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琰挑起眉:若論起年紀,慕容若比孫夏還年長些,他們之間本也是平輩論交。然而,不知不覺間,本應該算是連襟的家夥,怎麽就突然成了他的大舅兄?日後李家豈不是三位舅郎,麵對他一個女婿?頃刻之間,他便覺得自己倏然成了弱勢一方。


    當然,無論謝三郎如何覺得慕容若此舉無異於“背叛”,心中百味交雜,此事也已經定下了。待得慕容家的龍鳳孿生子洗三滿月之後,夫婦二人便果真來拜會了李和與柴氏,向他們行了稽首大禮,正式認了義親。李家雖並未刻意宣揚此事,但到底該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李丹莘聽說他與李遐齡之間又多了一層親戚關係,難免感歎了一番,時不時地逗弄他喚兄長。李遐齡隻當成未曾聽見,照樣隻喊他“十二郎”。


    因生在上巳節的緣故,慕容若和李丹薇給自家的小郎取名為慕容修,蘊含上巳之時修禊、祓禊之意,小娘子則取名為慕容芷,取芷蘭高潔驅邪之意。兩個孩子的名字皆與上巳習俗相關,喚起來亦是十分順口吉祥。且小家夥們又繼承了阿爺的雪白皮膚、阿娘的漂亮容貌,生得玉雪可愛,幾乎贏得了所有人的喜歡。


    聽著大家逗弄他們的時候,孫夏這才想起來,自家憨頭憨腦的孫小郎都已經一歲多了,竟然還未得一個大名,於是立即請祖父李和賜名。李和撫著銀須細想半晌,因他是重孫輩之長,又生在別稱“嘉平月”的十二月,便給孫小郎取名喚作“孫孟平”。若是孫家再得了兒郎,便用“仲”、 “叔”、“季”繼續排下去。


    及四月末之時,謝琰又得了番代征防的差使,奉命去北疆探聽消息。因著漠北此刻並未動蕩起來,李和便準許李遐玉隨過去。許是經過夷男可汗嚴厲訓斥的緣故,突利失與拔灼之間的爭端平息了許多,薛延陀待其他鐵勒部族的態度亦有所緩和。然而,風平浪靜底下究竟醞釀著什麽樣的暴風雪,眾人皆已經是心照不宣了。無論是大唐或是其他鐵勒部族,都已經暗地裏準備妥當,隻等著薛延陀這頭餓狼倒下之後,便群起而攻之,予以其致命一擊。


    六月初,李遐玉再度返迴弘靜縣,便聽聞茉紗麗傳出了好消息。一家人都難掩喜意,就連孫孟平孫小郎也一直喚著“妹妹”。茉紗麗便笑道:“都說孩兒們眼睛靈,說不得這一迴確實是個小娘子呢。兒已經被這混小子折騰怕了,也想要個香香軟軟的小娘子。祖母,是不是多給菩薩佛祖抄經祈禱上香,便能如願?”


    柴氏含笑頷首:“過些日子讓醫者來診一診,到底是男胎還是女胎。不論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咱們家都喜歡。若是覺得小郎君太鬧騰,也可養一個像玉郎那般日後進學讀書的。至於小娘子,我倒是覺得像你們這般模樣的便極好了。”


    “若真能養出個讀書的來,那便是佛祖保佑了。”孫秋娘也誇讚道,“至少作催妝詩的時候,不像大兄那樣,哼哧半天連幾個字也說不出口。如姊夫這般出口成章的,至今還教大家津津樂道呢。”茉紗麗聽得,笑著輕輕地掐了她幾把:“連你也打趣你大兄呢!”就連李遐齡聽了她的話,也不由得斜瞥了她一眼,暗道:真是難得聽見她誇讚一句文人。不過,這一句誇讚中,居然也半點不提他,可見真是心胸狹窄得很。


    李遐玉將兩人的神色看在眼中,也笑道:“從文從武都無妨,靈性足的話,文武雙全豈不是更好。如今咱們家已經有玉郎進學了,說不得也能傳授一些經驗呢。當然,若是小娘子則更是令人歡喜,大嫂、我與秋娘都能有用武之地了。”


    眼見著孫夏、慕容若都接連得了兒女,謝琰與李遐玉卻依舊沒有動靜,柴氏不急,李和倒是眼紅起來了。趁著戰事並不緊急,他特意每一迴休沐都準時給謝琰放假。不過,謝琰卻並未領悟他的好意,好些迴都宿在軍營中不歸。這般盡職盡責的舉動,令以前惱他粘孫女太緊的李和不免又私下與老妻抱怨:“這混賬小子,先前寧可違背軍規也要溜出營地去見元娘,如今給他假期卻不好生用,莫不是起了什麽壞心思?!”


    柴氏似笑非笑:“他成日留在軍營中操練,能起什麽壞心思?怎麽,當初婚假舍不得給他多放的是你,如今恨不得天天給他放假的也是你。現下每隔數日就有各種消息傳來,他守在軍營中亦是職責所在,你又急什麽?”


    “如此下去,他們什麽時候才能給我生出重外孫來?眼見著他們成婚也大半年了,至今都沒有消息,也是聚少離多的緣故。約莫年後,大戰又該起了,到時候就更沒有機會了。若等到大戰結束之後,咱們還不知何時才能抱上重外孫呢!”


    “他們二人都不急,你急什麽?”柴氏道,“況且元娘前不久外出了一趟,還須得調養呢!若是你想抱重外孫,就須得限製她跟隨三郎北征,免得出什麽意外。過兩日,我帶著她去尼寺中抄經持齋,之後再說此事罷。”


    祖父這般心焦,謝琰與李遐玉自是半點都不知。他們雖甚少見麵,卻幾乎日日都鴻雁傳書,倒也暫時能紓解一番思念之情。李和不好明說,隻得越發橫眉豎目地挑孫女婿的紕漏,謝琰亦是越發謹慎小心,將下屬府兵籠絡鍛煉得如臂指使般。見他實在是很不開竅,李和索性便連著數月不給他放假,而後再給他湊齊幾日長假。得了長假,謝琰自是不會放過,如此便隔月與自家娘子團聚一番,亦是愈見親熱。


    ☆、第一百二十七章  異動再生


    光陰匆匆,倏忽間便已是深秋時分。連日以來,河間府軍營中都籠罩著肅穆之色,數名武官臉上皆是無比沉著,操練下屬府兵的時候卻越發用心了幾分。直至夜半,折衝都尉的主軍帳中依舊燃著燭火,三位果毅都尉、五名校尉皆齊聚在帳內,盤腿趺坐在席上,靜靜聽李和傳達都督府送來的消息。


    因河間府實是靈州戰力最強的軍府,又地處要衝,稱得上是靈州北麵的屏障,故而李都督向來不吝嗇與這位心腹屬下分享朝廷內外的各種動靜。李和又將整個河間府經營得猶如鐵桶一般,對每個武官都交付了信任,因而每迴議事都會讓他們盡數前來。當然,此舉也有提拔鍛煉謝琰之意。不然,他這位最年輕的校尉也得不到這般機要議事的機會。


    “如都督所言,朝廷確實正在準備攻伐高句麗。據說乃是新羅遣使而來,狀告百濟與高句麗合謀取其百餘城鎮,意圖斷絕其通往大唐的要道,請求大唐為其主持公道。聖人遣使往高句麗,命其停止征戰新羅,卻遭其拒絕,故而大為震怒。”李和展開輿圖,指向河北道之東北的半島附近那一片空白之地,指明高句麗、百濟以及新羅的位置。原本這幾個邊境小國與他們這種遠在靈州的軍府沒有任何幹係,但屬下們尚且年輕,誰知他們日後將會升去何處,對這些邊防要事可不能一問三不知。


    “遠征高句麗,絕非一朝一夕之事。按理說,此事應當捂得緊緊的,怎麽眼下就將消息傳了出來?如此豈不是讓高句麗早做準備?”郭巡與何長刀對視一眼,兩人都是老謀深算之人,自是片刻之間便覺得似有所得。


    “消息傳出,自是為了生出威懾之意。”慕容若接道,“若那高句麗是識相的,便應該立即遣使前來告罪。大唐不費一兵一卒,便能震懾周邊小國,這就是所謂的‘上兵伐謀’罷。”他私下和謝琰鑽研各種兵書已久,又是吐穀渾王室中人,眼光自是與常人大不相同,經常能一針見血。


    “聽聞高句麗如今是權臣當政,此人既然驕橫無比地拒絕了大唐遣使,便不可能因得知大戰在即的消息而退卻。說不得正張狂之極,想借著擊敗大唐入侵河北道呢。”謝琰道,“此戰關係大唐的威勢,不可迴避。否則,便是縱容了高句麗的狼子野心,它與百濟滅新羅之後,一定會掉頭對付大唐。北有薛延陀,東北有高句麗,若是他們聯合起來發難,到時候北疆便危矣。”與高句麗大戰,當初便拖垮了前朝。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取得輝煌的戰果之後,這種戰敗小國卻隻需一封輕飄飄的告罪文書,便能令朝廷抬手放過,不再與他們計較。不過幾十載後,複又卷土重來。這種反複小人之國,其危害雖比不得北疆那群遊牧胡族,卻也委實禍害不小。


    想到此,他擰起眉,抬眼望向輿圖:“如今若是東征高句麗,必定征召河北道河東道的軍府為主力。都督讓咱們知道這個消息,便是須得防止薛延陀異動?如果薛延陀趁著東征高句麗之時南下,定是直取兵力空虛的河北道與河東道,關內道與隴右道倒是應當防備西突厥才是。”靈州夏州涼州等地,數十年前便曾屢屢受突厥襲擾所苦,甚至一度被突厥侵占。如今視薛延陀為寇敵,倒是久不與突厥人征戰,應當急需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


    聽得他們二人說得頭頭是道,李和神色略鬆,環視眾人一眼:“不錯,聖人本便沒有打算瞞著這個消息。若是薛延陀與西突厥想要趁火打劫,也須得過了咱們這一關,看看他們是不是有那等好本事!這個消息傳到漠北與西域之後,整個北疆必定不會平靜,你們番代征防之時,切記要好生搜集消息。”


    “都尉,除了搜集消息,俺們還須得做啥?這一迴,可不是像上次那般幹打雷不下雨了吧?俺們手底下那些軍漢們,早就手癢得很了!都恨不得像慕容果毅、謝校尉那般,梟首百千人,給自己掙軍功哩!”


    “對,對!這番代征防的輪班怎麽安排?早些知道,屬下也好早做準備!”


    李和朗聲笑起來:“很好!不愧是咱們河間府的好兒郎!就該這般氣勢如虹!你們盡管等著,保準不會落下每個人!有什麽功勞,大家一起去掙!當然,更多的功勞,還是須得留在戰場上,等都督帶著咱們一起去掙!”說罷,他便將眾人遣了下去,隻喚住謝琰:“明日便是十月初一,你已經有一個來月不曾歸家了,給你五日假!這可是大戰之前,最後一次假。替我好生安撫家裏人,別教她們擔心。”


    “是,祖父。”謝琰躬身行禮,方才還一片淡然的臉上浮起了笑意,“孩兒剛才正想著,明日一早來向祖父請假呢,想不到祖父比孩兒更細心。”十月初一是李遐玉的生辰,他自然是不願錯過的。原本還擔心在這般緊要之時,祖父不會輕易鬆口,想不到他竟如此主動地許了幾日長假,倒令他有些意外了。


    “去罷!”李和一臉深沉狀地擺了擺手,“若事出緊急,須得隨叫隨到,否則軍法處置!”不過五日而已,能有什麽緊急的事?眼下最要緊的,便是趕緊給他生個重外孫出來,隻可惜這混賬小子卻是半點都不心急,倒教他這當祖父的不得不越發“慈和”了。隻可憐他這把老骨頭,至今都沒有緣分得見白白胖胖的重外孫呢!


    翌日清晨,數名輕騎悄悄地離開了河間府軍營,一路向著弘靜縣城而去,正好趕在城門開啟的時候入城。為首者一襲輕裘寶馬,端的是瀟灑風流,吩咐了部曲幾句之後,便獨自策馬小跑著奔迴李家老宅。守候在閽室的門子忙出來與他牽馬,又有仆從將他迴來的消息趕緊傳進去。


    正院內堂中,李家眾人正在用朝食。聽得仆從稟報之後,柴氏笑道:“還不趕緊讓三郎過來用朝食,趕著這個時辰便歸了家,想必早晨也沒用什麽好東西,如今早便餓得狠了罷。”李遐玉立即吩咐婢女去廚下傳話,做些湯餅、羹之類的湯水吃食與謝琰暖胃,又特意命人準備他喜歡的炙鹿肉。


    待得謝琰步伐輕快地來到內堂時,他的食案尚未準備妥當。於是,向柴氏行禮問候之後,他便很是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李遐玉身側。兩人已經有些日子不見,僅是這般相鄰而坐,亦是不由自主地越挨越近,直至感受到彼此的體溫與氣息才克製住了“失禮”的動作。謝琰掃了一眼食案上用了一半的吃食,淺笑道:“看來真是迴來得巧了,正好趕上用朝食。”


    “莫不是為了朝食,才特地趕在這個時辰迴來的罷?”李遐玉接道,將自己份例內尚未動過的糟鵝掌與粟粥分給他墊一墊。謝琰笑而不語,優雅而迅速地用完,便借著衣袖的遮擋,伸手緊緊裹住了她的柔荑,幾不可聞地輕聲道:“我到底是為了誰迴來的,阿玉你還能不知曉麽?”


    李遐玉欲抽掌而出,卻怎麽也抽不出來,隻得悄悄橫了他一眼,無奈作罷了。直至給他準備的新食案端上來,他也依舊巍然不動,顯然並不想挪動位置。見她已經用得差不多了,婢女們便很是貼心地將她食案上的吃食都調換了,他才繼續正經地用吃食。


    其他人的食案陸陸續續撤了下去,李遐玉也欲起身扶著柴氏散步,卻被柴氏趕迴了自家夫婿身邊:“每日都能陪著我散心,卻難得陪三郎用一迴朝食,且安生地待在他身邊罷。既是你的生辰,三郎也好不容易得了幾日假,你們便不必顧慮什麽,自去頑耍便是。秋娘、玉郎也不許尋借口歪纏著姊姊姊夫,聽見了麽?”


    謝琰微微一笑,起身目送祖母領著茉紗麗等三人離開:“多謝祖母成全。”孫秋娘與李遐齡聽得,也隻能無奈地答應了。臨出門的時候,兩人都自以為十分隱晦地悄悄橫了姊夫一眼,表示這幾天姊姊就大方地讓給你了,反正其他時日都是我們的。


    謝琰也並不與他們計較,來到李遐玉右側坐下,左手依舊緊緊握著她的手不肯放,右手則慢條斯理地用著吃食。李遐玉不再掙紮,輕嗔道:“在祖母麵前便如此失禮,像什麽樣?” 卻聽他笑著迴道:“隻是情不自禁而已。”於是,也隻能繼續坐著,陪伴他用完朝食。


    相陪相伴的時候,李遐玉難免又思考起了方才柴氏的言下之意。想起這半年祖母祖父將自己拘在家中,繼續調養身體;又想到祖父特意每迴都給謝琰放了長假,嘴上不說卻總是充滿期盼的模樣;繼而又覺得他們二人似乎已經許久不曾討論過未來孩兒之事了,莫不是他被生產之事嚇著了,尚未迴過神來?


    說起來,成婚已有一年,什麽調養的湯藥都已經停止了,也該想想子嗣的事了罷。戰事起之後,便更是無暇顧及了。若是一年半載地拖下來,待日後見了阿家,豈不是立即便能拿“無子”作為休妻的憑借了?更何況,她平日見孫小郎、慕容家小郎與小娘子,心裏也覺得討喜得很,亦想要一個與他或者她生得相似的孩兒。


    思及此,她便突然覺得心中對子嗣的渴望越發濃厚了幾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生辰之日


    因著今日是李遐玉生辰的正日子,謝琰其實並不可能得到多少單獨與她相處的時間。故而,每一時每一刻,他都覺得彌足珍貴。兩人用過朝食之後,就比肩同行,說說笑笑地迴了院子中。甫入院門,便聽得仆婢稟報說熱水都已經備好了,風塵仆仆的謝三郎遂旋踵,麵不改色地牽著自家娘子去了浴室。


    光天化日之中,眾目睽睽之下,他便做出如此舉動,著實令李遐玉又驚又羞。然而,轉念想到他們已經久未見麵,上迴見時還是仲秋前後,她便不由得心軟了。這月餘以來,不止他思念著她,孤枕難眠之時,她亦是無比懷念他的懷抱。他們是彼此心許的夫婦,既然已經發乎情,又何必勉強自己止乎禮?


    一雙鴛鴦共浴,隱約響起些許令人臉紅耳熱的聲音,卻很快又仿佛被吞沒了一般歸於靜謐。水聲輕響,或如溪流潺潺,或如微波湧動,亦教人禁不住浮想聯翩。直至將近一個時辰之後,謝琰才又要了一迴熱水。悉悉索索半晌,待兩人著好衣衫出來的時候,時候已經不早了。連思娘與念娘在外頭都等得有些焦急了。


    李遐玉披散著濕漉漉的長發,慵懶地靠在熏籠前,任思娘給她擦幹頭發。謝琰坐在她身側,渾然不在意自己的頭發亦是濕的,打開隨身帶迴的檀木盒:“去歲你及笄時我送的玉簪,並不見你常戴。若是玉佩,想來你應該會經常佩戴才是。所以我特意尋著空隙,雕了件雙鷹穿雲佩,你得空便打了絡子戴上。”


    李遐玉側眼看去,便見圓月般的玉佩上,兩隻振翅飛翔的雙鷹親昵地以喙相對、揮翅相連。比翼雙飛,一同翱翔,寓意自是令她無比歡喜。謝琰將玉佩拿起來,又給她看後頭刻的篆字“雲鷹”:“你的小字很合鷹擊長空的場景,又是給你的生辰禮,刻上去也十分應景。”


    “平日習武的時候,我都戴著你雕的檀木簪。玉簪易碎,確實舍不得戴,早便收進了妝匣裏。這玉佩倒是能經常掛著,想來若是小心些,亦不會容易弄丟——念娘,取些絲線來,我打個絡子。你們也都記著些,這件玉佩可不能有什麽閃失。”說罷,李遐玉便拿著雙鷹穿雲佩細細把玩起來。


    “是,奴們省得,元娘放心就是。”婢女們齊聲答應,笑著繼續忙碌去了。


    謝琰挑起眉,又笑道:“待我給你雕出一整套頭麵之後,可不許隻單件佩戴了。說不得,日後這套頭麵還能當作咱們家的傳家之物。不,這是我特地雕來送與你的,又合你的小字,我可不想讓旁人佩戴——哪怕是咱們的女兒也不成。那就待我們二人駕鶴西歸之後,便隨著葬入地下罷。”


    “在我二八生辰的時候,你卻偏偏要提起這個?”李遐玉佯怒,嗔道,“也虧得我不信什麽吉祥不吉祥的話,不然定要將你打出去才好。”謝琰亦發覺自己一時口誤,忙賠罪道:“娘子息怒,是我說錯話了,不該不該。方才我見外頭還開著幾盆晚菊,有幾朵花形甚為不錯,正適合簪戴。我剪下來,幫你簪上如何?”


    “多剪幾朵,待會兒讓大家分著戴。”李遐玉笑道,幫他揉幹了頭發,才目送他飄然步出。此時她的長發也已經烘幹了,思娘用篦子小心翼翼地梳通之後,幫她挽了個墮馬髻。薄施一層脂粉,輕畫黛眉,額間貼上梅花狀的花鈿,再塗上甲煎口脂。許是暫時處於身嬌體軟狀態的緣故,她的麵容上較之平日多了幾分媚意,眼波宛轉間盡是淺淺的情意。目光所盡之處,皆讓人禁不住有些臉紅心跳,端的是一位絕色佳人。


    謝琰捧著金菊進來後,一時間竟看得有些怔住了。好半晌,他才迴過神來,親自將重瓣菊插在她的發鬢上,在她耳畔低聲道:“你這模樣,隻許讓我一人看才好。我舍不得別人瞧你,哪怕隻是一眼。娘子覺得,這可該如何是好?”低沉磁性的聲音在耳邊流連,仿佛帶著幾分醉意,令人不自禁地醺然。


    李遐玉橫了他一眼:“帖子已經發了,生辰宴也在園子中擺開了,總不能讓你替我待客罷?好端端的生辰宴,你可不許胡亂攪合。”纏綿歸纏綿,她也不願意在這種時候冷落了家人與好友。便是因李和與孫夏均未歸家而有些遺憾,生辰宴到底還是應該熱熱鬧鬧地度過。


    謝琰無奈一笑,也覺得自己略有些失態了:“此前我曾傳信給烏迷耳,讓他們多交易一些珍貴皮毛,隨著商隊送過來。方才我已經命部曲去拿了,若有什麽好皮子,便給家裏人都各做一件裘衣。我記得,你尚缺一件銀狐裘與灰貂裘,記得做全了,也好搭配衣衫。”


    “不過是一次生辰,你又何必送這麽些厚禮?豈不是將先前我好不容易給你縫的單衣比了下去?”李遐玉迴道,“日子還長著呢。往後還有數十載,我倒要好生記住,看看你每一年生辰都給我送些什麽。”說罷,不知為何,她竟隱約覺得有些不祥之意,便又道:“不提這些,咱們趕緊去園子裏罷。免得作為主人家,倒教客人好等。十娘姊姊便是從靈州坐車而來,如今也該到了……”


    說話之間,便有仆婢來報,說懷遠縣主與都督府十二郎到了。李遐玉便攜著謝琰一同去內院門前相迎。這迴生辰宴,她依舊並未大辦,更懶怠與那些不相幹的人家人情往來。故而,除了家人之外,也隻請了李丹薇姊弟二人,並讓捎帶上已經半歲有餘的龍鳳孿生子。李丹薇因覺得待在靈州甚是無趣,便想宴後去賀蘭山腳下的莊園中過冬,也好教慕容若方便探親。正逢李遐玉亦有秋狩之意,又同樣思念謝琰,便滿口答應了。


    李丹薇下車時,見了李遐玉身邊玉樹臨風的謝琰,不免笑道:“我也是想岔了。元娘生辰,祖父焉有不準三郎歸家慶賀的道理?原想著今晚能與你抵足同眠,如今恐怕是不能如願了。不過,日後也有得是機會。”


    “十娘姊姊若能舍得與阿修、芷娘分開,我自是無妨。”李遐玉應道。謝琰似笑非笑地掃了她們一眼,李丹薇便接道:“我倒是舍得,你或許也舍得,隻怕謝三郎舍不得。也罷,瞧著你甚是可憐,不與你搶了便是。”


    說話間,李丹莘也過來彬彬有禮地問候,又送上禮物。李遐玉與謝琰便笑著將他們迎進去。李遐齡、孫秋娘亦隨之而來,一個特意招待李丹莘,一個則是籌備好了生日宴,過來引他們去後園。


    初冬生辰,其實並無多少能賞玩的景致。百花謝去,葉枯水涸,大雪未降,舉目望去,隻見一片蕭瑟。不過,幾位盛裝打扮的年輕娘子,卻生生襯得視野中多了幾分顏色。連李遐齡也忍不住讚道:“何須看什麽外頭的景致,光是阿姊與阿嫂們,便已經足夠教人看得目不轉睛了。想來是這外頭的景致,都盡數歸入咱們家中了。”


    “玉郎真是越發會說話了。”李丹莘也笑吟吟道,“不如待會兒我們來行酒令如何?有謝姊夫在,便是隻咱們三人,應當也能頑了。隻可惜姊夫沒能得著假期,不然多些人會更熱鬧。”他們這些郎君,可不能像娘子們那般頑投壺、雙陸這種遊戲。尤其他自詡讀書進學之輩,當然須得行些雅致的遊戲才好。


    謝琰頷首應了,隻道:“我不比你們,已經許久不曾行令。若是有什麽疏漏,可不許灌酒。否則,咱們就不比文,隻比武就是。”在自家娘子的生辰宴上,他可不想喝得醉醺醺的,且又教兩個小家夥壓了一頭。


    李遐齡與李丹莘隻得頷首,卻又不免抱怨:“若是不喝酒,又該罰什麽?總不能行令輸了,什麽都不罰罷?那樣也太沒有意思了。”


    “不必罰,而是獎賞。咱們各取一樣物事作為彩頭,若是誰行令作得好,三局二勝,便盡數得去。”謝琰提議道,取出新得的一柄胡刀,“這便是我的彩頭,削鐵如泥的胡刀,剛從粟特商人處得到的。”他本想一股腦都送給自家娘子,但轉念想到她其實更喜障刀與橫刀,便暫時作罷了。


    李遐齡聞言,亦解下腰間的玉佩:“這是前幾個月從寺廟中得來的平安玉佩。玉佩雖不算名貴,但卻是在佛前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應當有護佑之效。待會兒無論是誰得了,都需好好地戴在身上。”


    李丹莘也取下自己的荷包,拿出裏頭的鏤空金香囊:“這物事較為奇巧,無論怎麽動,裏頭的香炭都不會灑出來。這是我阿兄從長安給我帶迴來的,就算作是一個彩頭罷。不然,我渾身上下一時也拿不出別的物事來了。”


    謝琰與李遐齡自是不介意,於是三人便坐在角落裏,自己行起酒令來。至於李遐玉幾人,帶著孫孟平孫小郎、慕容修慕容小郎、慕容芷小娘子,一同歡樂地頑著投壺。在這般寒涼的天氣裏,竟也都出了一身熱汗。


    在李遐玉看來,生辰宴隻是個由頭,無非便是眾人聚在一處祝賀鬧騰罷了。乘興而來,盡興而歸,便足矣。今日生辰便應了她的意思,直至深夜時分,方意猶未盡地結束了。李丹薇母子三人並李丹莘,皆在李家歇了下來,隻待幾日之後同去賀蘭山腳下的莊園中。


    謝琰輕輕地拋著手中新得的小物事,心情亦是極好。兩個小家夥想借著行令贏他,還早得很呢。殊不知他為了自家娘子的生辰,可是準備萬全得很。行令的詞句,也都是想過多時的,怎可能贏不了他們呢?


    李遐玉見他也頑得很是愉快,絲毫不見不悅之意,便也寬心許多。想了想,又試探著問道:“我出了一身汗,且去洗浴,你先洗漱睡罷。”


    “我也出了一身汗。”謝三郎很是順口地接道,將戰利品暫時放置一旁,“早上既是一起洗的,晚上也一起洗罷。”


    李遐玉突然覺得,今日仿佛不是她的生辰而是他的生辰一般。否則,他怎麽比她還更盡興幾分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喜得消息


    蕭瑟的寒風掠過賀蘭山的濃密樹林與枯幹荒草,唿嘯而去。火紅兜帽上的雪白絨毛飄動著,偶爾拂在李遐玉的臉頰上,而她卻似乎一無所覺,隻是定定地望向遠處河間府軍營中如風一般唿嘯而出的騎兵。他們或身穿紙甲,或身穿明光鎧,都籠罩著灰黑色的披風,看上去仿佛在地麵上翻滾湧動的烏雲。然而,也正是在這滾滾烏雲之中,蘊含著雷霆一般,堅定不移且威勢驚人的戰意。


    李遐玉倏然想起數年之前,她亦是同樣目送著祖父離開軍營,去參加反擊薛延陀的大戰。那時候她麵上雖是鎮定如常,心中卻多少有些忐忑不安。而如今,她早已經習慣這樣的離別。更何況,這甚至不過是一次番代征防而已,根本算不得什麽正經的出征。然而,不知為何,她卻隱隱有種預感——這一迴,將士們絕不會空手而歸。狼煙與戰火,鮮血與紛爭,已經不知不覺再度欺來,近在咫尺。


    “阿姊?”李遐齡輕輕地喚道。他的坐騎有些不安地小步踏動著,從鼻中發出噴氣聲。他隨意地安撫著愛馬,也眯起眼朝遠方看去:“這是輪到姊夫他們去巡防了?於他們而言,確實又是一次難得的良機。阿姊也想去麽?”


    “算了罷。”李遐玉轉過目光,輕輕地夾著馬腹,撥馬往迴轉,“寒冬臘月地往大漠中去,何苦來哉?倒不如安安生生留在家中,待明年開春之後再說。隻可惜,去年咱們一家人便沒有一同守歲,今年應當同樣是分隔兩地罷。”


    她隨意地說著,不期然地又想起昨夜突然溜出軍營,來到莊園中與她辭別的謝琰。鬢邊仿佛還留存著他的手指穿過的感觸,耳畔依稀響起糾纏廝磨的時候,他低聲的話語:“等我家來……”——她當然會等著他。或許,等不及的時候,便親自去尋他了。


    “武官之家,逢邊境變亂之時,又有多少人能得團圓?”李遐齡輕輕一歎,“想來這迴出征應是不同尋常罷。不然,阿姊你也不會如此反常。祖母還說,過些時日打算再去寺廟中做道場,並施舍錢糧衣物與縣城中的流民乞兒。阿姊,你若是覺得不安,便與我說一說,也總好過你獨自悶在心中——”


    “不是什麽大事。如你所言,眼下不過是一次尋常的番代征防而已。”李遐玉搖了搖首,淺笑道,“若是有什麽消息,再與你說也不遲。你還是安安生生地進學讀書罷,課業可不能懈怠。前些時日,謝家大兄讓部曲從長安帶來的策論文題,你都做完了麽?”


    李遐齡雖聽出她在轉移話題,卻也不得不順著答道:“已經做完了。先生說,他眼下已經沒什麽可教我的,也不好評判這些策論作得好是不好。過幾日,他便要辭去西席之職,歸家苦讀。我以小郎進學須得他啟蒙為借口,想留他繼續住在咱們家,他卻仍是拒絕了。他說,他當年屢試進士而不得,如今托姊夫的福,在咱們家看了這麽多藏書,或許可試一試明經。若是一切順利,明年參加縣試、府試,後年興許能與謝家大兄同年入第。”


    “先生是個有誌向的,咱們也不能因一己之私,阻礙他的前途。”李遐玉隨意地射出一箭,思娘立即撥馬前去查看獵物的情況。“不過,你如今想考進士或者明經,仍是太早了些。作完的策論,可否先請十二郎的先生看一看?若是行文引論化用皆無妨,差的便是見識了。過年之後,你便出去遊曆罷。”


    李遐齡猶疑片刻,低聲道:“如今祖父兄長與姊夫都不在,若是我再離開,豈不是隻留下一家女眷?我……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他早便生出了外出遊曆的念頭。大唐疆域何其廣闊,然而他卻隻去過靈州、夏州與涼州,見識未免也太狹窄了些。若能踏遍大江南北,親眼得見各地民情民俗民風,所作之策論定會言之有物、大不相同。


    “我在家中守著呢,你又有什麽不放心的?”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論身手武藝,你打得過我麽?論見識,你能比得過祖母?去罷,無須為家人擔憂,隻需顧好你自己,別教我們替你擔心便是了。到時候,我會挑五名部曲與你同去,暗中保護你的安全。此外,你須得記住,自己隻是遊曆四方的文士,不是什麽遊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自是應當之事,卻不可凡事包攬過去,須得量力而行。”


    “阿姊,我還未啟程呢,眼下怎麽就說起這些來了?”李遐齡有些無奈,“況且,我已經不是稚童了,殺過人也見過血,不會輕易遭人哄騙欺瞞。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我心裏有數,你安心便是。”


    “為防萬一,我還是須得多說幾迴,免得你一時熱血沸騰,不記得這些。”李遐玉道,滿意地望向思娘提迴來的灘羊,“今日的午食,便用炙灘羊罷。再多獵幾隻鹿或羊,送迴家去給祖母與阿嫂嚐鮮。玉郎,秋娘,也讓我瞧瞧你們的射藝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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