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李遐齡眼眶紅了,低聲抽噎起來。


    李遐玉也從未想過,自家的宅院居然會付之一炬。即使這個滿地屍首的家,早已不複昔日的溫馨,但她畢竟在此處生活了兩年有餘,留下了許多想起來仍讓她倍覺幸福的記憶。如今,卻連這座宅子都不複存在了。


    謝琰看了姊弟倆一眼,低低一歎:“也罷。李娘子、玉郎,拜祭過李家世母之後,咱們就走。眼下咱們有糧食有錢財,一時倒也不必擔心了。”


    李遐玉迴過神,垂首匆匆將眼角的淚光輕輕拭去,微微頷首:“咱們已經一日不曾吃喝了,將懷裏的蒸餅吃了罷。”


    三人在倒塌的耳房前跪地叩首,簡單拜祭了孫氏,而後便躲在已經搖搖欲墜的正房廢墟角落裏,升起了火,將蒸餅與幹淨的雪水一同煮成了麵糊湯,囫圇著喝下。蒸餅是白麵做的,雖然不新鮮,但味道到底比清晨那半碗粟米粥好多了。三個孩子拿破碗吃著麵糊湯,盡力保持禮儀,卻因腹中太饑餓的緣故,仍是吃得有些急切。不過,因糧食實在是太少,他們就算是再餓也不能多吃,又將剩下幾個硬梆梆的蒸餅收了起來。


    之後,三人便分散在廢墟裏尋找些能用得上的物品,以備路途中所用。


    李遐玉好不容易尋出半個照袋,以及幾件尚未完全燒毀的粗布衣衫。這些衣衫、幾個破碗、兩袋粗麵、一袋粟米,以及分散在三人身上的粳米、錢財,便是他們所有的行李了。與那些一無所有的流民相比,或許尚稱得上有些家當,但錢財、粳米等物,卻是絕不能輕易露出來的。


    當他們踏出李家宅院廢墟的時候,李遐齡邊走邊迴首,目光中充滿了留戀。李遐玉卻強忍住了心酸,再未多看。謝琰見狀,輕聲道:“李娘子、玉郎,我們一定會再迴來,安心罷。”


    李遐齡點點頭,李遐玉則道:“謝郎君,一路西去幾百裏,若你不嫌棄,我們不如以兄妹相稱罷。你喚我元娘便是了,我和玉郎都喚你阿兄。以謝郎君待我們姊弟之恩情,足以當得起這一聲‘阿兄’了。我和玉郎若真能有一位兄長,大約也不會比謝郎君更好。”以謝琰的禮儀教養,論出身,說不得還是他們高攀了他。所以,李遐玉並不曾想過當真認他為“義兄”,隻是為了一路上更加方便安全而已。


    聽她喚著“阿兄”,謝琰心中微微一動,拒絕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他在家中排行最小,底下並無弟妹,從來不曾當過兄長,也不覺得當別人的兄長有何特別之處。卻想不到,頭一次聽人喚“阿兄”,竟然渾身上下無處不妥帖。


    “好。”他答道,伸手在李遐齡頭頂上揉了揉,淺笑道,“玉郎。”


    李遐齡高興極了,笑眯了眼:“阿兄!”他初次見麵時,便對這位謝家阿兄很有好感。如今認了阿兄,比先生更親近,自然覺得激動不已。


    而後,謝琰又看向李遐玉,仿佛自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裏瞧見了信任與依賴,頓時生出了幾分豪氣:“元娘。”思及七歲不同席的禮節,他略作猶豫,手在她頭頂上輕輕拍了拍:“我們有緣共患難,隻以兄妹相稱未免太過生分了,不如就認了義兄妹罷。從今往後,你們便是我的弟妹。你不必將所有事都自己扛著,若是累了,盡管交給我便是。我虛長你幾歲,又是郎君,一定會護住你們。”


    李遐玉眨了眨眼,努力地克製住即將溢出的淚水,帶著些哽咽應道:“嗯。”她當然不會放棄應該屬於自己的責任。但在這一刹那,父母之仇、家破人亡之恨、保護阿弟之責所累積的重擔,確實像是輕了一些。不會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亦不會再壓得她顫顫巍巍。


    因李宅靠近西城門的緣故,他們打算自那裏出城,一路沿著水澤、綠洲,前往靈州弘靜縣。或許途中需要穿越沙地與荒漠,或許會遇見許多未知的危險,但他們必須前行。也是在這個時刻,在這三個孩子的性情中,都深深地埋下了堅韌與主動的根骨。


    ☆、第七章  前狼後虎


    長夜漫漫,風雪淒淒。


    蕭蕭寒風掠過湖泊邊緣的樹林,帶來仿佛獸吼一般的風聲。葉冠早已落盡的樹林隻餘下光禿禿的枝椏,看上去毫無生氣,森森而立。隱藏在林子深處的暗影重重,時不時幾道綠光閃過,卻是饑餓的狼群正在虎視眈眈。


    李遐玉有些憂慮地看了一眼樹林深處,那些晃來晃去的綠幽幽的狼眼就像緊跟在他們身後的利刃,讓她每時每刻都充滿了警惕。身前的火堆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她垂首望著依偎在她身側沉睡的李遐齡,輕聲道:“阿兄,狼群恐怕不會罷休。”冬日的餓狼,哪裏舍得放棄近在眼前的肥美獵物?這些狼跟了他們大半天,大概已經快要忍耐不住了罷。


    謝琰正在擦他的西域短刀,依舊微微含笑:“不過是幾頭狼而已,安心罷。若是十幾頭狼,我們大概會成為它們過冬的儲糧。而如今,就當它們是咱們養著的牛羊便是。元娘,我們已經有好些天不曾吃過肉了,你可想嚐嚐狼肉的滋味?”


    李遐玉怔了怔,忽而也笑了:“想。”謝琰如此怡然自得,她便全心全意信他就是了。雖說按禮製,她與阿弟應當為父母守孝茹素三年,但如今饑寒交迫,又在趕路之中,食肉能彌補身子的虧損,倒也沒有必要拘泥這些禮法規矩。


    謝琰勾起嘴唇,弓著腰站起身來:“你帶著弓箭,在此處守著,我去將狼群引過來。”他自然知道禮法規矩,不過更喜“事急從權”之說,所以才刻意提醒而已。李遐齡身子骨弱,李遐玉又是小娘子,若此時仍死守孝期茹素禮法,恐怕熬不過這漫漫風雪和幾百裏路途。


    他們歇息之處,是個林間巨石上開鑿的洞窟。許是經常作為路人歇腳之地,裏頭收拾得很幹淨平整,還鋪著幹茅草。洞窟外狹內寬,易守難攻,且能遮擋寒風,確實是最佳的過夜之地。若不是四五頭狼一直跟著他們,伺機而動,他們也確實會安心在這洞窟中輪流休息。


    謝琰頂著風雪,走出了洞窟,徑直向那群餓狼隱藏之地行去。李遐玉握緊手中的弓,穩穩地拔出箭,蓄勢待發。她自幼修習騎射,而且頗有天賦,曾得祖父和阿爺的誇讚。但是,以前那些令她驕傲的“戰績”,也無非是跟著阿爺出門狩獵的時候,獨自射中了沙狐、野兔之類的小獵物而已。如今,她為了掩護謝琰,要射的是餓狼,這令她既興奮又擔憂——因能幫得上謝琰的忙而興奮,同樣因擔心氣力不足以射傷餓狼而擔憂。


    然而,此時已經容不得她多想了。隨著一聲仿佛響徹整座樹林的狼嚎,謝琰握著血淋淋的短刀自林間飛躍而出,他身後則是四頭幾近瘋狂的狼。一個照麵,他便將頭狼殺掉了,看起來也並未受傷,李遐玉不禁鬆了口氣。而後,她專注地引弓控弦,一箭飛射而出,正中一頭狼的前腿。


    原本瞄準的是眼睛,射中的卻是腿,李遐玉不由得有些懊惱。不過,謝琰卻緊緊抓住了這個機會,反手一刀,便刺向那頭因為腿傷而步伐略慢的狼。兩人事前並未商量如何配合,眼下他卻敏銳地抓中了時機,讓李遐玉雙目微微一亮。她也不再瞻前顧後,利落地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很快就將箭袋中的十幾枚箭都射光了。


    謝琰借著她的箭勢繼續攻擊,迅速將剩下的三頭狼都利落地殺死,然後一箭一箭幫她拔下來。他們自西城門而出時,好不容易才拾得這些完整的箭簇,斷不能用過就丟了。


    李遐玉高興之下,走出洞穴與他一起將幾頭狼拖到洞口邊。狼血汩汩流出,散發出刺鼻的腥味,又很快被風雪掩蓋。


    “可惜是幾頭餓狼,瘦骨嶙峋,恐怕也沒有多少肉。”李遐玉一邊用雪擦著自己的箭,一邊惋惜道。謝琰珍重地將自己的短刀擦得幹幹淨淨,聞言一笑:“再瘦的狼,也有十幾斤肉罷,夠我們吃幾天了。”


    “玉郎醒來後,定會歡喜極了。”李遐玉道,“阿兄且去休息罷,由我來守夜。若有什麽動靜,我會及時叫醒你。”見謝琰仍有些猶豫,她又勸道:“阿兄接連幾天都沒有睡,方才又殺狼耗費了氣力,恐怕已經很是疲憊了。若是不好好休息,萬一生了病可如何是好?”


    謝琰這才答應了,又道:“這個山洞很安全,咱們不如在這裏多休整一兩日也好。”


    李遐玉笑道:“阿兄說得是。總不能讓這些狼肉都浪費了。”


    聞言,謝琰也忍不住失笑。那夜他遇見的氣度不凡的小娘子,居然既勇悍非常,又如此斤斤計較吃食,恐怕連她的阿爺阿娘九泉下有知,也不會相信罷。說起來,他亦是完全變了模樣。幾日之前,他的雙手還從未沾過血腥,也不會相信自己居然敢殺人,亦敢殺餓狼——人都殺得,狼又如何殺不得呢?隻是,倘若如今再見到故人,他們可能認得出他?


    雖然思緒紛紛,但到底是累得狠了,不多時謝琰便睡熟了。


    李遐玉抱著弓箭,時不時瞧瞧左邊的李遐齡,又看看右邊的謝琰,再給身前的火堆填點柴火。許是因狼血震懾的緣故,一夜安然無恙,並未發生任何事。夜色曾很快便褪去了,天色將明的時候,謝琰才醒了過來。


    李遐玉雖然雙目酸澀,卻並不覺得困倦,目送謝琰拖著狼去了湖邊。她想了想,無論如何料理狼肉,都需鹽來調味,便在洞穴裏仔細找了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然教她在角落裏發現一個裝鹽的陶罐,許是曾留宿的行人不慎落下的。


    於是,三個小家夥總算吃上了有鹹味的狼肉。以他們昔日的身份,都不通廚藝,烤肉實在是失敗得很。幸而燉肉不需要任何技巧,隻需加適量的鹽便夠了。因著許久不曾食肉,也沒吃什麽有油水的吃食,他們竟覺得這清燉狼肉簡直是人間美味。直到三人都吃得腹部鼓脹,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


    飽食一頓後,謝琰便讓李遐玉去休息,他帶著李遐齡守在洞口附近學習拉弓射箭。李遐玉如今所用的,是縣城戰場附近撿到的兩石弓。也虧得她自幼習騎射,臂力比尋常小娘子大上許多,才能拉得動這兩石弓。年紀更幼小且從未習過武的李遐齡拿著這張弓練習,自是連弓弦都拉不動。


    謝琰見小家夥十分沮喪,便笑道:“氣力可以慢慢練,不急。倒是準頭,咱們眼下就能好好磨一磨。你應當頑過投壺之戲罷。我在十五步外畫一個圈,你將這些石頭都投進裏頭去,如何?”


    “好。”李遐齡便拿著石子,認真地扔了起來。他雖對武藝並不那麽感興趣,卻勝在執著較真。便是這樣簡單的投壺之戲,他也視同真正習箭,不斷地暗暗提升自己的目標:十投三中,十投五中,十投八中……


    謝琰滿意地微微笑起來。時近正午,他看了看天色,又仔細想了想如何處理剩下的狼肉,吩咐李遐齡道:“玉郎且在這裏守著,我去湖邊將這幾頭狼都解了。”與其每日都外出,倒不如趁著眼下正安靜的時候,將剩下幾頭狼都料理幹淨,以防萬一。


    “阿兄盡管去。”李遐齡道,“若發現什麽動靜,我會叫醒阿姊。”


    “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能妄動。”謝琰又叮囑道,這才再度去了湖邊。


    昔日碧波粼粼的綠洲湖泊,如今已經結了一層淺淺的冰。謝琰將薄冰砸開,正要分解狼時,便聽見一陣輕微的馬蹄聲。他猛然抬起首,就見兩騎從湖泊另一邊衝了過來。那兩匹馬的馬蹄許是被布包裹住了,竟然並未發出什麽聲響,待他發現敵情時,已經晚了。轉瞬間,穿得十分嚴實的兩個虯髯漢子便縱馬奔至他麵前,拔刀相向。


    “嘿嘿!黃毛小兒,你那柄刀像是不錯!還不趕緊給老子拿過來!”一人惡狠狠道。


    “與他多說作甚,一刀砍過去,什麽都是俺們的了!!”另一人卻像是有些不耐煩。


    謝琰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們,覺得他們看麵貌並不像是胡人,打扮卻也不像是尋常漢人。他想起曾聽說過的關於馬賊的傳聞,握緊了西域短刀,故作緊張道:“兩位好漢什麽寶貝不曾見過,這不過是一柄解牛羊用的短刀而已,又何必放在心上。”馬賊從來都是成群結隊出沒,殺這兩人或許不難,但絕不能引起其他馬賊注意。否則,便是他有三頭六臂,也逃不過幾十個馬賊甚至上百個馬賊的追殺。他們到底是斥候?還是僅僅隻是被派出來尋水源或者吃食?


    “嘿!小畜生是不想給?!真是活膩了!”


    “且慢!你看那是什麽?四頭狼?!小子,那都是你殺的?”


    “這是我家阿爺、叔父獵的。”謝琰答道,“他們都是長澤縣中鼎鼎有名的獵手,若見我遲遲不歸,一定馬上就會尋過來。兩位好漢若不嫌棄,便將這幾頭狼帶走就是了。”


    一個馬賊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你這小子,膽氣倒是不弱!居然還敢與俺們討價還價?!不過是幾個獵人而已,殺了你們之後,什麽取不得?!”另一個馬賊卻道:“你說你們是長澤縣的?聽聞薛延陀人攻破了長澤縣城,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謝琰道,“我們莊子離縣城不遠,幾天前還聽見喊殺聲,看見縣城的火光衝天。”看來,果然是打探消息的斥候?大隊馬賊想必還有一段距離,若是幹脆利落地將他們殺了,必定不會引起其他馬賊的注意。


    聽了他的話,兩個馬賊忍不住抱怨起來:“不過是一座空城而已,首領究竟打算做什麽?薛延陀人都去過了,還會給俺們留下什麽好東西不成?”“首領如何想,與老子何幹?!俺們隻管迴去如實稟報就是!”“那俺們到底還去不去長澤縣城看看?”“把這小畜生抓迴去,讓他與首領說就是了!”


    兩人言語間並未將謝琰放在眼中,但卻十分警惕他的動作。謝琰隻能立在原地不動,尋找著合適的時機。就在這時候,一支箭無聲無息地自林間射來,正中一個馬賊的胸口。說時遲那時快,謝琰立即暴起,舉刀劃破了另一個馬賊的喉嚨。


    兩個馬賊連一聲都未出,便都從馬上栽倒下來,血流滿地。謝琰給兩人分別又補了一刀,確定他們都死透了,這才起身看向林內:“元娘,多虧有你。”李遐玉帶著李遐齡從樹叢中走出來,一時間有些不敢看地上的屍首。這是她第一次殺人,原本以為能夠平淡麵對,不料心裏卻極其複雜。原來,獵殺動物、激憤反抗傷人,到底和殺人不同。親手奪取同類的性命,便是對方再十惡不赦,也會覺得難受。


    謝琰也曾經曆過這種痛苦,自是能夠理解她此時的不安,便微笑著開解道:“他們都是馬賊,手上不知有多少條人命,你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不必放在心上。或者,就當成是用馬賊一命換我一命便是。”


    李遐玉咬了咬嘴唇,上前將她的箭拔出來,用積雪擦幹淨上頭的血:“阿兄放心,我沒事。”她看了看身邊的李遐齡:“阿弟,你沒事罷?”


    李遐齡搖了搖首,故作平靜道:“阿兄說得對,他們死有餘辜。我……我一點也不怕!”


    謝琰道:“他們雖是斥候,但大群馬賊或許離得並不遠。咱們恐怕在此處留不得了,趕緊收拾一番,騎馬走罷!他們是從北麵而來,咱們折向西南,想必就不容易遇上這群馬賊了。所幸,他們給咱們留了兩匹馬,也能讓我們能快些到靈州。”


    李遐玉自是知道事態緊急,道:“事不宜遲,咱們馬上離開!”


    謝琰將馬賊屍首與狼屍都拖到一棵倒臥的枯樹邊,用雪淺淺將他們掩埋了,又將湖岸邊的血跡都清理幹淨。不過,畢竟行事匆忙,又沒有經驗,仍然留下許多零星的痕跡。李遐玉、李遐齡已經收拾好了行李,他也顧不上繼續善後了,趕緊帶著他們策馬離去。


    ☆、第八章  粟特行商


    時近傍晚,天色已然昏黑下來,風夾著沙與雪席卷而至,在默然矗立的風化砂石林中穿梭,發出陣陣猶如鬼哭狼嚎般的聲音。這一片荒蕪的砂石地,被當地人敬畏地稱之為“鬼域”。由於唯恐觸怒荒漠中的鬼神,向來甚少人經過。然而,此時卻有馬蹄聲響起,由疾而緩,漸行漸近。


    不多時,便見兩騎出現在砂石林邊緣。因著道路崎嶇的緣故,兩匹馬跑得並不快,而且看著已經是十分疲倦了。謝琰輕輕地拍了拍馬的腦袋,引得它發出低低的嘶鳴聲:“也罷,就到此處罷。辛苦你們半日,也該讓你們好好歇一歇了。”說著,他便帶著李遐齡跳下馬。


    李遐玉的動作稍有些遲緩,也翻身下馬,溫和地摟住馬的脖頸:“去罷。”


    兩匹馬雖不是什麽上等駿馬,卻也頗通人性。有些戀戀不舍地蹭了蹭這三位臨時的主人之後,便漫步小跑著離開了此處。謝琰、李遐玉、李遐齡目送它們離去,而後便在砂石林中尋了個能遮蔽風沙的角落,依偎在一起取暖。


    謝琰有些懊惱道:“都怪我太大意了。早就該將這兩匹馬放走,不然也不會泄露咱們的行蹤,讓那群馬賊追了上來。如今咱們慌不擇路來到荒漠中,恐怕會迷失方向。最緊要的,便是早些尋著綠洲。”


    “阿兄不必自責。”李遐玉笑道,“咱們三人平安無事,便已經是大幸了。眼下馬已經放走了,隻要避過今夜,想來馬賊也尋不著我們。我曾聽阿爺說過,荒漠沙地十分危險,夜裏恐怕更不該趕路。咱們且在此休整一晚再說罷。”


    “我正有此意。此處荒涼得緊,還是謹慎些為好。”謝琰迴道。


    “我們有水袋,阿兄阿姊放心。”李遐齡拍了拍綁在身上的牛皮水囊,寬慰他們。水囊一共有四個,先前被那兩個馬賊掛在馬的兩側,可謂是眼下最要緊、最實用之物了。而且,裏頭的水裝得很滿,應該足夠他們支撐幾日。至於其他物品,謝琰與李遐玉都沒有取用,以防上頭有什麽特別的標記,不慎便會被馬賊發現。


    荒漠中的夜晚實在太冷,無法生火的三個小家夥根本睡不著,隻能一起活動腿腳。謝琰索性教李遐玉、李遐齡打拳,看他們有模有樣地模仿他的動作,他心中的憂慮與愧疚也稍稍減輕了幾分。


    又是一夜過去,謝琰背起昏昏欲睡的李遐齡,帶著李遐玉往迴走:“元娘,我仔細想過了,咱們還是迴到草澤附近為好。一則可隨時飲水,二則不至於過於容易迷失方向。貿然進入沙地,憑我們三人之力,恐怕隻會有去無迴。”


    “阿兄說得是,我也覺得應該離沙地遠些。”李遐玉迴首,看了一眼遠方起伏延綿的金色沙地。仿佛望不到盡頭的沙地,確實是夏州、靈州附近最可怕之處。她曾無數次聽阿爺提過,自古以來行軍打戰,素來最不喜的便是沙地荒漠。偏偏這些地方又最容易迷失方向,一旦尋不著水源,數萬大軍熬不過幾日便會全軍覆沒。當然,這片沙地因臨近無定河,邊緣地帶遍布著水澤、綠洲、湖泊,尚且算不得什麽。西域那片無邊無際的沙地則更令人畏懼,據說隻有知道該如何尋找綠洲的粟特行商,才敢在那些散落在沙漠中的西域諸城之間來往。


    三個孩子相互扶持,足足又走了一日,才堪堪來到這片荒漠邊緣。


    因隻帶著糧食,並未來得及做成幹糧,他們已經將近兩日不曾進食了,眼下早便餓得頭昏眼花。然而,尚未尋見綠洲,沒有柴火和水便不能造飯,他們亦毫無辦法。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遐玉的意識已經有些迷離了。她幾乎無法思考,隻能麻木地跟著謝琰一步一步往前行。而她的雙腿早就已經感覺不到酸痛,仿佛完全不屬於自己了。


    “元娘、玉郎,別睡。口渴了麽?喝些水便是。咱們明天一定能找見綠洲,不必吝惜這些水。”“阿兄,我不渴。阿姊喝罷,你的嘴唇都裂開了。”


    李遐玉想要迴應他們,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輕輕地握了握謝琰的手。謝琰立刻張開手掌,緊緊地將她冰冷的小手包裹起來:“元娘,打起精神,我一定將你們帶迴靈州去。再堅持片刻就好,說不得再走幾步,咱們就能看見綠洲了。”


    為了轉移她的注意,謝琰與李遐齡斷斷續續地說著話,音色越來越沙啞。李遐玉時而能聽見他們正在說些年幼時的趣事,時而卻像突然聽不見任何聲響。過了一陣,李遐齡似是累得狠了,便不再說話,隻餘下謝琰獨自一人自言自語。


    或許,他們會死在這片荒漠中?李遐玉心中想著。


    “死”,一度曾經離他們太近。全憑著孫氏、威娘和部曲們以命換命,才讓他們三人得以安然無恙。她原以為有阿爺阿娘的護佑,自己一定能夠活下去,為父母報仇雪恨,照顧阿弟長大成人。卻原來,“死”其實一直並未離開他們太遠。


    她不甘心。


    她不想死。大仇未報,家業未振,怎麽能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死在荒漠中?祖父祖母已經失去了阿爺阿娘,若是再失去他們,無人奉養膝下,晚年又該是如何淒涼?不錯,她絕不能死!玉郎、謝琰也都不能死!!


    心中正在激烈掙紮間,李遐玉忽然聽見謝琰急切地喚著她的名字:“元娘!元娘醒醒!我們有救了!你看前方的火光!居然是一支駝隊!”


    駝隊?李遐玉努力集中精神,望向不遠處的篝火。溫暖的火光輕輕跳動,吸引著他們上前汲取那難得的暖意。圍繞在篝火旁邊的,是數十個形容並不清晰的人。看衣著打扮,卻並不像是漢人。風獵獵掠過,駝鈴叮當作響,此刻聽來,宛如寺廟塔上傳來的佛音,既飄渺悠長,又莊嚴慈悲。許是絕處逢生覺得安心,又實在太疲倦的緣故,她終於再也支撐不住,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當李遐玉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正睡在一個簡陋的牛皮帳篷中。旁邊坐著一位身著銀紅色翻領窄袖胡服,金發碧眼雪膚的胡人女子。她身上雖沾了些風沙塵土,但那胡服所用毛皮、寶相花繡紋都甚是精致,顯然地位並不低。


    見她睜開眼,那胡女微微一笑:“小娘子可算是醒了,你阿兄和阿弟都嚇壞了呢,唯恐你生了重病。隨行的醫者給你診治,說你隻是又累又餓,他們才鬆了口氣。”她說的並非胡語,竟是一口極為地道的長安官話。


    李遐玉眨了眨眼:“多謝諸位收留我們,也勞煩娘子照顧我了。”


    “客氣什麽?”胡女抿嘴笑起來,“在荒野之中遇見,也是有緣之人,哪裏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且你們小小年紀,便獨自遠行投親,可真是不容易呢。”說著,她倒了一碗香濃的羊奶羹:“光顧著與你說話,倒是忘了你已經好些天不曾進食了。且將這羊奶羹喝了罷,墊一墊,你的兩個兄弟正在給你熬粥。”


    李遐玉早已經餓得狠了,接過那羊奶羹,很快便一飲而盡。方才餓得幾乎沒有知覺,但這溫熱的羊奶羹暖了暖胃後,頓時覺得腹部空空,仿佛不論什麽都能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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