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嗤笑:“千金,你真是越活越迴去了,居然仗著身份為難兩個晚輩。既然不過是一場誤會,一笑置之便罷了,你又何必動氣?莫非,你方才確實想——”隨著說話聲越來越近,乘著步輦的真定大長公主與崔家女眷們皆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李遐玉掃了一眼,亦瞧見小王氏帶著謝家的孩子們跟隨在她們一行人身後。


    真定大長公主這些年的榮寵與日俱增,其餘大長公主皆不能望其項背,自然都紛紛笑著與她見禮。李遐玉也牽著義陽小公主,淺淺笑著轉向她的步輦,問安行禮,親熱的態度與方才可謂是天壤之別。義陽小公主好不容易瞧見一位親近的長輩,立即便疾走過去,抽噎道:“真定姑祖母!嗚嗚嗚!方才好嚇人!”


    真定大長公主忙讓人將她抱上步輦,疼惜地撫著她的小腦袋:“莫哭莫哭,姑祖母在這裏呢。誰敢欺負你,便是與姑祖母過不去,絕對饒不了她。不過,你千金姑祖母脾氣一向急了些,許是生了什麽誤會罷。”而後,她又讓李遐玉坐到後頭的簷子中去:“好孩子,你待義陽的心,我們都瞧在眼裏呢。不過,都是一家人,也不好這般誤會下去,我便替你給千金說幾句軟話罷。”


    李遐玉微微一笑,再度朝她一拜:“也是兒有些魯莽了,還須得煩勞貴主替兒轉圜。”


    “如此說倒是外道了,你且安心就是。”真定大長公主是何等身份,居然會待一位四品的外命婦如此和顏悅色,眾大長公主與長公主皆有些好奇。更有人似笑非笑地望向千金大長公主,想知道方才那一出好戲究竟如何才能落幕。千金大長公主的臉色則一陣青一陣白,眯著眼望著李遐玉的背影,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麽。


    真定大長公主便道:“千金,方才之事既然是誤會,不如就此作罷。否則,因一場誤會越鬧越大,聖人在百忙之中還須得分心管這種事,恐怕也不像樣。”說著,她笑著勾了勾唇角:“方才那孩子,是我們崔家親近的晚輩,又是皇後殿下倚重之人。她疼愛義陽心切,也是一時心急。你身為長輩,大人大量,便饒了她這一迴罷。”


    “既然真定姊姊這般說了,我還能怎麽著?誤會一場,就莫要讓聖人和杜皇後費心了。”千金大長公主便合上垂簾,“不過,鬧了這麽一迴,我也沒什麽飲宴的興致了,不如就此打道迴府罷。走,迴公主府去。”


    說罷,她乘坐的步輦便掉了頭要往外走。眾人皆是客人,也不好阻攔她。這時,長樂長公主與晉陽長公主乘著簷子先後趕到了。身為嫡長姊又執掌長孫府中饋的長樂長公主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勢,便是麵對身為長輩的千金大長公主亦是毫不遜色。


    隻見她款款地走下簷子,搭著宮婢的手緩步行來,微微笑著掃了一眼眾人:“千金姑母既然來了,又何必急著要走呢?聽聞義陽有些失禮,冒犯了姑母,我且替她陪個不是。姑母也別忙著離開,咱們一大家子好不容易有機會聚在一起,還等著親親熱熱地一同說話呢。”


    “是呢,姑母且去附近的院子裏歇息片刻罷。”晉陽長公主則溫和許多,“義陽這孩子實在有些怕生,才鬧出了方才的誤會來。待會兒我便帶著她過來給姑母賠禮,姑母意下如何?”


    找迴了些許顏麵的千金大長公主便也不再堅持,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如此也好。”而後,她便噙著笑容放下了垂簾,在眾人意味不明的視線中乘著步輦離開了。


    待她走後,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與諸位在場的姑母姊妹都寒暄了幾句,最後方來到真定大長公主跟前。姊妹二人憐惜地望著義陽小公主,輕歎著給真定大長公主行禮:“幸而真定姑母及時趕到,不然咱們義陽估計會嚇壞了。”


    “已經嚇壞了。”真定大長公主撫著義陽小公主的頭發,蹙起眉來,“若不是有定敏郡君一直在旁邊跟著,還不知這孩子會受什麽苦楚呢。偏你們憂心她日後報複,還想將這件事就此抹過去。按我說,她原本心眼就極小,就算給她賠禮道歉,心裏定也一直記著今日之恨呢。待會兒又何必委屈義陽與定敏郡君呢?”


    “畢竟是長輩,傳出去也不好。”長樂長公主搖了搖首,“咱們賠禮道歉,已然退了一步。她若是再咄咄逼人,咱們出麵再反擊迴去,也不會落下什麽話柄。”


    “小心些也好。”真定大長公主輕輕頷首,“待會兒我與你們同去,免得她再動什麽歪心思。”


    ☆、第一百八十七章  得遇故人


    因著義陽小公主受驚,長樂長公主便為她安排了一個僻靜漂亮的小院落,特地不令任何人前來打擾。崔家、謝家眾人幾乎都留在這個院落中陪伴她,也沒有任何興致四處走動,遊玩長孫府名震長安城的園林。


    親近的長輩們皆圍過來輕聲安慰,小夥伴們也坐在旁邊憂心忡忡地望著,義陽小公主到底從驚嚇中緩了過來。她不過五六歲,一向被聖人和杜皇後悉心維護,從未經曆過方才那般險惡的場景。如今緩過勁來,也覺得方才反應過度,實在有些羞赧,便悶悶地埋在李暇玉懷中:“兒已經無事了。姑母與姑祖母不必擔心,郡君也盡管安心。”


    想了想,她又咬著嘴唇道:“此事隻告訴阿爺,別告訴阿娘,免得她擔憂。”說罷,她又抬起首,拉著長樂長公主與晉陽長公主的手搖了搖:“可是長樂姑母、晉陽姑母,明明是她錯了,為何兒還要去給她賠禮?她是真想掌摑兒,不是要護著兒!而且她對兒和定敏郡君都兇極了!兒再也不想見她!”


    “令娘,無論如何她是咱們的長輩。你在她懷中掙紮確實有失禮數,不能教她抓住這一點,借著由頭數落阿兄阿嫂的不是。”晉陽長公主溫聲勸道,“你隻需在她跟前行了禮,便罷了。真定姑母與我們都陪著你呢,必不教她再欺負你半分。”


    長樂長公主蹙著眉頭:“此事確實該讓你阿爺知曉。她如此不體恤晚輩,平素又經常胡鬧,哪有長輩的模樣?就該讓宗正卿好好敲打她一番。真定姑母,親王還能削成郡王甚至郡公呢,公主便什麽也削不得了麽?”


    真定大長公主望著自然而然依偎在李暇玉懷中的義陽小公主,噗嗤一聲笑起來:“怎會削不得?她如今實封六百戶,給她削成三百戶便足矣。她身上把柄那麽多,隨便找一項,讓宗正卿發作便是了。便是日後她發起狠來,咱們也不必怕她。她發一次狠,便削一次實封,到時候她自然而然便消停了。”


    李暇玉聽她輕描淡寫地說完,心中禁不住一哂。她猶記得,按規製而言,公主實封約為三百五十戶,長公主為六百戶,大長公主則有千戶。然而,無論是她的祖父或是便宜阿爺,都從來不曾按照規製冊封過。受寵的公主越過長公主規製者,或者不受寵的公主根本得不到足夠實封者比比皆是。記憶中,她出降的時候實封隻有區區一百五十戶,日子過得捉襟見肘。而幼妹太平公主則加封千戶,位同親王。


    實封意味著公主的地位與受寵的程度,若是被削了,宗室與諸公主自然知道該如何對待千金大長公主。也是她實在是太驕橫了,若是沒有得到任何懲處,日後行事可能更加毫無顧忌。當然,想必她動不得這些位貴主,定是要給她找麻煩的。幸而她是先帝禦封的誥命,謝琰如今又得到聖人的看重,若是沒有什麽把柄給她抓住,她也奈何不得。


    “那……那就去賠個禮。”義陽小公主低聲道。李暇玉將她扶著坐起來:“貴主,聽長輩們的話,沒錯。晚輩不孝,較之長輩不慈,更容易引來流言蜚語。貴主們也是替你著想呢。而且,你盡管放心,我一直都會守著你。”昔年的她,與妹妹被困冷宮十餘年無人理會,隻能日複一日地絕望下去。如今的義陽,絕不能受半點傷害。


    “那咱們這便去罷。”晉陽長公主端詳著她,微微一笑,“走一趟便迴來。義陽,你看這些小娘子、小郎君還等著你一起頑耍呢。”


    長樂長公主也笑道:“我待會兒將你長孫家的表兄弟姊妹都喚過來,都守在你身邊。你想頑耍,他們便都陪著你頑;你想出去遊園,他們也都陪著你去四處瞧一瞧。迴宮之後,你也好將這些所見所聞告知阿爺阿娘不是?”


    於是,四位貴主便陸續走出院子。李暇玉經過小王氏身邊時,發覺她正難掩擔憂地望過來,便對她輕輕笑了笑,又坦然地伸手:“染娘,過來,讓阿娘抱一抱。”染娘方才並未瞧見什麽,卻也敏感地發覺似乎有些不對勁,便疾奔到自家阿娘身邊。


    李暇玉將她摟在懷中,蹭了蹭她柔軟的臉頰,頓時覺得心中舒爽許多。不過是虛情假意地賠禮罷了,無需跪拜,她如何不能忍一忍呢?畢竟對方是金枝玉葉不是?而且還是日後居然以長輩之尊拜武氏為義母,完全恬不知恥的千金大長公主。嘖,且看這一迴,這位丟盡李家顏麵的公主會落得什麽下場罷。


    眾人來到安置千金大長公主的院子中,也不過是走了個場麵而已。有真定大長公主在一旁瞧著,義陽小公主與李遐玉有禮有節地賠完禮、道完歉,也並未受到什麽刁難。她們看似無比真摯,將由頭都攬在了自己身上,但是二人都不過是行了拜禮,顯然是不願意將這份委屈受到底。千金大長公主噙著冷笑,很是大度地說了幾句話,又看似溫情地叮囑了義陽小公主幾句,這才放她們去了。


    甫離開院子,因習武而格外耳聰目明的李遐玉便聽見裏頭傳來碎瓷聲,嘴角微微勾了勾。晉陽長公主與長樂長公主亦是似有聽聞,皺眉迴頭一瞧:“這位姑母倒真是不見外,當長孫府是自家呢,想摔東西便摔了。”


    “迴頭長樂你讓人列個單子,送到她府中讓她賠去,看她羞不羞。”真定大長公主迴道。


    大家正要移步迴方才的小院,忽然就見一位披著狐裘的美貌少女正氣勢洶洶地走來:“她對義陽如此之狠,居然還委屈義陽給她賠禮!看我怎麽整治她?!姑母又怎麽了?姑母就能欺負人了?”卻是至今仍待字閨中尚未婚配的先帝嫡幼女,衡山長公主。


    這位貴主自幼便很有主見,據說曾多次拒絕先帝的賜婚。父兄皆拿她毫無辦法,隻能由得她去了。而前世記憶當中,她卻本應嫁入母家長孫家,與駙馬鶼鰈情深。後來長孫家闔家流放,駙馬被殺害,好端端的夫婦從此生死兩隔。即使便宜阿爺再度賜婚,她也鬱鬱不樂,最終病故。而便宜阿爺拒不能接受她病故的事實,竟遷怒於駙馬韋正矩,將他殺死,又造了一迴冤孽。


    如今也好,這位姑母或許能活得更暢快。與前世因病早逝的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一樣,享受作為嫡出公主的自在時光。


    又是一番見禮與解釋之後,衡山長公主便牽著義陽小公主,帶著一群孩子出院門遊園去了。見真定大長公主幾人還有些擔憂,她笑了起來:“若是拘著他們,反倒總會掛念著方才的事呢。別看她眼下不情不願,四處走一走散散心,才會盡快好起來。而且,也不能縱容她一直躲著清淨,合該多見一見人才是。姑母若想清靜些,便留在此處歇息,阿嫂與侄兒侄女們都隨著我去罷。長樂姊姊,你可是主人,自去忙罷!”


    於是,崔家年輕的內眷們皆浩浩蕩蕩地隨了出去,李遐玉與小王氏也在其中。兩人帶著自家的孩子,低聲地就方才之事說著話。小王氏自是難掩憂心:“這位貴主如此驕橫,日後恐會為難於你,你可有什麽應對之策?”


    “阿嫂盡管安心,雖然她是金枝玉葉,卻並無實權。她的駙馬如今在外任刺史,朝中也無多少勢力,奈何不得咱們。”李遐玉隨口便道。而後就見小王氏雙目綻放出異彩,連連驚歎:“元娘,你對這京中錯綜複雜的關係實在了解得很。若是改日有空閑,不妨與我說一說罷。我隻記得相熟的世家譜係,卻絲毫不了解這些高官顯貴。”


    “能記得諸多譜係,已是十分難得了。當初三郎讓我記的時候,我也頗費了一番功夫呢。從諸房祖先一直記到他們分房,官職、經曆都不能缺,我總覺得咱們這些外人恐怕都比他們族內的紈絝子弟知道得更清楚。”李遐玉笑道,不經意間透出幾分來,“長安顯貴說來說去也就是那麽些,咱們一起聊一聊天,阿嫂或許便明白了。”她對皇家宗室的了解確實更多些,其餘顯貴諸事,亦不過是近來命部曲打聽所得而已。


    妯娌二人談天說笑的時候,就見崔家內眷們緩步停了下來,前頭好像遇見了一家命婦,正在給衡山長公主、義陽小公主行禮。崔家內眷似乎亦與她們相熟,作為嫡長孫媳的鄭氏便過來帶著李遐玉與小王氏前去引見寒暄。


    “這是高中書令家的內眷,出身渤海高氏。”鄭氏輕聲道,“高公曾為東宮屬官,深得聖人信重。”


    然而,聽見“渤海高氏”四字,李遐玉卻怔了怔,險些未能維持臉上的微笑。她心跳如擂鼓,不動聲色地抬起眼,往對麵的貴婦們掃過去,而後定定地望著其中一人,竟久久不能迴過神來。


    如此熟悉的嬌美臉龐,目光流轉間神采飛揚,帶著幾分不加掩飾的驕傲。然而又是如此陌生的神情,不再那般高高在上,不再那般喜怒不定,不再那般毫不掩飾,不再那般恃寵而驕,更不再那般因失寵而瘋狂。她還是她,卻也不是她。


    不曾進入東宮為良娣,而是嫁入了渤海高氏,夫婦琴瑟和鳴。對於她而言,如此應當比前一世幸福許多罷。縱然沒有寵冠六宮,縱然沒有眾星捧月的生活,將來亦不會有失寵被囚禁甚至被殺的危險。歲月靜好而安穩,又有什麽不好呢?


    而且,她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兒女……


    蕭淑妃……蕭氏……阿娘……想不到,竟能在此時此處遇見你。


    小王氏察覺她似有些心不在焉,輕輕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她這才垂下眼,向著高家的夫人行禮。這位夫人出身河東薛氏,聽聞她們是陳郡謝氏之婦,頗為感興趣地打量了幾眼:“不愧是謝氏之婦,果然如朗月清風一般。瞧起來,可是比我這幾個兒媳婦討人歡喜多了。”


    “阿家說這話,兒可不依。”蕭氏掩唇笑起來,眼角勾起,望向李遐玉與小王氏,“兒幾個雖不像這兩位這般舉止有度,卻能厚著臉皮彩衣娛親,難不成還不夠討阿家歡喜麽?若是如此,那兒可要向這兩位討教一番,也好生學一學她們的形容氣度了。便是學成個四不像,總歸平日裏還是能唬一唬人的。”


    薛夫人被她逗得笑起來,搖著首道:“你們瞧瞧,她呀,就是臉皮厚,嘴皮子也厲害。”雖是這般說,言辭間卻顯然可見十分親近與疼愛。


    李遐玉的目光越發溫和了幾分,心中亦是放心許多。她曾命部曲打聽蕭氏的情況,早已得知她嫁入了渤海高氏,成了高中書令的兒媳婦。隻是,蕭氏畢竟是內眷,平素隻在宴飲中來往,薛夫人治家又嚴謹,很難尋得更多的消息。她也時常想,她的夫君待她好是不好,她的阿家妯娌待她好是不好——如今看來,應當不必擔憂了。


    她曾百般風光過,也曾受過萬般苦楚。如今,也合該過著幸福安逸的日子了。


    不過,記憶中高中書令不久便會因病過世。其嫡長子官至中書舍人,後來被卷入上官儀一案中流放嶺南,渤海高氏從此一蹶不振。此事到底仍是係在武氏身上,還須得盡力避免才是。想到此,眼前便仿佛浮現出宮中武貴妃的雍容麵貌來,與記憶中那位威風凜凜手段狠辣的女帝交相輝映,令她不由得心中一凜。


    ☆、第一百八十八章  相交權家


    因著彼此引見已經相熟,高中書令家的內眷孩童便索性與兩位貴主身後浩浩蕩蕩的崔謝兩家並在一處。義陽小公主見了這麽些陌生的孩子,也不願在他們跟前露怯,遂行至李遐玉跟前把染娘牽走了,又喚著謝滄三兄弟與華娘一同去遊園。長孫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們原本正愁著不知該如何哄這位小貴主高興,如今見她起了頑耍的興致,自是使出了渾身解數。


    一群孩子歡笑著行遠,其中又有年紀較大性情穩重的看顧著,衡山長公主也便放心許多。於是,內眷們索性便悠閑自在地觀賞起了長孫府園林的景致。李遐玉與小王氏從容自在地接著各種話題,不外乎是衣裳、首飾、孩子以及宴飲玩樂等,很快便與高家女眷們熟悉起來。


    陳郡謝氏本便門第極高、盛名極遠,以往因並未出仕故而日漸沒落,所以才無人問津。如今有了複起的兆頭,諸世家大族自然也不吝好意。不過,若想要在這些交際圈中站得足夠穩,還須得看謝琰、謝璞日後的青雲之路走得究竟遠不遠。倘若一朝做了尚書甚至宰相,恐怕什麽姻親故舊都會紛至遝來,在諸世家中的地位也將終於名至實歸。


    雖說李遐玉見蕭氏如今生活順遂和樂,心中十分欣慰,但她其實也很清楚此蕭氏絕非彼蕭淑妃。她們之間的緣分委實太過奇妙,還是甚少接觸才最為合適。然而,到底是曾經的阿娘,到底曾經是血脈相連的至親,她又如何能輕易放下?且最後一次見到蕭淑妃的記憶實在太過深刻,時隔數十年,再瞧見她肆意歡笑的模樣,又如何舍得挪開目光?


    她並不想與蕭氏結交,但卻禁不住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她。在周圍眾人不曾注意的時候,亦幾乎是貪婪地望著她的笑顏。恍惚之間,又不由得憶起了遙遠的過去時光。因她一再失神,到底引起了小王氏的注意:“元娘,這是怎麽了?若是覺得那位蕭娘子性情投合,不妨與她結交便是。或者,你是否有什麽顧忌?”


    “如今三郎實缺未定,若是此時結交,未免有求官諂諛之嫌。”李遐玉勉強尋了個借口,“畢竟是中書令家,大約對這些亦十分敏銳,還是別教她們多想得好。等日後三郎獲了實職,再結交認識亦不遲。”雖是如此說,她仍是難掩悵然之色,便索性低聲道,“前頭有座迴廊,阿嫂想不想去歇一歇?”


    曆經方才之事,小王氏也頗受了些驚嚇,於是頷首道:“去罷。”李遐玉便與鄭氏提了幾句,又特意暫時辭別了衡山長公主,妯娌二人這才緩步朝著迴廊行去了。當她們離開後,正與崔家同樣出自蘭陵蕭氏的女眷談笑的蕭氏迴過首,望著她們的背影,眸中略帶著幾分迷惘之色。不過,很快她便暫且將莫名的情緒都壓了下去,頑笑著打聽起了謝家的事。


    卻說李遐玉與小王氏來到迴廊上時,便發現此處已經坐著一些貴婦了。彼此互相問候了一番,兩人便又另外尋了個僻靜之地。長孫家待客自是無可挑剔,很快便有仆婢設了幹淨的坐席茵褥,抬來翹頭食案供她們隨意取用。因春寒之故,她們還備了垂帳與銀霜炭籠,不多時便將此處布置得格外舒適溫暖。


    小王氏啜飲著溫熱的酪漿,輕輕一歎:“不愧為長孫家。我總覺得咱們自家的奴婢也調教得不錯,但若是當真舉辦宴飲,恐怕還須得好生叮囑一番。原本我都答應崔家的阿裴了,過些時日便邀她們妯娌來咱們家閑散閑散,現在想來,日子還得稍微往後推一推。而且,咱們家園子太逼仄,哪有什麽像樣的景致?”陳郡謝氏已經多年不曾舉行過什麽宴飲活動,她大抵知道該如何做,但仆婢們到底沒有經過事,可能中間免不得出差錯。


    “阿嫂,若是並非遊玩的宴飲,便安排一些合適的遊戲就是。投壺、雙陸、六博、樗蒲、藏鉤,不拘什麽,頑得熱鬧,大家盡興而歸便足矣。待到春來轉暖,再相約去南山踏青,或去曲江池,總歸景致定然不錯。”李遐玉便給她出了主意,“而且,我曾聽聞,崔家女眷們不是還經營著專門待客遊玩的園子麽?經她們的關係預定一個園子,便能辦一場盛大的飲宴。吃食、遊戲都不需主家操心,隻需待客便足夠了。”


    “竟還有這樣的園子?”小王氏極為感興趣,兩人便商量著什麽時候得空了,去瞧一瞧新鮮。不過,來長孫府宴飲,總不能隻顧著自家人說話。歇息過來之後,她們便又尋來長孫府的仆婢,讓她引著去尋崔家女眷。


    那仆婢便帶著她們挑了條僻靜卻景致好的小道走。一路上端的是柳暗花明,梅雪交融、冰石相襯,令人目不暇接。不多時,李遐玉便瞥見了一些女客們的身影,心中不由得鬆了口氣。她最擔憂的便是在這種偏僻之地遇上什麽陰私之事,不得不卷入其中,又難免憂心千金大長公主心中鬱怒設計於她。不過,仔細想來這可是長樂長公主打理的長孫府。便是千金大長公主再有手段,又如何能施展得開呢。


    小王氏似是與她同樣憂心,等遇見別家女眷之後,她才勾起嘴角。李遐玉正待要寬慰她,不經意間抬首,卻又是一怔:怎麽這迴飲宴,竟是屢屢能遇見故人?她答應心中那位義陽公主扶助權家,卻始終沒有機會與權家來往。如今卻見昔日那位溫婉的阿家出現在眼前,看年紀比如今的自己還年輕些,頓時便生出了幾分結交的心思。隻是,也不應當太過刻意,或許需要等一等適當的時機才好。


    “元娘,可是瞧見什麽認得的人?”小王氏隨口問。


    李遐玉眯著眼睛,又望向旁邊施施然走來的幾位年輕貴婦,嘴角輕輕挑了挑:“以前在靈州的故人。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迴飲宴中見到。”她先前隻顧著奉召入宮,心中又掛念謝琰,故而從未想過四處交際。待謝琰歸來之後,帶來了合適的機緣,她才順勢進入世家高官內眷之中。不過,即使如此,她也從未想過,自己竟能遇見李八娘。這個曾經對她滿腹怨恨,生性虛偽卑劣的女子,她從未放在心上,也覺得日後再無相遇的可能,早就置之腦後了。


    李八娘嫁的是滎陽鄭氏子,亦是五姓七家之一。不過,滎陽鄭氏作為名門,房支同樣眾多。崔家的鄭夫人一脈,便與她的夫家並非同一房。鄭氏在朝中雖無三品服紫高官,但是四品、五品服緋之官亦是出了不少。李八娘嫁的這房,如今的家主便是正四品下的尚書右丞,掌辯兵部、刑部、工部諸官之儀,糾正省內,劾禦史舉不當者,是尚書左右仆射的輔佐官,頗有實權。


    李遐玉並沒有與李八娘見麵寒暄的想法,料想對方也定然不願再見到她。不過,正當她欲讓長孫府的仆婢繞路而行的時候,卻見與李八娘說笑的一個年輕婦人似笑非笑地擋在了權家那位娘子的前頭,攔住了她的去路。


    “喲,這不是權家的人麽?聽聞前些時日,你家郎君也在謀萬年縣戶曹縣尉的職缺?倒真是可惜,不顧顏麵地爭來搶去,還是吏部慧眼識英才,將職缺給了我家阿郎。你們也莫要氣餒,不過就是個從八品下的京縣尉罷了,權家難不成就沒有更好的機會麽?好歹你們祖上也曾風光過呢。”


    權家的娘子抬起眼望著她,平靜地行禮道:“那倒要恭喜鄭郎君了。如萬年縣、長安縣這般的京縣,戶曹縣尉的實缺確實很難得,故而當時阿郎也想著拚上一拚。隻是時運不濟,到底未能得到,也隻能另謀機會了。所幸文官職缺少,武官職缺卻多些。”


    “是呢。聽說守宮門的左右監門衛職缺多得很,不妨去試一試罷。”許是因爭搶這個職缺而生出了間隙,那鄭家的娘子竟是越發咄咄逼人起來,“日後風吹雨打久了,說不得哪一天就能入了貴人的眼,提拔起來呢?”


    權家江河日下,爭搶萬年縣尉這般炙手可熱的職缺,怎可能是鄭家的對手?李遐玉雙眉微蹙——隻是,就算爭搶職缺的時候有些不快,鄭家到底還是氣焰太盛了些,又何必窮追猛打?以她對權家人的了解,他們不但性情正直,也沒有人脈使出什麽別的陰私招數來。否則,日後駙馬權毅又怎會真的去了左右監門衛裏頭任一個不起眼的武官?


    而且,鄭家數人在旁邊圍觀,都掛著虛偽冷淡的笑容,卻無人勸阻,竟像是對這樣的爭執喜聞樂見一般。妯娌姑嫂之間,竟也沒有一個禮讓的人麽?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咦,這不是……李八娘麽?”李遐玉便使了個眼色,讓小王氏退到旁邊去,而她卻笑盈盈地走出來,目光婉轉間亦帶著幾分嘲諷之意。以她的感情來說,自然是向著權家,而非李八娘所在的鄭家。便是鄭家得了什麽理,如此步步緊逼挖苦他人,也足以教人心生厭惡。


    李八娘微微一怔,幾乎是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像是不敢相信她居然會出現在長安,居然會出現長孫府這樣的宴飲場中。而鄭家其餘的娘子們則都有些好奇,因李遐玉的衣著穿戴絕非尋常貴婦,舉手投足間亦是優雅從容,看著便像是隴西李氏的故交世家後輩。


    “怎麽,八娘姊姊不記得我了?”李遐玉刻意輕嗔道,攏了攏身上火紅的裘衣,翩翩然地來到她們跟前,“十娘姊姊前些時日還來信與我說起八娘姊姊呢。說是她已經隨著慕容姊夫來到雍州這麽些時日,你們姊妹竟始終沒有機會見麵,實在是可惜得很。想想你們之前那般‘姊妹情深’,如今卻天各一方,心裏想必一直都掛念著。現在可好,我也來了長安,說不得便能尋著機會姊妹相聚了不是?”


    聽她提起李丹薇與慕容若,顯然似有似無地帶著幾分威脅之意,李八娘的神色頓時微微一變,勉強笑道:“元娘你來了長安,竟也不來瞧瞧我,真是見外了不是。至於十娘,我們也曾通過信,倒是也約了什麽時候見麵呢。”


    李遐玉抿嘴淺笑,掃視著她身側神情各異的鄭家娘子們:“改日,我再投帖子給鄭家,八娘姊姊可莫要嫌棄我。否則,我便將咱們幼時發生的那些‘趣事’都講出來,讓各位阿嫂與姊妹們都聽一聽,湊個趣。”


    “我如何敢嫌棄你呢?”李八娘最擔心的便是她口無遮攔地透出什麽來,遂立即轉移話題,托辭說恐阿家身邊無人伺候,便引著自家人趕緊離開了。


    待她們走遠之後,李遐玉迴過首,笑著望向權家那位娘子:“這位娘子,沒事罷。”


    權家娘子眨了眨眼,忽地笑起來:“原來你是來幫我解圍的。”


    “隻是看你一人對付她們一群人,有些看不過眼而已。”李遐玉坦然承認,又自然而然道,“我姓李,夫家姓謝。瞧著娘子的性情,仿佛與我十分投緣,不知娘子是哪一家的?”


    權家娘子打量著她,並未猶豫或遲疑:“我姓陸,夫家姓權。我瞧著娘子也很是麵善,依稀像是曾在何處見過一般。”


    說罷,兩人便相視一笑,更是倍感親近。


    ☆、第一百八十九章  好友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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