看,低聲應了一句,便笑吟吟地走上前去,幹脆利落地卸了那兩名陌生婢女的下顎,然後絲毫不拖泥帶水地將她們提了過來。西廂房打開一條縫隙的隔窗落了下來,李丹薇若有所思地垂下眸,轉而又笑問染娘:“染娘,你可曾見過祖母?你家祖母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好相處麽?”


    且不提西廂房中的事,李暇玉迴到正房之後,便脫下狐裘,緩步來到床前。謝琰早已聽見她在外頭說的那些話,無奈道:“今日一早,延康坊便來了一個管事,將這兩個婢女帶了過來。說是阿娘特地挑出來的人,頗通幾分醫道,正好送過來伺候我。阿兄阿嫂身邊的人,到底還是有些心裏向著阿娘的,我並不意外。”若非謝璞、小王氏的親信出了岔子,王氏又如何能得知他正在青龍坊診治養病?


    “伺候你養病?”李暇玉勾起嘴角,“恐怕阿家意不在此。她是覺得我太忙碌了,幾乎夜夜都須得入宮,擔心你長夜漫漫無人陪伴太過寂寞了罷。”說話間,她語中已是帶著幾分刻骨寒意,一雙眼眸更仿佛冰雪一般。她的夫君,自然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絕不能容許任何人與她分享。王氏無論如何為難於她,她都能暫且忍耐,隻這種事卻是她的底線之一,斷然容忍不得!


    “既然是送來伺候我的,我不缺人伺候,便讓她們去外頭打掃。一日將整座宅子打掃一遍,若是掃得不幹淨,可見手腳並不利索,就提腳賣出去罷。”謝琰接道,有些費力地抬起紮滿銀針的手,覆在她的柔夷上。他雖是待在溫暖的室內,但手心卻依舊有些寒涼,倒是她氣血充足,雙手暖洋洋的。


    李暇玉輕輕地撥開他額角的頭發,柔軟紅潤的唇瓣貼了貼他略有些幹燥的唇角:“三郎,若是她問起來……長者賜,不可辭,你……”在世家大族當中,長輩賜下的婢女,晚輩素來不得隨意處置。雖不至於是不孝之舉,但也很容易引來長輩不滿,將此舉視為落麵子,甚至於忤逆。


    “我忤逆阿娘的時候還少麽?”謝琰低低地笑起來,“她送來一迴,就提腳賣出去一次。每次去延康坊宅子裏問安,我都覺得她身邊那些婢女委實太多了些。每日隻知奉承她,旁的什麽事都不需做,便像是官家娘子似的養尊處優,瞧著我們三兄弟又像是不懷好意。索性幫她賣掉一半,還能減少些胭脂脂粉衣衫錢,免去些開支。畢竟,公中所用的錢財,都是我和大兄的俸祿。我可舍不得用在這麽些人身上。”


    他話音方落下,兩個被卸掉下頜的婢女就嗚咽起來。因她們說不出話,隻得默默地流淚,看起來端的是可憐至極。然而,謝琰卻根本毫無興趣,連掃一眼也懶怠:“且關上一夜,明日一早就叫人來賣了罷。原本還想留著她們,配給咱們家的那些部曲。不過,那些莽漢都嫌棄她們太嬌弱了,竟是一個都看不上。”


    聽他話語間充滿了嫌棄,仿佛覺得這樣的嬌弱花朵簡直是生生浪費自家的糧食,李暇玉不由得撲哧笑出聲來,目光婉轉:“莫急。她們也沒做錯什麽事,提腳賣出去若是遇上了不好的主家,咱們也是造孽。不如將她們送迴靈州的田莊裏去,好好打磨一番,許是能教養過來也說不定呢。”


    “都依你。”謝琰便道,“你到底比我慈善許多。這番話可得一五一十告訴阿娘才好。”


    說罷,夫婦二人相視一笑。晴娘與雨娘十分知機地立即將那兩個婢女又提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許多年之後


    慕容修:怎麽覺得未來嶽父似乎看我很不順眼……我到底做錯啥了?


    謝三郎:嗬嗬……真是個忘事的小子,你如今還喜歡獵刺蝟麽?可見過什麽大刺蝟?


    慕容修:qaq


    ☆、第一百九十一章  母子交鋒


    翌日正是正月晦日,雪後初晴,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每逢此日,長安城內外的百姓們均會闔家出行,外出遊玩取樂。縱是天候依舊寒冷,尚未有任何轉暖的跡象,他們也甘願冒著烈烈寒風,在河渠附近紮好帳篷或者圍起行障,或烤著火盆說笑,或挽著手一同踏歌。在歌舞歡笑之中,寒意似乎亦會被人們的熱情驅走,不久之後便將迎來真正溫暖的春日。


    因著今日謝璞難得休沐,小王氏的神情格外鬆快,喚了貼身侍婢捧著數匹極好的綾羅綢緞,便往王氏所居的後院問安去了。謝璞帶著謝滄三兄弟與她同去,有些疑惑地打量著那些瞧著便價值不菲的衣料:“這些須得費不少錢罷?”經過京中幾年的困苦煎熬,他早便從不通庶務的世家子弟成了頗懂家中經濟之人。如此直言不諱,言下之意即是認為目前兄弟二人的俸祿尚不足以支撐如此奢侈的用度。


    小王氏瞥了他一眼,笑吟吟道:“這是昨日長樂長公主特地送與弟妹的禮物。弟妹說要歸入公中,硬塞給我了。我便想著正好拿過去,讓阿家也歡喜歡喜。說不得,阿家見到弟妹的孝心之後,便不會再在意門第之類的事呢?若是按我看,大郎他們幾個往後如果能娶得如弟婦那般內外兼修的娘子,我真是恨不得去佛前多供幾柱香呢。”


    謝璞恍然,卻並不似她那般樂觀,而是略帶著幾分苦笑:“但願阿娘能瞧見弟妹的諸般好處罷。總歸咱們是一家人,可別因莫須有的緣由再度疏遠才好。三郎本性執拗,弟妹也絕非軟弱之輩,絕不會任由阿娘安排,聽憑她的吩咐。也罷,咱們隻能盡量從中轉圜了。”


    王氏見了做新衫的名貴衣料,果然覺得十分滿意,立即便仔細挑了起來。不過,待到聽聞小王氏說,這是長樂長公主送給李遐玉的,她便全然失了興致,隨意地挑了數樣就作罷了:“無緣無故的,長樂長公主為何要送她禮物?莫不是在宴飲中發生了什麽事罷?以她的性情,定也免不了惹是生非。”


    小王氏怔了怔,簡單地將千金大長公主之事述說一遍,著重強調三位嫡出公主對李遐玉的看重,以及真定大長公主毫不掩飾的維護。然而,王氏卻似乎完全忽略了她所言的重點,隻冷冷一笑:“果然,隻不過是隨著義陽公主參加了一迴宴飲,便自視甚高,居然冒犯了一位大長公主!如此不知輕重的寒門之婦,遲早會給咱們陳郡謝氏招來災禍!”


    完全無法理解她為何會得出這般結論,小王氏一時間竟無言以對。謝璞眉頭微擰,直接道:“千金大長公主在外頭的風評本便不好,想來也不是什麽值得尊重的人物。弟妹為了維護義陽公主方冒犯了她,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故而長樂長公主才會專門送禮謝她。若是隻顧著對方是大長公主,而不敢挺身而出,義陽公主若出了什麽事,弟妹又如何向聖人與皇後殿下交待?”


    王氏橫了他一眼,不滿意他居然出聲反駁:“所以,身為女子,就該待在家宅之中,好生照顧郎君兒女方是正途。如她那般日日入宮,討得這位貴人的好,又得了那位貴人的厭,豈不是將咱們全家都卷入了是非之中?這樣的女子,在外頭又能得著什麽好名聲?若是傳出什麽流言蜚語,沒得帶累了咱們陳郡謝氏數百年的清譽!”


    “元娘隻是奉召行事而已,阿娘難不成想讓她抗旨不遵,咱們謝家人都闔家處斬才好?”不曾想,謝琰的聲音猛然間響了起來,腳步聲亦是近在咫尺。頓時,百般鬱怒卻無法明言的謝璞覺得有些不妙,立即起身打斷了他:“三郎,你身子骨尚未完全調養妥當,原本不必勉強過來的。正月晦日也不是什麽正經的重要節日,若是受了寒反倒不好了。”他可不願見母親與幼弟之間再起衝突,重演當年舊事。


    “難得覺得病症輕了幾分,所以特地過來給阿娘與兄嫂問安。”謝琰順水推舟地接了一句,似笑非笑地走了進來,寬袍大袖翻飛間帶著獨有的瀟灑氣度,“卻不想,竟聽見阿娘如此評論元娘奉召之事。聖旨或者皇後殿下的懿旨,便數大唐疆域之內,無人膽敢違抗。阿娘若是不懼咱們陳郡謝氏陽夏房就此絕後,便盡管將元娘拘在家中,隨意上個折子拒絕就是。”


    他此前從未這般明嘲暗諷地說話,王氏頓覺大失顏麵,氣得臉色青白:“你說過來與我問安!便是過來氣我的?!還是受了什麽人的挑唆,特意來給她出氣的?!有你這般對長輩無禮的逆子麽?!”她心中很清楚,方才自己那些話到底不過是氣惱之言,不可當真更不可計較,於是便避而不談,隻揪著謝琰與他身後垂眉低目保持沉默的李遐玉不放:“孝順?她算什麽孝順之人?光是送送衣料算什麽孝順?!我病了不來侍疾,我說一句便要反駁千句萬句!簡直就是忤逆!”


    聞言,臉上病容依舊、身形清臒的謝琰立時便搖搖欲墜,跪地俯首,苦笑道:“孩兒不孝,用詞不當,望阿娘責罰。不過,忤逆這等大罪,孩兒委實承受不得。”他刻意曲解此“她”為彼“他”,將所有指責都攬了過去,免得王氏再借題發作,翻起了從前的舊賬。而李遐玉也跟著在他身後跪了下來,叩首不語。這種時候,她說什麽都是錯,索性什麽也不必再說,隻讓該出頭的出頭就是。


    “阿娘!”謝璞亦是又驚又苦,忙攜著小王氏、謝滄三兄弟跪下來,“三郎的性子素來如此執拗頑固,阿娘又並非首次知曉,何必指著他說什麽忤逆不孝?何況他話雖說得不中聽,理卻是中聽的!!都說忠言逆耳,阿娘又何妨仔細靜下心來想一想,他說得是不是有道理?”


    “世母息怒!”謝璵和顏氏也驚了一跳,均不曾想到為何母子二人會突然衝突起來。尤其顏氏從未見過這般陣仗,嚇得臉色煞白,淚光盈盈。華娘依偎在她懷中,顯然感覺到了長輩們之間的風起雲湧,亦是身體微微發顫。


    謝滄兄弟三個倒是平靜許多,但也難免流露出一二憂懼來。染娘亦是默默地跪在自家耶耶和阿娘身邊,睜著烏溜溜的眼睛,想著一路上自家阿爺阿娘的寬慰,便也不覺得眼下的場麵有多驚心動魄了。畢竟,阿爺都說過,不必擔憂,在長輩麵前跪一跪也算不得什麽。何況還有一群人陪著一起跪,就更算不得什麽了。


    王氏氣怒交加,環視著跪倒在地的兒孫們,心中卻忽而升起幾絲隱秘的滿足之感。不錯,她希望見到的,便是所有兒孫均對她俯首帖耳,無論她說什麽真真假假的話,均不會直言反駁的情景。他們又何必反駁呢?她也不是絲毫不通世事之人,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難道她心裏不知曉麽?不過是指責幾句而已,他們又何必當真?隻管受著這些話,轉過身照舊去做便是了,難不成她還會當真阻攔?


    然而,這個不省心的幼子卻自小固執。也不知他是聽了什麽人的話,分明讀書很有進益,卻堅持不必考進士,隻須考明經出仕即可,省得白白拋費時光。在家裏鬧騰幾迴之後,他居然離家出走,去靈州投軍,還無聲無息地娶了個寒門之婦歸家!如此倒也罷了,但長子不知是怎麽受了他們的蒙騙,竟然也不再聽她的話,考了明經且不提,如今幾乎事事都要辯駁一番!!


    什麽忠言逆耳!不過是虛話!她才是長輩,她經曆過的事不比他們更多?她的眼光不比他們更長遠?隻盯著出仕,也不想想自家的名聲要如何掙來!進士的名聲,自然比明經的名聲好聽,更比沙場拚殺好聽!!隻可惜,他們卻永遠不明白這些!


    這個家,已然完全脫離了她的掌控!她絕對不允許這種情形再持續下去!這個寒門之婦若不休離,幼子便始終不願聽她的話!近墨者黑!長子長媳亦會越發對她稱讚有加,日漸偏向她!李遐玉李元娘,絕對不能留在陳郡謝氏!


    謝家眾人自是不知,短短數息之間,王氏便已經徹底下定了決心。


    謝璞隻顧著垂首道:“咱們家已經不比得往昔。過去吵吵嚷嚷都無妨,三郎便是憤而出走也幾乎無人知曉。但如今,三郎身為正四品高官,身後一直都有數雙眼睛盯著。禦史台的人若是聽見阿娘這般憤怒之言,不管不顧就上折子彈劾,三郎日後的仕途就毀了!阿娘,如今唯有三郎方是咱們陳郡謝氏複興的最大希望,咱們全家都須得謹言慎行方可!”


    “說什麽喪氣話!日子還長著呢!你和二郎便不能複興陳郡謝氏了?!”王氏怒喝道,“抑或,你竟當我是那般不知輕重之人?!刻意要毀去三郎的仕途不成?!隻要他不平白無故忤逆我,我又為何會發怒?”


    得了她的許諾,謝璞鬆了口氣,謝琰卻依稀覺察了什麽,眉頭緊鎖地抬起首,語氣軟和了許多:“阿娘,兒子隻是覺得,咱們既然是一家人,便越發應該齊心協力才是。方才之事關係到陳郡謝氏的立場,十分緊要,故而兒子才一時情急說錯了話。如今聖人英明,皇後殿下賢良,兩位貴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我們自然該時時刻刻都想他們所想、急他們所急,無需顧慮其他任何人。而且,能得聖人與皇後殿下看重,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若是阿娘這番話傳入宮中,他們或許會以為咱們心中懷著什麽怨憤,不願為他們分憂,反而成日想著辜負聖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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