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幾年前大敗於唐朝軍隊之後,薛延陀貴族們便陷入了患得患失、或悲或喜或怒或恨的複雜心態中。這場戰爭帶給他們的影響遠比他們預想中更加嚴重。眼看著如日中天的地位岌岌可危,周圍群狼環伺,夷男可汗隻得定下借大唐之勢鎮壓那些個心懷不軌的部落的計策。為此,他不惜再度伏低做小,使盡了各種手段,終於求得一位真正的金枝玉葉下降。


    如今,願望已然達成。大唐天子雖說心不甘情不願,但到底許下了這樁婚事,還給出了十分可觀的嫁妝單子。然而,光是拿著這張嫁妝單子,薛延陀內部便幾乎因此而成日吵鬧不休,甚至險些大打出手以至於公然分裂了。


    讚同者如突利失,自是百般激動,動輒曆數弘化公主下降吐穀渾、文成公主下降吐蕃之後,給他們帶去的工匠技術,以及輝煌燦爛的中原文化。與織布、造紙、鑄造等技術相比,所謂的文化與數不盡的錢財,反倒都是小事。雖說鐵勒人的鑄造技術亦是十分高明,但唐人所用的橫刀、儀刀、弩箭等,哪種不令人眼饞呢?至於因嫁妝豐厚的緣故,必須準備大量的聘禮,在這些好處麵前也算不得什麽了。


    反對者則以拔灼為主,他本來便不讚同與唐人和親,自然更不願意為這樁親事付出什麽。新興公主的嫁妝單子確實豐厚,但錢財工匠之類,對於習慣遊牧為生的薛延陀人沒有什麽太大的意義。反倒是薛延陀人必須為這些嫁妝準備聘禮,將牛羊馬匹送出去,使得自己的部落變得貧窮,簡直是得不償失。


    夷男可汗自是舍不得將自家部落的牛羊馬匹送出去,但更舍不得這樁婚事將會帶來的利益。自家部落沒有“足夠”的牛羊馬匹,向其他部落“借”就是了。至於借了之後什麽時候歸還,當然就是另一迴事了。不借,那便是不給薛延陀麵子,甚至蔑視大唐——這可是為了迎娶大唐公主準備的聘禮!


    當然,牛羊馬匹“借”得,絲綢瓷器香料亦“搶”得。粟特商人個個身家富貴,區區些許貨物又算得了什麽?大漠馬賊如此猖狂,運道不佳也怨不得別人不是?於是,一時間漠北人心動蕩,膽小的部落自是敢怒不敢言,膽大的部落卻已經憤憤地往西遷徙了——離薛延陀牙帳越遠越好,至於會不會受到西突厥人的侵擾,又是另一迴事了。那些個保不住貨物甚至淪為階下囚的粟特商人亦是風聲鶴唳,竟沒幾個人膽敢再往漠北行商了。


    絲綢瓷器香料的價值,自然遠遠勝過牛羊劣馬。這些不能吃用的奢侈之物,一向是薛延陀貴族權勢的象征,同時亦是漢人高官世家富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種能夠撐得起聘禮的貴重物品,當然越多越好。故而,粟特行商越少,薛延陀人便越不會放過每一個商隊。


    這一日,又一個小心翼翼的粟特商隊來到某個鐵勒部落當中。他們已經不敢去薛延陀牙帳,不過,即使是這些位置有些偏僻的鐵勒小部落給出的皮毛武器駱駝牛羊,轉手也能賺上不少了,亦不必為了更豐厚的利潤冒人貨兩失的危險。誰知,正當他們卸下貨物與牧民討價還價的時候,一群蒙麵的馬賊突然衝了出來。這群馬賊不但搶了粟特商人的貨物,連牧民的牛羊馬匹駱駝也都不放過。部落中的勇士大怒,立刻揮刀追殺上去。


    前後追出了上百裏路,牧民們臨時騎上的馬匹到底並非上等好馬,漸漸地就被那些馬賊甩下了。但他們也並非毫無收獲,射死了十來個馬賊。不過,當他們將馬賊蒙麵的布巾都扯下來之後,頓時麵麵相覷:怎麽有幾個馬賊生得很是麵熟?看起來應該就是附近鐵勒部落的人?


    這時候,體力稍弱的粟特商人們才哭著喊著追了上來。千辛萬苦帶來的貨物不保,他們個個都如喪考妣,捶胸頓足,教同病相憐的牧民們禁不住心生同情。雙方瞬間就沒了隔閡,一起哀歎著時運不濟。然而,一位粟特商人定睛看了看那十幾具屍首,忽然有些疑惑地支吾道:“這不是前些日子在居延部落看見的人麽……”


    牧民們聞言大驚:“難怪我們也看著眼熟!!居延部落可是大部落,作甚麽要假扮馬賊?!”“該死!咱們這就衝到他們部落裏去,把東西都討要迴來!!”“是啊,咱們部落的牛羊馬匹都有記號,不怕他們不認賬!!”


    粟特行商們卻有些瞻前顧後,遲疑道:“居延部落恐怕也不會輕易承認此事,何況他們人多勢大,若是一不做二不休把咱們都給……”


    牧民們被他們一提醒,也有些猶豫起來。居延部落是夷男可汗的親信部落,光是控弦的騎士就有兩三千人,他們這種老弱婦孺加起來也不過一千人的部落,若是一時控製不住場麵狠狠得罪了這群人,下場隻可能是被他們吞並,世世代代都成為受他們奴役的奴隸。


    “呔!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先前汗王說征牛羊馬匹給大唐公主籌備聘禮,咱們不是就已經出了一千多頭牲畜?剩下這些是部落僅剩的口糧,教他們都搶走了,咱們今年還怎麽過冬?!難不成都活活餓死?!”


    “是啊!反正也是一個死字!倒不如豁出去了。如果證據確鑿,鬧到汗王麵前,也是他們假扮馬賊搶劫在先!”“哼,他們可真是想出了好主意!汗王征了牛羊馬匹,就搶我們的補足,完全不顧我們的死活!”“如果不是認出這些人是他們部落的,咱們死活都想不到他們居然會衝自己人下手!!”


    一時間,牧民們又有些義憤填膺。部落的頭領見壓製不下來,心裏也急了。旁邊一位粟特商人略作思索,接道:“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見牧民們都齊齊地望過來,他清了清嗓子,環視周遭,一雙略有些狹長的烏黑雙目竟多了些璀璨的意味,與臉上卷曲的胡須多少有些不相配,鬢角的汗水落下,隱約也透出了更為白皙的皮膚——當然,一貫粗豪的牧民們不會注意到這樣的細節。


    “咱們不如先去附近打聽打聽,看其他部落是不是也遭了搶。隻有咱們一個部落未免太過力單勢孤,多找幾個部落一起去居延部落查看證據,也有底氣不是?到時候去請汗王主持公道,也不會孤零零的沒個幫手。”


    “這倒是個好主意。”牧民們點頭同意,又熱情地將粟特商人都帶迴部落好好招待。他們可不像那些仗著自己勢大便欺負人的部落,以為大家便是知道真相之後,也會忍氣吞聲。粟特行商自是不能輕易得罪的,否則,要是他們從此拒絕運鹽巴、香料、糧食過來,尋常牧民們的日子還怎麽過?


    遠處,一群人靜靜地立在起伏的草坡後,遙望著假扮馬賊的薛延陀人急忙退走。他們隻是旁觀,並未出手。為首者吩咐了幾句,派了一個斥候小隊跟上去,伺機而動。旁邊一人卻忽然笑道:“想不到,慕容郎君便是當誘餌,也很是盡責。假扮粟特行商,果然還須得他們吐穀渾人前去。”


    “都是胡人,也不容易露出破綻。”又一人接道,“裝扮起來,也比咱們更像模像樣。”


    “隻可惜那些‘貨物’中,許多物件都是他家侍從帶來的,也不知能不能追迴來。若是三番兩次被薛延陀人搶走,恐怕損失很慘重罷。”


    “都隨身帶著了,他應該也不會在意這麽些錢財東西。”


    另一人淡淡地看了他們倆一眼,聽著他們興致勃勃地討論旁人,嘴角微微抿了抿:“若是想說閑話,待紮營之後再說罷。你們分別帶人,去周圍部落傳消息,將今日之事傳得越遠越好。此外,還須得傳些商隊的行蹤,引起居延部落的注意——至於如何引起他們的興趣,由你們自己定。”


    “是!”一群人頃刻間便分作三路,各自散去了。


    如上這般的情景,數日之內接連發生。不久之後,十幾個小部落聯合起來,向居延部落發難,果然找到了自家做了記號的牛羊馬匹駱駝。居延部落當然不承認曾經假扮馬賊劫掠,隻推說這些都是走失的牲畜,從野外牽迴來的,按規矩便已經屬於他們了。怒不可遏的小部落見他們氣焰高漲,索性一狀告到了夷男可汗麵前。


    夷男可汗大為震怒,雖說假扮馬賊劫掠之事是他默許的。但誰知道,這一群蠢貨居然搶到自己人身上去了?搶完一個部落還不算,居然連著搶了十來個部落!據說私下早就已經打得不可開交,死傷數百人,這才遮掩不住鬧到了他跟前!於是,他將雙方狠狠訓斥了一頓,又以懲罰為名,將那些牛羊馬匹駱駝等皆上繳了一部分,這才將剩下的歸還給諸小部落。


    居延部落且不說,偷雞不成蝕把米;其餘小部落白白損失了過冬的牛羊,心中自然十分不忿。於是,漠北草原上漸漸傳起了對薛延陀牙帳不滿的歌聲,轉眼之間,幾乎每個部落的幼童都會唱。隨著水草遷徙的鐵勒諸部,不知不覺各自往東、往西而去,與薛延陀諸部越發疏遠起來。


    當然,薛延陀人並未意識到,他們內部的矛盾分裂,目前僅僅隻是一個開始。這一局,在崔敦崔尚書踏上薛延陀牙帳的那一刻,便已經巧妙地落了棋子。如今,一切早就盡握在大唐天子手中,任憑誰再如何掙紮,亦已是無法翻覆了。


    ☆、第六十四章  攪亂池水


    自從薛延陀人為了籌備聘禮,變本加厲橫征暴斂之後,漠北草原的局勢便越發動蕩不安。雖說夷男可汗三令五申不許再假扮馬賊行劫掠之事,但許多部落為了保住所剩無幾的牛羊,不得不鋌而走險。在這種情勢下,本便寥寥無幾的粟特商隊的安全越發岌岌可危。財帛動人心,生存壓力更足以令善者變成惡人,他們已經無法判斷這些鐵勒部落中,到底哪些打算誠心誠意做生意,哪些又如伺機而動的餓狼一般想將他們啃噬幹淨。


    黃昏時分,一隊形容狼狽的粟特商人正匆匆地趕路。他們似是甫逃脫追擊,神色驚懼而警惕,不斷地鞭打著駱駝,促使它們加快腳步。捆在駱駝身上的貨物有些鬆散,時不時地掉落在地上,但他們卻隻是忙著撿起來塞迴去,完全沒有心思停下來整理。


    就在這時候,遠遠的地平線附近,足足有二百餘人的蒙麵馬賊吆喝著策馬追過來。行商們大驚失色,忙不迭地催馬逃跑。但偌大的草原一望無際,他們又能逃到何處去呢?好些粟特人臉上已經露出了絕望的表情,索性不再抵抗,任憑馬賊將他們圍了個結結實實。


    當然,他們並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當斥候瞧見又一群烏壓壓的馬隊之後,已經來不及將商隊搜刮幹淨,趕緊備戰或者撤退了。新來的一群人都以麵具覆臉,身量矮小些的戴著鬼怪麵具,身量高大的則戴著漆黑如墨的木麵具。如今假扮馬賊的鐵勒部落人都興起了覆麵之風,自然無人知曉麵具底下是什麽樣的臉孔。


    “按理說,應該是先到先得。不過,你們趕過來也不容易,貨物和粟特人都分你們一半!”顯然,先來的那群蒙麵鐵勒人並不欲與這些強敵結仇。讓出一半利益,同時也不必獨自麵對劫掠之事暴露的危險,依然很劃算。


    可惜,新來者卻並不欲與他們多言,徑自取弓射箭,下馬揮斧。在連天箭雨的壓製之下,反應遲了一步的蒙麵鐵勒人很快就倒下了好幾十個。勃然大怒的鐵勒人立即策馬衝上前,意圖殺出一條血路突圍。然而揮舞著斧頭的麵具大漢們卻精準地矮身橫掃過去,一掃便是好幾條馬腿折斷,連人帶馬皆重重地摔在地上,哀鳴四起。


    平靜的草原瞬間變成了血腥的戰場。不知何時,粟特商人們悄悄地退了出去,迅速更換了衣冠。仍有餘力者激動難耐地衝進了戰場中拚殺,剩下的則遠遠地繞開,來到附近的矮草坡上。此處正有十餘人勒馬靜立,遙遙望著廝殺唿喝的戰場。


    “慕容郎君著實辛苦了。”戴著猙獰麵具的李遐玉放下弓箭,迴首望過來,“阿兄說,這是最後一迴請君入甕,往後不必慕容郎君再當什麽誘餌,就讓鐵勒部落自行尋仇拚殺去罷。咱們來到漠北也已有兩三個月,正好歸家休息一段時日。”


    “這段日子,少說也殺了兩三千鐵勒人罷。”慕容若道,“這般亂象頻發,薛延陀可汗卻並未注意到,可見他們確實大勢已去。不,或許正因早便大勢已去,這才想出了借勢的法子罷?”


    “借勢?”李遐玉噗嗤一聲笑起來,“我原本也擔憂薛延陀借和親之事,以大唐之勢力壓漠北諸部。但後來便想透了,他們想借勢,聖人也如他們所願借給他們了——不過,借出的卻是引火燎原之勢。”沒有借勢的誠意與福分,借來的自然不可能是什麽好勢。這樁和親,已然巧妙地成為了薛延陀覆滅的一局棋。聖人從來不曾想過能夠收服薛延陀,而是期待像擊敗、打壓、分裂突厥人那樣,將威脅徹底除去。這些個遊牧胡人若是不吃些教訓,永遠不會懼怕,更不會從心底順服大唐,翻臉不認人是常事,逮著機會便會作亂。


    “原來如此。”慕容若長長一歎,“先前還以為,國婚之事若成了,河西與西域的情勢便會越發複雜。畢竟,薛延陀、突厥,都曾是吐穀渾之寇敵。吐蕃亦然,雖然如今算得上連襟,卻沒什麽連襟的情分。”吐穀渾被大唐擊敗之後,分裂為東西兩部。東部歸降大唐,西部順服吐蕃。而後東部之王娶了弘化公主,吐蕃王娶了文成公主,時常貿易往來,邊境又依舊頻繁衝突,關係確實十分複雜。


    “利益當前,情分又價值幾何?”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就連她亦明白,在如今的世道之下,國與國、族與族之間的分分合合,皆是應了太史公(司馬遷)那句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確實如此。”慕容若苦笑道,“如吐穀渾……能夾縫求存,已經很是不易了。幸而我並非從兄,不必顧慮太多,萬事皆可隨意。”他似是不打算再隱瞞自己的身份,隱約也透露出一二來,而後又似不經意地接道:“這迴到底危險些,時間也緊,幸而李娘子的阿姊弟妹都不曾過來。”


    “可不是麽?這些假馬賊比真馬賊還厲害些,若是他們當真跟過來了,我確實沒有把握護住他們。”李遐玉接道,似是有些感歎。不過,忽而她話音又一轉:“慕容郎君話裏話外一直在打聽我阿姊,先前卻始終不敢與阿姊直說。難不成就不擔心阿姊早已經訂了親,你白白費了一番工夫?”


    慕容若怔了怔,笑道:“你們漢人家的小娘子,若是訂了親,還能出來殺馬賊?”


    “確實不能。”李遐玉迴道,“所以阿姊是悄悄跟著我跑出來的。上次家去之後,家中長輩便再也不肯放她出來了。”此話足足有九分真,李丹薇迴都督府之後就被崔縣君禁足了。而她也再度成為崔縣君、盧夫人最不歡迎的客人,連隻言片語也傳不過去。如今,她們之間傳話帶信越發曲折了,須得經過李遐齡、李丹莘兩人之手,才能輾轉得到些許消息。


    “她已經定親了?”慕容若又驚又急,忙問道。


    “家中正在物色合適的郎君。畢竟阿姊去歲便已經及笄,韶光易逝,等不得了。”李遐玉瞥了他一眼,“若是慕容郎君再遲疑下去,說不得這次迴去之後,便能聽得阿姊的好消息。”她有些理解慕容若此時患得患失的心情,前有胡漢之別,後有世族門閥的偏見,他若是貿然前去提親,恐怕很容易便會遭到拒絕。隻是,他們兩人之間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供他細細打探,從容思索布局了。若換了是她,其餘一切暫時都皆可放下,先將中意的小娘子娶迴家再說。若是擔心直接上門提親不成,便間接托人提親就是。弘化公主的麵子,吐穀渾王室的麵子,即使貴為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也不得不相讓一二。


    “若是不知她心中所想……”慕容若緊緊地擰起眉。李丹薇待他並無任何異樣,故而他才不願貿然行事。若是兩情相悅,他托人說親也容易些;若是他一廂情願,他實在很難確定,心上人是否會放棄嫁入世家豪門的機會,跟著他迴吐穀渾。


    “且不提動情與否,相較那些個世家子弟,你能讓阿姊過上什麽樣的日子才更重要,不是麽?”李遐玉意味深長地笑起來,“阿姊若是尋常的世家小娘子,便不會認識你,也不會隨著我出門殺馬賊了。如果你想清楚了,便去靈州都督府,向十娘子提親罷。阿姊閨名喚作‘丹薇’,可別說錯了人。”


    慕容若神色微微一變,忽地揮起馬鞭,撥馬離去:“多謝小娘子提醒!!”他身後的數十侍衛原以為他要衝進戰場當中,卻見他驅馬一路往南狂奔,心中疑惑之極。他們尚有一半人手在戰場上,阿郎究竟有何打算?當然,不管阿郎如何打算,他們都誓死追隨就是了。至於戰場上的人,待戰事之後再跟過來也不遲。


    “不必言謝。”李遐玉勾起唇角,心中暗道:若不是曾見過他與十娘姊姊單獨說過幾句話,瞧起來頗有幾分相配,她才不會做多餘之事呢。這樁婚事若是成了,她也不必擔憂十娘姊姊日後被困在後宅之中,過著無趣的生活了。說不得,她們不但隨時能來往、相約狩獵,還能一起再去殺馬賊呢。


    與此同時,戰況已然勝負分明的戰場之上,接連用橫刀殺了十來個敵人的謝琰策馬避過撲麵而來的攻擊,反手便削去了敵人的頭顱。他輕輕地甩了甩刀身上炙熱的鮮血,而後略微分了分神,看向遠處的李遐玉。


    因日暮的緣故,李遐玉等人已經成了一團有些模糊的影子。但這並不妨礙他瞧見慕容若驅馬上前,兩人狀似相談甚歡。其實,這些時日裏,慕容若與李遐玉並沒有多少接觸的機會。這位俊美的鮮卑郎君一直是個盡職盡責的好誘餌,假扮粟特行商也扮得幾乎毫無破綻。閑暇之時,他還會編纂嘲弄薛延陀人的兒歌,轉眼間便傳唱出去,將混亂的漠北局勢攪得越發渾濁。而李遐玉除了偶爾讚幾句他的才能之外,也並未多說什麽。


    然而,不知為何,他心中卻始終不痛快。仿佛有些他不甚了解的情緒一直困守在角落中,時不時地便悄悄冒出來,將他的淡定、安然、理智甚至愉悅、愜意都攪得一團混亂——許多時候,他的心境便如同這漠北的局勢一般,百般頭緒無法可解,不得不強硬地壓製下去。


    隻見慕容若突然離去,將身邊的侍衛都帶走了,他擰起眉,驅馬脫離戰場:“阿玉,發生了何事?慕容郎君似欲南歸?”不過片刻而已,慕容若便已經不見蹤影了。他走得實在太急,甚至來不及與他說明,到底是因什麽緣故?


    “人生大事,他若是再晚些,可趕不上了。”李遐玉笑道,“橫豎咱們過幾日也須得南歸,少了他也沒什麽幹係。”


    謝琰心中微微一緊,幾乎立刻反應過來:人生大事?提親?向誰提親?眼前的少女瞧著已是豆蔻年華,但實則虛歲才不過十三。她尚未及笄,怎麽就論起了人生大事?實在太早了些罷?!這一瞬間,無數念頭一掠而過,他甚至能感覺到心中的些許惶急。


    然而,未待他細想自己究竟為何而惶急,李遐玉便忽然道:“結束了”。


    不錯,這場戰鬥不過持續了一個多時辰,便在暮色四合之中徹底結束了。


    ☆、第六十五章  首度報仇


    李丁大踏步行來,雙手各提著一個昏迷過去的俘虜,看起來猶如展翅的大鵬。除此之外,戰場上再無活著的敵人。鐵勒人的頭顱皆被割下,微傷或毫發無傷的馬匹都已經成了他們的戰利品,重傷與死去的馬則視同糧食。雖說打掃戰場之後,並不如剿殺馬賊時的收獲,但鐵勒人的腦袋在計算功勳時更有價值。更何況,根據他們的探查,這個鐵勒部落十有八九便是當初襲擊懷遠縣的罪魁禍首之一。故而,漠北“馬賊”橫行之際,他們才迫不及待地出來頂風作案——緣由無他,熟能生巧耳。


    那些悄無聲息潛伏在尋常百姓當中的馬賊,或者說薛延陀人的細作,隻能繼續慢慢查探。然而這偌大一個鐵勒部落,卻不可能突然消失。李遐玉與孫夏並非趕盡殺絕之人,從未想過處置那些個老弱婦孺。不過,當初參與懷遠縣之亂的鐵勒人,卻是一個都不能放過。他們將會從俘虜口中,問出每一個可疑的名字,為含冤故去的親人報仇。


    數百具屍首很快便就地掩埋,形成一個新的草坡。幸而他們以多擊少,隻有十幾人重傷,並未危及性命,遂立刻移到不遠的小溪附近安頓下來。搭建帳篷,殺馬取肉,巡防探查,無論是府兵、部曲或是女兵,都有條不紊地完成了各自的任務。經曆了數次戰鬥與鮮血之後,他們很快便能自勝利的喜悅中抽身而出,將零碎的事務視同休息,不再如新兵那般隻知不斷迴想戰場的血腥與恐怖,茫茫然不知何所以。


    孫夏扛著雙斧,緩緩地走到李遐玉身側,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悶悶道:“阿玉,終於報了仇,祖父祖母……阿爺阿娘……還有阿姊,他們在地下也會歡喜罷?雖然還差了些人,但我遲早會將他們都找出來,割下他們的腦袋祭祀先人。”


    “大兄,迴去之後,咱們就去弘法寺做一個道場,將這個好消息告知他們。”李遐玉知曉他隻是有感而發,“臨行之前,秋娘也說她要抄經,正好做道場時用。此事了結,你與秋娘心中也少了些牽掛。”


    孫夏細細地擦去雙斧上的血跡:“你手臂上的傷也該痊愈了,這迴去襲擊那鐵勒部落,我保管不攔你就是了。三郎也是擔心你傷勢複發,這才不讓你上戰場,可不能怪他。”原來他見謝琰方才神色有異,以為兄妹二人發生了爭執,特地來勸和。隻是,他到底不會說話,僅能推己及人,說得也不算好聽。


    李遐玉怔了怔,也不知他這誤會究竟從何而來:“我自然知曉,阿兄是滿心好意。手臂的傷勢若不能痊愈,往後射箭使刀都會受到影響,自是不能因小而失大。至於報仇,親眼得見你們斬殺仇寇,我心中也很是快慰,並無不滿。”


    “那便好。”孫夏搔了搔腦袋,接過旁邊部曲遞來的燉馬肉,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馬肉的滋味雖不怎麽樣,但到底也是肉。耗盡體力之後,吃些大葷總比啃幹糧好些。因而,無論是誰都不會嫌棄,營地中飄起了香味,也漸漸響起了說笑聲。


    李遐玉因養傷的緣故,倒是並未用馬肉,隻是喝了些羊奶羹,又進了些幹糧煮的粥湯。遍尋營地,不見謝琰的蹤影,她亦有些意外。轉而又憶起李丁抓住的兩個俘虜,便朝著某座營帳而去。


    立在帳外,隱隱能聽見裏頭的嗚咽哭泣以及含混的求饒聲。李遐玉並未進去,而是刻意走了兩步,引得謝琰出來。許是因旁觀拷問俘虜的緣故,謝琰已經將方才那些不適宜的猜測與情緒暫時放置一旁,一如往常般平淡而篤定。


    “阿兄尚未用夕食罷?若非我囑咐屬下給你們留些,恐怕轉眼就要教他們吃個精光了。明日還須趕路,阿兄且將這些瑣事交給李丁便是,不必事事關心。”李遐玉也發覺,謝琰今日的舉動有些異常。若是以往,他必不會親自來看拷問俘虜,隻會聽取結果。作為“主帥”,他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亟待完成,諸如激勵士氣、思索與製定作戰計劃等。


    謝琰嘴角含笑,仿佛平常那般溫聲道:“還是阿玉細心。你也不必擔憂這些,身上還有傷,早些歇息去罷。”聞言,李遐玉不得不強調:“阿兄,我的傷已經快痊愈了。下一場戰鬥,可不能讓我在一旁幹看著。”


    “若是醫者答應,我自無不可。”謝琰迴道,目送她走遠,矮身進了帳篷。自從相識相伴以來,隨時關注她的行蹤已然成了他的習慣。因而,連他自個兒也並未發覺,自己的心思究竟從何時開始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如今,自己的目光中又究竟含著多少唿之欲出的複雜情緒。或許隻是擔憂,或許隻是憐惜,或許隻是鬱怒,或許也遠遠不止是這些。尚且青澀的謝三郎固然聰敏無雙,情竇初開之時卻同樣笨拙甚至於遲鈍。


    經過一日一夜的審訊,李丁終究從俘虜口中撬出了數十個名字。這些人幾乎年年都會消失一段時日,有些已經死在了外頭,屍骨無存。這些年來,整個部落都心知肚明他們究竟是去幹了什麽勾當。而這迴部落青壯假扮馬賊之事,亦是他們巧言令色說服了首領。部落中一千餘控弦勇士分作了四支,除去一支護衛部落之外,其他三支皆在遠近劫掠,收獲亦頗為豐厚。


    “如何?”謝琰將輿圖展開,徐徐繪出其餘三支假馬賊劫掠的路線。經過兩三個月,他們對漠北諸部落的分布已經心中有數。輿圖雖仍有不準確之處,相差卻並不明顯。“以我們眼下的兵力,絕不能等到他們會合之後再出擊。”部曲二百人、女兵二百人、府兵六十人,另有些尚未離開的吐穀渾侍衛一百來人——他們眼下的兵力攏共將近六百人,與剩下三支鐵勒騎士的人數相差並不算遠。然而,若是硬碰硬,不僅將會傷亡慘重,還極有可能引起其他鐵勒部落的注意,甚至於遭到圍攻。


    “分而擊之——斷絕他們之間的消息傳遞,確定他們行軍的路線,奇襲或者伏擊。”李遐玉道,“咱們不能輕易分兵。”以少勝多、正麵迎戰固然精彩,但以多擊少、行之詭道方是減少傷亡、確保勝利的最佳方式。


    “部曲、女兵各派一路斥候去打探消息。”謝琰道,“另派二十人守在通往部落的要道上,將他們傳迴去的所有消息都截下來。將外出的兩支全殲之後,再把他們部落假扮馬賊劫掠的消息傳出去,引來周圍部落怒而攻打。到時候,咱們隻管坐收漁翁之利便是了。”鐵勒部落之間的吞並,素來都是先除掉青壯,隻留老弱婦孺當作奴隸。一旦周圍部落得知此事,絕不會放過就在嘴邊的肥肉。如今漠北內部混亂,夷男可汗的威嚴日漸降低,此時不讓他們內部生出紛爭,耗盡他們的青壯男子,更待何時?


    不多時,斥候再度傳迴消息,眾人立即拔營而出。奇襲與伏擊,皆是他們最擅長之事。雖說一場戰鬥之後,緊接著便要趕向下一處戰場,無暇歇息。但所有人都精神振奮,幾乎感覺不到任何疲憊。不過兩三日之內,他們便全殲了敵人,俘獲了他們劫掠而來的牛羊馬匹駱駝。這些牲畜身上都帶著各部落的印記,謝琰放生了一部分作為證據,剩下的皆就地宰殺,讓所有人痛痛快快地吃喝了幾頓。


    此時,附近的部落聽到消息後,皆是蠢蠢欲動。他們都各自派出人打探,自然發現了各種消息,有的甚至還牽迴了一些走散的牲畜。眼看著就要入秋了,那些存糧普遍比往年不足的部落如何會放過這等好時機,自是迅猛地出擊。


    他們皆不知曉,有一行人正在遠處遙望著膠著的戰況。隨著亟不可待前來分一杯羹的部落陸續到來,這場混戰的規模逐漸擴大。部落內外,皆是屍首遍地,相似的衣著打扮已經分辨不出是哪個部落的騎士。而數百頂帳篷陷入了火光之中,很快便燒成了灰燼。最終,老弱婦孺分別成了不同部落的戰利品,被捆在牲畜後頭,哀哀哭泣著遠去。


    李遐玉微微眯起眼:當年她的親人與那些無辜的百姓,亦是這樣無助哀哭罷?隻可惜他們連成為奴隸等人來救的機會也沒有,便被那些個真真假假的馬賊奪去了性命。萬物輪迴,皆有定數。昨日之因,今日之果,如此而已。享受了血腥殺戮所帶來的好處,自然也須得為此付出代價。


    “迴去罷。”謝琰道,撥馬轉身,“盡快趕迴懷遠縣,免得教鐵勒人發覺,反倒對大唐不利。咱們首次出擊,算得上是大捷。接下來之事,便交給其他人了。”此次首戰之收獲,已經遠遠超乎他的意料之外,也足夠了。該做之事,能做之事,他們都已經做了。至於剩下的,自有人會迫不及待地接手。區區番代征防,亦能做到這般地步,許多人大約從未想過罷?往後幾年,說不得那些苦事累事都有人爭著搶著去做,但他絲毫不擔心沒有立功的機會。


    說起來,按祖父的安排,也該輪到他去長安番上宿衛了。一離開便是四五個月,可能年後才能迴來,該不會發生什麽事罷?譬如說——提親。


    “不錯。”李遐玉放鬆地笑起來,眉眼彎彎,“大仇得報,自然須得盡快家去報喜。若是有人手腳快些,說不得還能聽到什麽好消息呢。”


    好消息?提親的消息麽?好不容易恢複淡定的謝三郎越發不淡定了。於是,接下來的數日,所有府兵與部曲都領教了謝郎君治軍行軍的嚴格。然而,因他平日一貫含笑的緣故,竟無人發覺他的情緒極其低落的事實。


    一路緊趕慢趕,一行人終於在八月末迴到了大唐境內。謝琰孫夏帶著府兵直奔軍府,將戰利品交給書記官記功。若是沒有差錯,憑著那些鐵勒人的頭顱,他們至少又可分別升上一轉。而李遐玉歸家之後,立即迫不及待地差遣李遐齡去靈州尋李丹莘打探消息。


    ☆、第六十六章  接二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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