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此處是嗢昆水與楚樂河交匯之處,水流看起來平緩,實則底下十分湍急,很容易將人卷走。光是在此處尋找大約已經遲了,不如某帶人沿著嗢昆水往北尋找——”渾身濕透的李丁登上河岸,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嗢昆水直通瀚海,娘子相信某,無論如何,就算將瀚海找個遍,某也一定會將郎君帶迴來。”


    “三郎絕不會死。”李暇玉直勾勾地望著他,仿佛想給自己定心,又仿佛想讓他們也跟著安定下來,“他答應過我,在我尋見他之前,永遠不會死。隻要我一直不放棄尋找,便遲早都能將他尋迴來。你們暫且離開此地,沿著嗢昆水下遊去找他。我會請絲帖兒派出一些人與你們同行,也好不驚動其他鐵勒部落。”


    “遵命,娘子放心。”李丁斬釘截鐵道,“郎君一定會迴來。他必定舍不得娘子和小娘子。”說罷,他向著李暇玉行了一禮,便將所有部曲召集起來,準備渡河。女兵們給他們準備好了幹糧衣物等,皆仔細包裹妥當。


    李暇玉目送他們遠去,心中向漫天神佛祈禱:佛祖保佑,讓三郎平平安安地歸來。信女願從此茹素齋戒,日日抄經,隻求他平安!佛祖保佑,讓我們一家能夠團聚。信女從今往後一定會多行善事,積累功德,隻求他平安!她心中不斷地重複著祈禱,怔怔地在河邊站了許久,直到渾身浴血的孫夏與郭樸都來到跟前,才迴過神來。


    此時,他們二人都已經得知謝琰落河的消息,神情急切,充滿了擔憂。因著從小的情誼,孫夏雙目早便紅了,哽咽道:“元娘,可有三郎的消息?搜救可順利?”他甚至按捺不住想往河中跳:“我也懂水性,我下去找他!”


    郭樸低聲道:“薛延陀人所剩無幾,馬上就能清理幹淨,繼而隻餘下打掃戰場之事了。方才見涼州軍似乎來了,還曾與娘子對峙。謝果毅落水,與涼州軍可有什麽幹係?不然,屬下實在無法相信,他竟會如此不小心——”


    李暇玉深深地望著兩人,森然道:“涼州軍奉某人之命,數度欲置三郎於死地。先前將軍派人來救卻撥馬離開的便是他們!方才更有人放暗箭,讓三郎受了重傷,薛延陀人才得了可趁之機,將三郎拖下了河。”


    孫夏騰地轉身,紅著眼舉著戰斧就要向著涼州軍衝去,李暇玉立刻攔在他跟前:“大兄不可衝動!”自從與謝琰成婚之後,她便隻喚他表兄,如今因心中急切倒是叫了舊日的稱唿。孫夏聽得一怔,苦澀地望著她:“難不成,我現在什麽都不能做?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暗中竊喜?!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仇人就立在麵前?!”


    “眼下咱們沒有任何證據,又如何能輕舉妄動?”李暇玉冷靜地道,“如今你是這近千人當中品級最高的武官,理應統率他們,更不該衝動行事。待迴去軍營中,拜見契苾何力將軍之時,你必須將最近一個月發生的事,前前後後都述說清楚,請將軍來主持公道!不然,那些混賬東西便會倒打一耙,反而誣陷你們!三郎麾下隻剩下你們這些親信了,絕不能教他迴來之後,卻受了汙蔑和錯待。我想讓他風風光光地迴來!他一直是我的英雄,也是大唐的英雄!”該屬於謝琰的一切,誰都休想奪走!


    孫夏用力地點頭:“我定會說清楚!郭樸,你與我同去!我若說得有什麽不對,立刻補上!將咱們的書記官帶上,我們的軍功都是三郎和元娘帶著我們得來的,不管少了誰的,也絕不能少了他們的!”


    “是,屬下遵命。”郭樸應道,又對李暇玉道,“娘子盡管放心,謝果毅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平安歸來。我們永遠是他麾下的兵士,隻信服於他!”


    聞言,李暇玉再也止不住淚水,輕輕頷首:“多謝,我也會與你們同去。”三郎,你聽見了麽?你看見了麽?我們都在守候著你留下來的一切,必會不惜代價地維護你該得的一切。若是你聽見了,看見了,那便盡早歸來罷!


    他們需要你。


    家人需要你。


    咱們的染娘需要你。


    我需要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堅持信念


    就在謝琰李暇玉等人浴血奮戰的時候,主力雲集的鬱督軍山戰役已經分出了勝負。數十萬唐軍氣勢洶洶而來,多彌可汗連戰連敗,鬱督軍山腳下的牙帳岌岌可危。於是,他也顧不得顏麵,便伺機悄悄逃出重圍。不料,隻差一步之遙便將成功逃往瀚海的時候,他卻與參與圍攻的迴紇族長吐迷度撞個正著。


    吐迷度的父兄都在不久前被多彌可汗所殺,早便暗恨在心,竟憑著一腔孤勇與熱血,率領一萬餘騎士將他攻殺,並將剩下的薛延陀王族屠戮殆盡——連早已威信盡失的前小可汗大度設與突利失的兒子都沒有放過,女眷則掠奪為奴隸。


    緊接著,唐軍便大破薛延陀牙帳,殘餘六七萬薛延陀騎兵隻得向西北潰逃而去。那裏正是夷男可汗之侄咄摩支率部放牧之地。早年他因受夷男可汗器重又深得部族民心而被堂兄弟們驅逐出去,如今卻陰差陽錯成了薛延陀僅存的一位王族。


    數十萬唐軍未能將多彌可汗俘虜,綁去長安拜見天子,反倒教迴紇得了如此功勞,又尋了借口占據薛延陀的土地,掠奪其族民為奴隸,幾位將軍心中皆十分不是滋味。吐迷度也並非貪婪不知世事之人,立刻將薛延陀的金銀財寶糧草都拿出來,與唐軍以及仆骨、同羅等部落一同分享。因迴紇如今算是勢力最為強大的鐵勒部落,也已經向大唐效忠,故而幾位將軍也給了他麵子,不再計較此事。畢竟他也是憑著本事殺了多彌可汗,並未暗中下手搶功勳,說來也是一條鐵骨錚錚的英雄好漢了。


    此時,契苾何力將軍卻得到軍報,稱謝琰得其妻所率援兵之助,以攏共不到五千人之眾殺滅三萬薛延陀騎兵,獲得大勝。他不由得拍案而起,高聲大笑:“果然是天作之合!李元娘引兵救夫,兩人合力取得大勝,簡直就是一段佳話!!”


    這個消息很快便傳到了執失思力將軍耳中,繼而傳遍了數座大唐軍營。故而,當李暇玉帶著人馬來到唐軍的涼州軍及胡軍大營時,幾乎所有正在操練的唐兵都好奇地停了下來,打量著這位傳聞之中的女將。大唐並非沒有女將,當年平陽昭公主的威名如今仍是赫赫在耳。然而,到底直接上陣殺敵的女將仍是十分罕見,幾乎所有人聽得她手刃數百敵人的功勳後,都忍不住想看一看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兇悍女子——


    戴著驅儺麵具的女兵們整整齊齊地翻身下馬,猙獰的麵具上仿佛還帶著鮮血與殺意,穿著幾乎看不出身段的厚實窄袖胡服,教悄悄打量的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得一聲歎息。而後,立刻有兵士前來,讓李暇玉、孫夏、郭樸、絲帖兒以及那位涼州折衝都尉前往中軍帳。


    李暇玉目不斜視地穿過重重營帳,進入中軍帳之前摘下了麵具。入得帳內之後,她便感覺到數道好奇打量的視線,帶著長輩對於晚輩的期待與些微欣喜,也不乏懷疑之意,但她卻隻作不知,朝著坐在正中央的契苾何力將軍行了拜禮,不卑不亢地道:“妾謝李氏,拜見契苾將軍。”孫夏與郭樸等人亦是規規矩矩地行了半跪的軍禮,抱著軍功之卷的記錄官遂奉命將記錄呈上去。


    契苾何力將軍隻隨意地翻了翻那軍功之卷,便交給了旁邊的執失思力將軍,擰起眉頭:“我看軍報上說,謝果毅落水,如今下落不明?”他不但欣賞謝琰,且早已將他當成自己的子侄,神態中難免有幾分急切之色:“眼下可尋得他的蹤跡?到底是怎麽迴事?”


    “迴將軍,當時戰況混亂,涼州軍悄悄進入戰場後,更是難以控製。謝果毅中了突如其來的數箭,便被重傷的薛延陀人拖下了河。”李暇玉盡量不帶一絲感情地描述此事的因果,不著痕跡地將涼州援軍的過錯安放在其中,“事後妾已經讓部曲與鐵力爾部落的騎兵沿著河岸一路往北搜索,過些時日應當便會傳出消息。”


    “謝果毅立下如此大功,本該重賞——”契苾何力將軍難掩哀意,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是好。然而李暇玉卻並不接受他的說法,道:“將軍,妾以為,謝果毅深識水性,絕不會有事。”為了讓眾人接受她的言辭,她此前刻意並未提及謝琰的傷勢情況,隻說他身中數箭:“妾相信,他一定會平安歸來。”


    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兩位將軍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約而同道:“既是如此,我身邊還跟著些部曲,都派出去尋謝果毅罷!”“不錯,這可是立下殺敵三萬之功的少年將軍,說不得將來又是一位霍驃騎(霍去病),怎能讓聖人失去日後可引為左膀右臂的良將?!”


    二人三言兩語便定下此事,便又問起孫夏與郭樸此戰的始末。孫夏攥緊拳頭,沉聲將他所知的所有事皆細細道來。李暇玉與郭樸早已幫他順過一遍,卻也沒料到他竟能說得如此完整,完全不似過去那般魯莽。郭樸隻需適時地加上一兩句話,他便能繼續擴展著說下去,將所遇的險境描述得跌宕起伏。那涼州的折衝都尉本想衝進來便狀告他們,卻始終得不到說話的機會,隻能滿臉冷汗地繼續聽下去。


    李暇玉以森冷的目光斜了他一眼,又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帳內的另一位服紫高官。幾乎不必確認,從此人的舉止做派中,她便能立即認出他的身份——涼州都督李襲譽。這位正三品的涼州都督,正是她與謝琰懷疑的幕後兇手。因著當年他們偶然發現的涼州都督府內眷與馬賊勾結之事,接連施以種種毒計,意欲對他們斬草除根!


    李襲譽的年紀不過五十來歲,兩鬢斑白,蓄著長髯,看上去溫文爾雅、風度翩然。然而,看在李暇玉眼中,此人卻是陰險狡詐毒辣之輩,心思無比深沉,生得也是一付奸佞之相。她險些控製不住滿心的恨意,隻想拔出隨身帶的匕首,立即手刃仇人。然而他卻似乎倏然發覺了她的視線,淡淡的毫無任何感情的目光朝她看了過來。


    李暇玉握緊雙拳,指甲掐進了手心當中,隱約血跡斑斑,她卻渾然未覺。微微朝著近在眼前的仇敵頷首之後,她便移開了視線,神色無比平淡,就似並不認識他,亦對他的身份根本不感興趣一般。


    李襲譽的反應亦是平平,仿佛並不在意她。聽得孫夏與郭樸將此事始末稟告完後,他趁著契苾何力尚未發難,便拱了拱手道:“當時兩位折衝都尉趕迴來稟報於老夫,說明了謝果毅受困之事。隻是那時候戰況緊急,三萬薛延陀人若是迴轉,便很可能衝擊中軍的戰局,將多彌可汗救出去。故而老夫認為,不如讓謝果毅多周旋片刻,待到中軍戰勢穩定之後,再派救兵亦是不遲。果然,謝果毅如將軍所讚的那般,十分勇猛出眾,以區區兩千餘人等到李縣君引兵來救,又合力滅殺三萬薛延陀人,確實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良將!”


    果然用的是這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李暇玉垂著首,恨得目眥欲裂,卻挑不出此人言語中的錯漏之處。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加之如今戰果斐然,誰都不能指責李襲譽的這番安排。至於他的用心,若是不知其中的淵源,誰會懷疑一位正三品的都督竟會去為難一個小小的果毅都尉?!證據……她需要足夠的證據,需要能夠一擊即中的證據!!


    果然,聽得此話,契苾何力隻是微微皺眉,隨即便道:“便是戰況再如何緊急,李都督也該將此事告知於我才是。畢竟,我才是主將,理應得知所有戰報。不過,你說得不錯,在那等境況下,還能獲得如此大勝,我一定要為謝果毅請功,上折子奏請聖人破格提拔。此外,李縣君亦是戰功赫赫,雖身為女子,卻也同樣應該請功。”


    “妾替夫君,多謝將軍。”李暇玉再度行禮,又拉過旁邊的絲帖兒,“幸而得鐵力爾部落族長之女絲帖兒率著千餘騎士鼎力相助,妾方能與夫君會合。將軍若要請功,請務必莫要落下他們才好。”


    絲帖兒忙給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行禮,連連搖首:“姊姊言重了,我不過是仗義相助罷了,當不得什麽功勞。”


    “鐵力爾部落亦不愧為我鐵勒的好兒女,放心罷,必不會落下他們。”說罷,契苾何力長長一歎,毫不顧忌執失思力與李襲譽就在跟前,便又道:“我視你們為子侄之輩,本該好好照顧你們才是。因我安排得不夠周全,方令三郎、憨郎都受了這般苦楚。阿娘若是得知,必定不會放過我,茉紗麗在心裏也一定會怨怪我這個世父。”他如此明白地道出彼此的親戚關係,教在場眾人都有些吃驚。


    執失思力將軍接道:“想不到,孫校尉竟是你的侄女婿?”說著,他特意又打量了孫夏幾眼,笑道:“他是名猛將,如今受了磨練之後也多了幾分沉澱的心思,日後想必漸漸也能獨當一麵了。姑臧夫人的眼光著實不錯,得了個上好的孫女婿。”


    李襲譽雙目微動,掃視著孫夏等人,口中隻附和著笑了笑,也並未多言。他與契苾何力雖是副將與主將,關係卻並不熟稔。而且,他對孫夏等人並不熟悉,因此不像執失思力那般反應熱烈。而作為他親信下屬的那位折衝都尉則是瞪大雙目,難以置信地看向李暇玉等人,仿佛這才明白,為何之前她口口聲聲要讓契苾何力將軍來主持公道。既然是親戚,將軍偏向誰不是明擺的事?!


    奉命出帳之前,李暇玉意味深長地瞟了他一眼。此人竟嚇得險些變了臉色,慘白著一張臉垂下首。當然,眼下他發愁的大概是如何解釋涼州軍悄悄進入戰場不表明身份之事,以及隻聽從李襲譽之命卻不奉軍令向主將稟報等,並不知道自己放暗箭傷謝琰也教李暇玉猜了出來。在一切證據都搜集完畢之前,李暇玉也並不欲打草驚蛇,嗤笑一聲便轉身出去了。


    女兵與鐵力爾部落的騎士在大唐軍營之外暫時紮營。李暇玉並不欲久留,但此番戰事已經結束,唐軍不日便要班師迴朝,她緊緊跟著至少能探知接下來的諸多消息。諸如謝琰的功勞如何算,諸如李襲譽是否留下什麽蛛絲馬跡,是否還想著斬草除根等等。


    然而,當她看見匆匆趕過來的慕容若時,佯裝的平靜便再一次被打破了。慕容若奉命打掃戰場,剛聽說此事便奔了過來,見到李暇玉的神情,他怔了怔,艱澀地道:“謝三郎還沒尋見?”


    “他一定不會有事!”李暇玉敏感地察覺他的話中之意,幾乎是失控地喊道,淚水紛紛如雨落,“無論是誰想讓他死,都不可能如意!”或許因慕容若才是眼下最值得信任與托付一切的人,她肆意地發泄著自己的情緒,所有的不安、擔憂、痛苦與仇恨都一並迸發出來。


    慕容若忙點著頭,寬慰道:“你說得是!他不會出事!我那些侍衛盡管使喚,讓他們都散出去尋他!不將他找到,就都別想著迴來!元娘,你也不必自己撐著,所有想做的事,都盡管交給我就是——李襲譽這個老賊!我絕不會放過他!!”


    連日以來幾乎是不眠不休的行軍征戰,又因擔憂悲傷之故夙夜難以安寧,李暇玉的身子早已經被掏空了。她聽著慕容若口口聲聲的保證與許諾,心中略微鬆快了一些。然而,隨後她便忽然覺得眼前一黑,猛然倒了下去,徹底失去了意識。


    ☆、第一百四十五章  韶華一夢


    昏昏沉沉之間,李暇玉仿佛聞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嫋嫋香氣。她掙紮著想張開雙目,卻始終醒不過來。不,她怎能任憑自己就這樣昏睡下去?她還要尋她的三郎,將他帶迴去見染娘!如今三郎尚且生死未卜,她如何能容許自己無知無覺地病倒?


    然而,下一刻,便有一個聲音在心中驟然響起來,充滿了疑惑:“三郎?染娘?那是誰?”她有些茫然,不知不覺便睜開雙眸,原本因病重而失去焦點的目光漸漸清晰起來,怔怔地望著華美的床帳出神:是呢,三郎,染娘,究竟是誰?她為何會心心念念掛記他們?遍尋所有的記憶,分明她從未遇見過能夠讓她這般稱唿之人。她嫡親的阿弟行四,那位行三的兄長不過是宮人所生,從未親近過,她更不可能直唿其名。


    “阿姊,你可算是醒了。”視野中突然出現了一位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的小娘子。她穿著一身越州繚綾做的裙衫,華美的章紋在光芒變幻間改變著顏色,瞧上去便價值不菲。嬌美可愛的圓臉上,一雙烏黑的眸子含著憂慮與依賴,仿佛小大人一般鬆了口氣:“阿姊突然病倒,可教我嚇壞了。阿兄這幾日也不曾來探望我們,真是狠心!哼!”


    這是她的妹妹,唯一的嫡親的妹妹。原本還應該有位異母妹妹,剛出生不久卻莫名夭折了。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著,記憶仿佛因生病而變得遙遠,她需得細細思索,方能漸漸理出些頭緒。


    然而阿妹卻並不知她的境況,趁著宮女侍婢都不在,便爬到床榻上,用充滿童稚的聲音告狀:“阿姊,咱們的宮殿前守了好多侍衛,麵相看著可兇了。我本想跑出去讓阿娘阿爺來看你,但他們說阿姊正在生病不能見人,連我都身染病氣什麽的,不準我出去!阿姊你幫我去教訓他們!一定是他們隱瞞了阿姊的病情,阿娘和阿爺不知道你病倒了,才沒有過來瞧你!”


    聽到此處,她竟禁不住渾身一顫,眼前依稀浮現出一位盛裝華飾的女子正狼狽無比地坐在地上哭泣,雙眼中帶著徹骨的怨恨。那是她的阿娘,正在用所有她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語,咒罵著即將屹立於後宮之巔的女子。而她隻能流著淚,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孔武有力的粗使宮女將她挾持起來,毫無尊重之意地往外拖行。


    “放開我阿娘!”那時的她原本戰戰兢兢地蜷縮在一旁,見狀終於鼓起勇氣從角落中疾走出來,撲過去抱住女子不放,“賤婢安敢對淑妃不敬?!你們這是奉了誰的命令?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性情一貫溫和的她,破天荒地學著往日阿娘教訓宮女的言辭,怒氣衝衝地叱責這些宮女。


    然而,這些地位最為卑微的粗使宮女卻並不將她這位堂堂的帝皇長女放在眼裏,冷笑著道:“聖人有命,將王氏、蕭氏都廢為庶人!如今宮中事務皆由武昭儀掌管,奴等奉昭儀之命,將兩個庶人送到她們該待的地方去。貴主是金枝玉葉,可千萬別自汙身份,與蕭庶人牽連不清。”


    “我不信!”她呆住了,完全不敢相信阿爺竟然如此無情。昔日父女之間的天倫之樂猶在眼前,阿娘受寵的時候連王皇後都不得不退出一射之地,為何轉眼之間便會淪落到如此境地?那武昭儀何德何能,居然能一舉將阿娘和王皇後都除去?!


    “貴主安生些罷,奴們也是奉命行事,可別教奴們難做。”粗使宮女的力氣奇大無比,輕易就將她的雙手掰開,拖著她的阿娘繼續往外走。如此毫無體麵如罪人一般在眾目睽睽之中被拖行出去,她知道,出身蘭陵蕭氏這等世家大族的阿娘必定已是羞憤欲死。就算是成王敗寇,又何必如此羞辱人?!


    “阿娘!阿娘,我立刻去尋阿爺,請他收迴成命!!”事已至此,唯有去勸服父親,阿娘方有機會得到赦免。她絕不相信,父親……阿爺竟然如此無情,全然不顧十幾年來的情誼。便是阿娘已經失寵,畢竟為他生下了三個孩子。看在她們的份上,難道便不能通融麽?就算是降階為最低等的采女也好,總好過廢為庶人!


    “別去!阿玉!不能去!!”一直隻顧著咒罵武昭儀的女人卻忽然高聲喚住她,“阿玉,眼下還不是時候!不能去!免得你和阿雲都受到牽累!你是九郎的長女,長女,她一定不敢對你下手……嗬嗬,他的心可真狠哪,比那毒婦還狠!好阿玉!你也是長姊,一定要照顧好四郎和阿雲!”


    “阿娘……”自從她出生開始,便隻見過蕭淑妃因受寵而驕橫跋扈的模樣,何曾見過她如此狀若瘋狂地大笑大哭?她不由得怔住了,睜著雙目看著她被拖行離開。迴首四顧,這座充滿了各種美好記憶的偌大華美宮殿失去了主人之後,仿佛瞬間就變得零落不堪。她茫然地在宮殿中行走著,忽然仰首便倒了下去。


    之後,她便病了,病得神誌昏沉不知今夕何夕,甚至還做了奇怪的夢。然而,眼下卻什麽夢境都想不起來,隻留下眼前冰冷刺骨的現實。阿妹尚且年幼,懵懂無知;阿弟已經離宮開府,如今也音訊不通。她到底該如何做,才能照顧好他們?不教他們被狠毒的武昭儀所害?麵對權勢煊赫如日中天的武昭儀——或許過些日子便是武皇後,她又能做什麽?


    是的,身為帝皇長女,禦封的義陽公主,年已十歲的她居然什麽也做不成。分明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提醒她——你能做的事情有許多,虎毒不食子,去見一見父親為何不行?就算不能為阿娘求情,總須得讓他心生憐惜,往後才會照拂你們。然而,她卻惶惶然,不知是否該遵從這個陌生聲音的指點來行事。阿娘說了,不能在這個關頭去見父親,聽她的話,總不會有錯……何況,宮殿外麵都是陌生的侍衛,她又如何能闖出去?


    就在遲疑之間,一群麵容冰冷的宮婢突然出現在她與阿妹麵前。阿妹猶不知這偌大的宮城中已經換了主人,笑靨如花地詢問她們阿娘在何處。那些宮婢抬了抬眼,冷冷地望著她們,一言不發地半是脅迫半是簇擁,將她們遷到了某個偏僻角落的宮殿之中。


    她們哭過,鬧過,想去尋父親做主。然而行動不得自由,院門外永遠都有人守衛著,所有的宮婢也都不聽她們的使喚。她摟著因恐懼而日夜啼哭的妹妹,自己的淚水已經漸漸流幹了。她開始懊悔為何當初並未痛下決斷,為何當初不聽心中那個聲音的話,不過一切都已經迴不去了。不久之後,不知是有意或者無意,她聽見宮婢私下議論,阿娘與王皇後都已經死了。她們被武氏做成了人彘,痛苦而亡。王皇後認了命,阿娘卻一直詛咒不休,致使武氏心生恐懼,宮禁內從此不再養貓。


    她開始做噩夢,夢中看見血肉模糊的阿娘慘叫著道:“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後為貓,使武氏為鼠,吾當扼其喉以報!”這個夢延續了很久,她亦從剛開始的恐懼悲痛,逐漸變得麻木不堪。阿娘的詛咒沒有任何效用,武氏好好地當著她的皇後,權傾天下,被尊為天後。她生的五郎被立為太子,而她的嫡親弟弟四郎則活得戰戰兢兢,猶如被猛獸盯住的獵物。


    至於父親——她真的還擁有父親麽?他已經完全記不起來自己還有長女與次女,或者,在他眼裏,唯有武氏的兒女才是他的兒女。無母無父,一夕之間痛失怙恃,她心中變得完全冰涼一片。她總覺得,這不該是自己的生活,這不該是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家人應當是和樂融融的,不會生出任何齟齬,相處之時隨意自在,彼此互相依賴互相依靠。然而,事實卻是,她除了妹妹已經一無所有。


    從此之後將近二十年,她與阿妹便在這個宮殿中過著被世人完全遺忘的生活,直到武氏的長子——被封為太子的五郎突然發現她們,頓時心生憐惜,涕淚四下,立即奏請帝後給她們賜婚。武氏將麵子做得十足,把她賜婚給一個年方十六歲的少年郎。她終於能夠踏出宮禁,享受一位公主應該有的尊榮,享受一位女子應該有的婚姻——不過,她卻已經毫無期盼。武氏給她的這位駙馬,也算是受了她的連累。他們相差十餘歲,險些就差了輩分,他豈能甘心成為她的駙馬?豈能甘心今後被武氏猜忌,永遠不能受重用?


    然而,她猜錯了,他確實是個人品正直的少年。或許他們之間沒有什麽轟轟烈烈的情愛,卻一直宛如家人一般相互扶持。隨著年華流逝,就在她漸漸覺得眼下的生活也算是不錯的時候,她的弟弟被人誣告謀逆,竟然被縊死了!她猶如晴天霹靂,這才醒轉過來——父親駕崩之後,誰也庇護不住他們,武氏不可能放過四郎,也不會放過她與妹妹。


    她開始焦慮,開始忍不住流淚啼哭。駙馬看在眼裏,除了安慰之外,便隻是暗示她暫且按捺片刻,日後一定會有轉機。於是她越發惶然,想勸他暫時別與武氏作對,卻又因阿弟之死,什麽也不能說出口。而後,駙馬毅然參加了真正稱得上謀逆的行動,最終,她與妹妹都失去了駙馬。


    駙馬?你沒有什麽駙馬——你已經不是義陽公主,不是蕭淑妃之女。你擁有一個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夫君,你為他生了一個女兒染娘。三郎生死未卜,你卻在做著什麽黃粱美夢?!而且,每次看著你的經曆,我便替你覺得恥辱!作為長女,不能維護母親;作為長姊,不能維護弟妹;作為公主,不能維護駙馬!果然活得窩囊!


    心中仿佛有什麽正在破土而出,她猶如死水般的眼睛微微地動了動:你是誰?


    我是李暇玉。


    我是義陽公主李下玉。


    我是靈州河間府折衝都尉李和之女孫,禦封縣君李暇玉。我夫君是果毅都尉謝琰,我的孩兒名喚謝紅染。我必須醒過來,去保護他們。你既然早已經生無可戀,又不願承認我的存在,便趕緊走罷,休得妨礙我!!


    然而她卻突然笑起來:李下玉,李暇玉,你瞧,咱們的名字都一樣。咱們或許果真是同一個人,你又何必如此厭惡我?我懦弱,那便是你懦弱。你強大,那便是我強大。你既然如此厲害,不如幫我報仇如何?


    嘖,報仇雪恨須得親自動手,我可不會如此善心大發,去幫一個胡思亂想的鬼魂。更何況,我從未聽聞過什麽義陽公主!當今皇室確實姓李,卻沒有什麽王皇後,而是長孫皇後!便是太子,也沒有娶姓王的太子妃!太子妃姓杜,乃是京兆杜氏出身的世家貴女!至於蕭淑妃、武昭儀,更是聞所未聞!!


    長孫皇後是我祖母,太宗皇帝是我祖父。我父名諱為李治,不是晉王便是太子!原來,我竟然迴到了過去?那麽一切尚未發生?一切都能改變?!我阿娘不會受武氏折磨而死,我與妹妹不會被軟禁在冷宮,我阿弟不會被汙蔑謀逆而慘死,我的駙馬亦不會死?


    “阿姊,阿姊你醒一醒!阿姊,你已經睡了這麽久,還不舍得醒過來?!對不起,阿姊!我迴來得太遲了!都是我不好!居然沒有留在靈州,留在你身邊,居然沒有幫得上你的忙!阿姊,求求你!別丟下我和祖父祖母,別丟下染娘!求求你醒過來!!”


    “阿……阿娘……”


    沉睡在床榻上的人微微地動了動手指,在數道驚喜的目光中,終究睜開了雙眸。她的眸光略有幾分冷意,淡淡地對在記憶中哭鬧的虛幻身影無聲地道:我知道,我或許便是你,你或許便是我。然而,我有自己在意的家人,絕不會輕易涉入宮廷爭鬥之中。而你,無論是執念還是性情都不如我強硬,還是徹底消失罷。


    ☆、第一百四十六章  病中思慮


    仿佛一夕之間,李暇玉便從生死中掙紮出來,身體日漸轉好。病勢來時洶湧如潮,誰都不曾想到她竟一度生命垂危,令家人甚至有種她正追隨謝琰而去的錯覺。然而,病勢去時卻延延綿綿,不斷地反複,不斷地折騰,亦始終都沒有令她再一次屈服,就如同即便在昏迷當中她也堅信謝琰仍會迴來一般。


    直至初冬時分,她才能夠絕大部分時間都維持清醒,不再動輒陷入沉睡。原本幾乎每日都圍在她床榻邊的家人們這才鬆了口氣,緊縮的眉頭略微放鬆了幾分,接著便匆匆忙忙各自忙碌去了。為了陪伴她,他們積累了許多事務需要處理,連李和也顧不得身子骨,時常夙夜來往於縣城與軍營之間。而李暇玉此時也需要安靜地養病,不適合他們時常來往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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