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李遐玉突然發現,謝琰這些時日與她相處時的一舉一動,她早便記得清清楚楚。仿佛隻要想到,便能纖毫畢現地重現出來。他身上繚繞的茶香氣息,他不慎之間碰到她的修長手指,他垂眸時淺笑的模樣,他溫和的嗓音,他替她拂去身上殘花的舉動,他注視著她的神情——種種皆猶如近在眼前。


    胸臆之間的那顆心突然像是掙脫了什麽桎梏似的,猛地怦怦地跳了起來,鼓脹得仿佛要躍出胸膛;渾身的熱血也止不住地湧了上來,臉頰處猶如火燒一般,又燙又熱。李遐玉並非什麽不知世事的單純小娘子,她既能發現旁人的情意相投,自然不可能直到如今仍未意識到自己暗藏的情愫。


    原來……原來早在那些個時刻,她便動了心。


    不,或許更早的時候,當她聽聞李都督有意將李丹薇許給謝琰的時候,心緒便已經亂了。隻是她以為他們隻有兄妹之情,並未多想罷了。到底這兄妹之情何時成了男女之情,或許更早些,或許遲一些,這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之間究竟情深幾許,能不能攜手共度一生。


    ☆、第九十一章  你來我往


    若是尋常小娘子,察覺自己的情意之後,恐怕會一時間羞得不敢去見情郎。隻要提起情郎的名字,或是想到他,便會嬌羞萬分,不但心移神馳,還會思念難安、坐臥不寧。然而,李遐玉卻隻是命婢女們端上一盆沁涼的井水,用涼水輕輕地拍了拍微紅的臉頰。她舉止一如往常,便是隨身伺候的思娘與念娘也並未多想,隻以為她覺得有些暑熱而已。


    待到再也感覺不到臉頰上的炙熱之後,李遐玉便令念娘給自己重新梳了發髻,又吩咐定娘進來:“這迴端陽,祖母應當會留在靈州過,我與玉郎、秋娘自是陪伴在祖母身邊。你且遣人讓部曲去河間府軍營問一問,祖父與兄長們到時候是否能休沐。若是他們太忙趕不及,那便接祖母來莊園中過端陽也使得,到底離得近些。”


    定娘不疑有他,躬身行禮退下了。思娘算了算日子:“說來,兩位郎君上迴休沐便忙碌得很,並未過來。端陽之前還有一次休沐,也不知他們是否得閑。玉郎這些時日都念著呢,還想帶著十二郎君去軍營中探一探。”


    “由得他們去罷——若是他們當真能進得去,反倒能替我瞧一瞧軍營中眼下的情況呢。”李遐玉若有所思,“許是最近北疆情勢有些緊張,祖父才不肯將兄長們放迴家來,又如何會讓他們兩個進去?隻可惜阿兄若是不迴來,我便無從得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他與姊夫是不是都說好了,竟然都不肯外傳那些戰事的消息。”當然,她其實心中很清楚,這些都是機要之事,確實不方便外傳。她與謝琰素來什麽都不隱瞞彼此,但慕容若卻沒有責任冒著風險告知她這些。


    部曲往返報信至少須得兩三個時辰,李遐玉心中有些焦急,也不知謝琰能否察覺她的用意,轉念又覺得自己這般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實是太冷靜、太委婉了些。以她平日的行為,直來直往地讓人捎信去問清楚才最是應當,但不知為何,她卻習慣性地做出了這般試探性的舉動——甚至連試探也算不上,在謝琰看起來,這幾乎是毫無反應罷。她甚至沒有讓人去迴禮,謝謝他所贈的毛皮,就如他突兀地送了毛皮一般,完全不像平常會有的作為。


    一旦麵對男女之情,她仿佛就變得不像自己了似的,冥冥之中便做出了本能的反應。似乎,她比自己想象的還更像一個世家小娘子——或許如果不曾發生過當初那些事,不曾失去阿爺阿娘,她遲早都會成為祖母理想中的世家貴女的模樣罷。


    心中情動不已,麵上卻依舊如常,誰也瞧不出李遐玉正在等待消息。直到將入夜的時候,部曲迴來稟報,她並未讓女兵轉達,而是親自見了他——來的人不是旁人,卻是何飛箭。李遐玉怔了怔,吩咐婢女給他準備夕食:“怎麽讓你走了一趟?”


    “我亦有私心,也想問問阿爺何時家去。”何飛箭答道,“順帶著便一起問了,也省得旁人再走一趟。北疆應當沒有出什麽太大的事,軍營裏的氣氛並不算緊張。李都尉猶豫了片刻,說還是歸家過端陽得好,不去靈州也不必留在莊園裏。”


    “祖母身在靈州,恐怕來不及布置宅院。看來我須得與秋娘、玉郎早些迴弘靜縣城。”李遐玉道,讓他去用夕食,並不提起謝琰:“夜色已經深了,獨自走夜路不安全。你便留在莊園中,同玉郎、十二郎一起住一晚罷。”


    何飛箭走了數步,迴首望著她。燈光映照下,她垂眸靜思安寧似水,仿佛依舊毫無所覺。“謝琰……”他幾乎是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名字,而後便見她倏然抬起眼,黑白分明的雙眸盈盈閃爍,“謝三郎說,今歲不知能否係上你做的五色縷……”


    可憐的何二郎並不明白,為何謝琰會頑笑般讓他帶上這麽一句話。曾有一瞬間,他很想沉默不語,將這句話永遠吞在腹中,教那素來從容自信的謝三郎也失落一迴。但做五色縷委實不是什麽私相授受,給家人佩戴五色縷亦再平常不過。此話無論他傳是不傳,李遐玉都極有可能親手做了給家人戴上。他又何必枉作什麽小人,日後反而讓意中人瞧不起呢?


    然而,就在李遐玉抬眼的那一刹那,何飛箭便懊悔了。他險些咬碎了一口牙,暗恨為何謝琰偏偏要讓他瞧見這一幕。難不成就因為他發現自己尚未徹底死心,所以便索性讓他瞧瞧他們是如何兩情相悅的麽?!偏他還以為這人是個光風霽月的真君子,想不到也隻是滿腹陰謀詭計的偽君子罷了!


    “也隻有他才念著我那些拿不出手的五色縷了。”李遐玉笑道,不知為何,竟沒有口稱“阿兄”。命思娘將雙目複雜、一臉頹喪的何飛箭送出去後,她便讓念娘拿來了五色絲線,有些笨拙地編織起來。曾幾何時,她亦是下過苦功學女紅針黹,做得亦頗為不錯。但女紅之事就猶如武藝一般,亦是數日不碰便不進則退。她連續多年從未拿過針線,就是再巧的手也生疏許多。


    以往她寧可去臨摹寫字,亦不願在本便不甚感興趣的女紅上下什麽功夫。如今隻是謝琰的一句話,她卻忽然滿懷興致地編起五色縷來。念娘在一旁看她編了又拆,拆了又編,實在是忍不住了,便也拿了五色絲線與她示範起來。


    有手藝高超者在一旁指引,簡單的五色縷自是不用多說,便是複雜些的,李遐玉亦編得像模像樣了。編完之後,她悄悄地藏了一條自己最喜歡的,便讓念娘將其他五色縷都收起,似不經意地道:“五色縷編起來似乎不難,你們可會編穗子打絡子?係在咱們平時練習的橫刀、輕刀上應當也不錯。”她當然不會直說,自己突然起了心思,想讓謝琰能隨身佩戴著她打的絡子。繡香囊之類的便不必嚐試了,簡單編些東西她應當能夠勝任。


    念娘目光動了動,思娘答道:“元娘若是想學,咱們改日一起試試。二娘對女紅較為精通,編穗子打絡子都是極好看的式樣。元娘如今裙裾上的絡子,都是二娘親自打的呢。”


    “那改日再向她討教一番罷。”李遐玉道,步伐輕快地走入了寢室中,曼妙的身影被簡單的鬆木屏風遮掩在後。念娘捧著那一匣子五色縷,數了又數,暗自搖首,低喃道:“這究竟是什麽時候的事?怎麽成天守在娘子身邊,我們卻根本沒有發覺呢?”思娘瞧了她一眼,並不知她正為什麽而煩惱,她也隻能將滿腹心事都暫時藏了起來。


    許是因動心的緣故,李遐玉忽然覺得時光過得實在太緩慢了。分明離端陽不過隻有幾日,但這幾日卻偏偏如數月一般漫長,令她想起了謝琰遠去長安的時候,亦是處處不慣、時時思念。當然,彼時她並未發覺自己的情意,隻當這般想念亦是尋常。到了如今,再如何尋常的想念,仿佛亦不尋常起來。


    好不容易終於歸家,將端陽過節之事安排妥當,吩咐仆從掛上蒲劍艾草五色縷之後,終於迎來了返迴弘靜縣的柴氏。這些天,柴氏與姑臧夫人在靈州忙著參加宴飲、籌備聘禮嫁妝等事,著實有些繁瑣忙碌。本應覺得疲憊,看起來卻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聘資易備,姑臧夫人並不看重錢財。不過,給他們小兩口的莊園田地店鋪,卻是須得好生計量一番。”用完夕食,柴氏將李遐玉、李遐齡與孫秋娘都留下來,又與他們分說了家中如今的產業。兩位小娘子早便開始打理中饋,對這些產業十分熟悉,李遐齡亦時常耳聞,並不陌生。


    “無論你們姓不姓李,都是我們家的孩兒,這些產業是均分給你們五人的。”柴氏道,慈愛地看著三個孩子。


    孫秋娘怔了怔,立即淚如雨下,行稽首大禮推辭道:“祖父祖母的養育之恩,兒兄妹二人已是無以為報!如何能拿取李家的產業?!若是取了這些,兒等便再也無顏見地下的父母祖父母了!”


    “傻孩子,長輩饋贈不可辭,你們就收著罷。”柴氏將她攬入懷中,“你們都是家中的福星,原本李家也沒什麽產業,如今卻稱得上豐足,亦都是你們帶來的氣運。你們每人得了一份,比原先打算留給元娘、玉郎的還多了幾分呢!”


    每年都看賬的李遐玉很清楚,自從與康家來往,暗中讓家仆往西域與長安頻繁走商之後,家中所獲確實有億萬之巨。然而,這些錢財幾乎都用來訓練部曲與女兵了,所剩無幾的那些才被柴氏拿去買了莊園田地與店鋪。因此,如今能掙下這麽些產業全憑祖母的智慧,而她亦從中出過幾次主意,如販茶、販安息茴香等香料。


    “你們看,分完之後,其實所得也並不多。每人兩個莊子,些許田地,幾個店鋪而已。憨郎年長,成婚之後,產業便給茉紗麗打理,算作往後孫家傳家的產業。其餘這些暫時並不分割,待到你們各自成親的時候再說。說不得到時候重新置辦了些,就索性充作我的嫁妝,待我百年之後再交給你們。”柴氏道,仔細打量著孩子們的神色。以她的期望,若是元娘與三郎成婚,二娘嫁給玉郎,那這些產業便依舊是自家的,也無須再分割幾迴。


    李遐玉與李遐齡姊弟並不在意這些,頷首道:“一切由祖母做主便是。”


    孫秋娘還待再反對,柴氏忽然指著一個賬本道:“這是咱們弘靜縣中的衣料鋪子,本就打算分割給你。二娘,不如你來試試打理這間鋪子如何?若是利潤高,說不得還能多開幾個鋪子,那便都是你自己掙來的,也不算是取李家的產業了。你是小娘子,不比得憨郎還能靠著軍功養家,嫁妝豐厚些,往後也有底氣不是?”


    孫秋娘又愣了愣,實在說不出別的話來。她其實很清楚,這已經是柴氏對她滿心愧疚的偏愛之意了。長輩這般慈愛,全心全意替她著想,她又如何能再度拒絕她的滿腔好意呢?“祖母若信任兒,就交給兒打理罷。兒一向喜愛針黹女紅,或許能夠試一試。”


    “好孩子。”柴氏笑道,又望向李遐玉姊弟二人,“有二娘替我分擔,你們便各自忙碌就是。眼看著北疆不穩,元娘也莫要急躁,小心行事。玉郎隻管進學念書,待再長大些,便在靈州夏州境內多走一走,長長見識。”


    “兒(孩兒)省得。”


    ☆、第九十二章  再度相見


    自正院內堂離開後,孫秋娘亦步亦趨地跟在李遐玉身後,數度欲言又止。李遐玉心知這孩子依舊鑽在牛角尖內,仍是滿懷愧疚,便牽著她的手一同往院子中走去。一直注意著她們二人的李遐齡擰起眉,也隨過去:“我和阿姊哪裏是在乎這麽些產業的人?你又是推辭不受又是愧疚難當,自個兒倒是高潔無比,豈不是襯得我們成了隻在乎財貨的小人?”


    李遐玉橫了他一眼:“玉郎,好好說話!”自家阿弟什麽時候都很不錯,風度優雅,猶如芝蘭玉樹,唯獨麵對秋娘之時卻總是別扭得很。好端端的勸說,也能教他道出幾分斥責之意來,顯然是已經習慣幼時相處的爭鋒相對,反倒是不能以平常心待之了。


    李遐齡頓時一噎,目光閃爍地掃過孫秋娘,臉龐左右轉了轉:“對不住……我的意思是,咱們既然都是一家人,便別在意這些財貨之事了。若是推辭來推辭去,反倒是顯得生分,也會讓祖母與祖父傷心。”


    孫秋娘難得見他如此心平氣和的說話,禁不住看了他好幾眼:“我知道,可到底不能就這麽坦然地接受祖母的好意。當年祖父祖母收留我們,將我們兄妹視為己出教養長大,又樣樣都考慮周全,已經為我們耗盡了心神。我們又如何能繼續厚著臉皮任予任取?”


    “長輩愛護晚輩,本便是一片拳拳慈心,我們自然應當坦然受之。而晚輩承歡長輩膝下,讓他們享受天倫之樂,再不必為我們煩擾疲憊,才是真正的孝道。”李遐玉接過話,帶著幾分沉意道,“你若是多想,反倒是沒有將我們當成家人。分割產業又如何?有了收益,你難道不會一車一車地拉迴家來,孝敬祖父祖母麽?”


    孫秋娘怔了怔,抿著唇道:“是我想茬了……不錯,我會百倍千倍孝順祖父祖母。”


    “更何況,我如今暫時無暇協助祖母打理中饋。你若是能給我多掙些養部曲女兵的資財,那便是幫了我的大忙了。”說到此處,李遐玉的語氣軟和了許多,眉眼彎彎,笑著捏了捏她依然有些圓潤的臉頰,“與其讓祖母多費心神,倒不如都漸漸交托給你,我也能放心些。”


    聞言,孫秋娘目光凝然,慎重地頷首:“阿姊盡管放心!我必會好生經營,讓阿姊能養更多的女兵部曲,日後戰無不勝!”一瞬間,她仿佛認識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不僅恢複了精神,而且有些躊躇滿誌起來:“阿姊若是將帥,那我便是阿姊的軍需官!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阿姊交給我罷!”


    “好!”李遐玉流露出讚賞之色,再度給她添了一把火,“我早便發覺,你不適合跟著我四處行軍征戰,更擅長將這些庶務之事都打理起來。而且,你亦不缺行軍的經驗與眼光,估算計量必定會十分準確,更懂得精打細算。秋娘,咱們姊妹二人同心協力罷!”


    “是!”孫秋娘的雙眸亮閃閃的,立刻抱著阿姊的手臂,隻恨不得再也不放手。


    李遐齡在旁邊看著二人,心裏頗有些酸溜溜的。但他已經定下了從文的誌向,此刻也不可能一時受刺激便纏過去爭寵,說什麽也想協助阿姊。仔細想想,貢舉出仕,再出外治理一方的功績,也並不比保家衛國差。至於留在長安當校書郎、正字,再慢慢往上熬,一點也不符合他的個性,他亦從未想過。好男兒就應該學崔子竟,即使身為名滿天下的狀頭,亦不會留在長安虛度年華,反倒是在外腳踏實地做好父母官。


    就在孫秋娘想提出與阿姊秉燭夜談之時,忽聽外院傳來些動靜,立即便有仆婢來報:“謝郎君與孫郎君歸家了。”眼下正因阿姊而吃味不已的李遐齡聽了,自是高興極了:“都快要宵禁了,兄長們居然趕在裏坊關閉前家來了,想是也念著咱們呢!”說罷,他轉身便往外走,又喚李遐玉、孫秋娘同去。


    李遐玉從善如流:“有些日子不見,咱們也該去迎上一迎。”垂眸見孫秋娘正望著她,目光中透著一二好奇與探尋,她心中不禁失笑。從何時起,竟然連秋娘都發覺了謝琰的異樣?也不知這孩子在想些什麽,竟決定瞞著她,假作完全不知曉。連秋娘都如此反應,若是玉郎得知,豈不是更別扭?


    她內心微動,麵上依舊笑意不改:“秋娘,還有件要事須得交給你辦。大兄有時候難免固執了些,恐怕聽得祖母說分割產業的時候,定是堅決不肯接受。他雖是一片好意,但那般態度想來也會讓祖母覺得傷心。你便替我們好生勸他一勸,讓他別將自己當成外人,反倒是壞了家人的情分。”


    又接到重任的孫秋娘也顧不上探究阿姊的心思了,連連點頭:“阿姊放心,我定會好好勸阿兄。”


    “就與大兄說,他往後便是我和玉郎的依仗。若是定要分出什麽彼此,我們姊弟二人日後遇上什麽事,又如何忍心煩擾他?”李遐玉對孫夏的性情亦是十分了解,他一向吃軟不吃硬,溫言細說應當會勸得他改變主意。


    說話間,三人便來到外院,正好見謝琰與孫夏並肩行來。孫秋娘因身負重任,不動聲色地引著孫夏先走了。李遐齡滔滔不絕地與謝琰說著發生在莊園裏的事,又將他與李丹莘二人試圖探軍營未果之事說了,依然意猶未盡。


    謝琰一麵側耳細聽,一麵不動聲色地借著燈籠的微光打量著李遐玉。李遐玉卻似渾然不覺,神態舉止一如往常。縱是向來淡定從容的謝三郎,此時亦不由得微微有些忐忑。阿玉派人去軍府詢問,到底是不是突然發覺了他的情意?他隻是隱晦地試探一二,讓她漸漸習慣這些帶著曖昧情愫的好意而已,其實並非示愛。若是他想要示愛,自會尋更好的機會,徑直問個清楚。


    莫非,這一迴到底還是弄巧成拙了?他倒是寧願她根本不解其中深意,從未多思多想。那也總比隻當他是兄長,正在打算如何婉轉拒絕好多了。


    直到宵禁的更鼓敲響了好幾遍,一直在旁邊靜聽的李遐玉方笑道:“阿兄風塵仆仆地趕迴來,應當已經很疲憊了。玉郎,放阿兄迴去洗浴歇息罷。若是還有許多話想說,明日且有一整天呢。”


    李遐齡眨了眨眼,羞赧道:“阿姊說得是,我一時忘形了。不過,我與十二郎約好了明日去河邊看競渡,阿兄阿姊同去麽?”他滿臉期盼地望著兄姊,又忍不住加上一句:“咱們已經很有些日子不曾一同過節了。”


    上巳、寒食、清明之時,李遐玉與謝琰都正在大漠之中,與薛延陀人周旋對戰。而元日、上元那會兒,謝琰又身處長安。他們三人,確實已經足足有半年不曾好生在一處過節了。謝琰微微一笑:“咱們便奉著祖父祖母一同去罷,早些讓仆從部曲去尋個好位置搭建觀景樓。”


    “我這便去吩咐他們!”李遐齡遂笑眯眯地走了。


    他轉身離開之後,通往謝琰院落的小徑上,如今便隻剩下二人並幾個婢女侍從。涼爽的晚風吹拂而來,附近的樹木花草枝葉微動,發出沙沙的聲音。李遐玉輕聲道:“夜色已深,阿兄早些休息罷。一路急匆匆地打馬往迴趕,恐怕早便是腹中空空了,我已命廚下備了羹湯點心,記得略用一些。”


    說完這些關懷之語,她轉身欲走,沒有給謝琰任何揣度的時間。謝琰心中有些焦急,又似乎有種奇妙的感覺,情不自禁地跟著她走了兩步,便猛然喚住了她:“阿玉,有些日子不曾飲你煎的茶了,也不知味道是否有了變化。心裏一直掛念著,反倒可能睡不安穩,不若你且替我煎一迴茶罷?”他的院子就在前方不遠處,正燈火通明,亦是安靜無比。


    “元娘……”掌著燈籠的念娘有些遲疑,張口欲勸。


    燈火晃動之間,兩人的影子交錯在一處,便再也不曾分開。李遐玉垂眸望著,笑道:“莫非阿兄得了什麽上好的茶具,想讓我瞧一瞧?”


    “正是馮四師傅前些時日從長安帶迴的茶具。因路上不慎摔碎了些,隻餘下幾個殘盞,卻也頗有些意思。”謝琰接過話,“原本打算送給你作出師之禮,如今倒是拿不出手了。你若是喜歡,我讓他再捎帶一套便是。”


    “那我便先謝過阿兄了。不過,論起茶藝,我離出師還早著呢。這套茶具,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拿得。”


    “嗬,你既然拜我為師,自然由我決定你何時出師。放心罷,必不會讓你等得太久。”


    “阿兄莫非要徇私?”


    謝琰轉身引路,迴道:“偶爾徇一兩次私,又有何妨?”


    昏暗之中無人發現,李遐玉的雙耳早已湧上一片霞色。而她望著謝琰的目光中,亦是充滿了笑意與脈脈情思。


    ☆、第九十三章  兩廂情動


    郎君們所居的院落,素來便顯得更軒闊敞亮幾分。因院子中間沒有多少花草樹木,又並未建起供女眷居住的小樓之故,一眼就能望盡。此外,李家服侍的仆婢一向稀少,謝琰又並無讓小廝婢女隨身伺候的習慣,院內尤其十分清靜。


    謝琰將李遐玉帶到辟作書房的東廂房內,熟稔地從角落中取出諸多茶具。思娘與小丫頭們將廚下送來的羹湯點心端過來,念娘則借著點燃書案邊的枝形燭台,仔細端詳自家娘子的神色。不過,李遐玉卻並未停留在原地任她打量,而是來到書架附近,抽出那些整整齊齊的卷軸隨意看了看,很是自在。


    這當然並非李遐玉首次來到謝琰的書房,她甚至連正房都早已踏入過無數遍。然而,這一迴卻仿佛有些微妙的不同,令她無法安然端坐在茵褥上,隻得借著翻開卷軸,稍微掩飾自己略有些異樣的神態。書軸中到底有些什麽內容,她其實並不在意,反倒是不自禁地微微抬起眼,目光穿過累累的書軸,落在正翻弄茶具的謝琰身上。


    因騎馬匆匆而歸的緣故,謝琰的衣角靴子皆有些髒汙,發髻上的襆頭也不像往常那般端整。然而,情人眼裏出西施,在李遐玉看來,他依舊是翩翩然的俊美君子,無一處不妥帖。往日裏她經常會忽略的俊美容貌、優雅舉止,如今便猶如磁石一般,越發吸引著她的注意力。


    謝琰似有所覺,抱起裝著茶具的木箱迴首一看。李遐玉冷不防地與他對視,不慌不忙地挪開目光,心卻怦怦地跳得厲害:“阿兄莫著急,吃食已經送過來了,趁熱用了罷。至於茶具,我替你找就是。”


    “已經找著了。”角落中光線昏暗,謝琰並未瞧清楚她的神態變幻,心裏不知為何卻安定了不少,含笑道,“時候確實不早了,你可覺得餓了?不妨陪我進些羹湯罷?”幾步之間,他便來到書案旁,將茶具一一放置妥當。


    二人皆跽坐下來之後,他們才借著明亮的燭火,光明正大地端詳著對方此時的神態。僅僅隻是目光相對,他們便從彼此的眼中察覺了那些曾經忽略的情意與珍重。那是無論如何掩飾,也無法完全褪去的愛慕之情,仿佛在雙眸之中點燃了火光一般,躍動不已,熱烈之極。


    或許是太熟悉了,亦或許是太晚發覺自己的感情,他們之間並沒有尋常男女那般的羞澀緊張,唯有驚喜雀躍與釋然寧靜。雖然情潮湧動驅使他們意欲更加親近,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兩人的舉止卻一如往常,並未刻意地坐得更近一些。不過,隻需不經意之間的對視,他們的目光便已經足夠纏綿了。


    謝琰優雅而又迅速地將吃食一掃而光,李遐玉一麵碾碎茶餅,一麵吩咐仆從給他準備些水洗漱清潔。趁著紅泥小火爐上銅茶釜中的水尚未滾滾湧開,謝琰迅速地迴到耳房浴室洗浴,更換了寬袍大袖之後,披著濕淋淋的長發就過來了。


    他穿著的交襟素袍洇濕了大片,卻毫不在意。李遐玉輕嗔道:“不擦幹頭發,難道就這麽濕淋淋的睡下?”而後,便命婢女給他一寸一寸地擦幹長發。謝琰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的關懷,笑看著她將細碎的茶粉皆放入銅茶釜的滾水之中。


    在莊園中時,李遐玉偶爾也會與李丹薇、孫秋娘分茶煮茶,故而茶藝又有了些提高。謝琰嚐了她新煮的茶後,又接過她分出的一杯白雲皚皚的茶,再度細細品嚐:“離出師又近了一步。這幾個茶盞,你覺得如何?”


    李遐玉端詳著手中的青瓷杯,釉色如碧玉,細膩溫潤有光澤,確實十分漂亮:“便隻剩下幾個茶盞,亦是極好的。”


    謝琰見她果真愛不釋手,笑道:“我隻留一個茶盞,剩下的你都拿去用罷。”而後,他瞧了一眼早已難掩疑惑的思娘與念娘:“原本有許多話想與你分說明白,但今夜實在是太晚了,明日再說罷。”


    “也好。”李遐玉道,“眼下我也不知該與你說些什麽……”先前冷靜之時,她考慮過許多事,然而見到他之後,那些擔憂疑惑又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出口。或許,人在情濃時便會不由自主地暫時失去理智罷。明知前路或許漫漫,卻並不願離開花前月下,徹底迴到現實當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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