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自打那次林太太和李太太說了西席先生的事之後,過不得幾日的功夫兒,李太太就讓人捎了話來,說是她家那個西席先生的弟弟已經是答應了來林家做館的了,月底必然是到的。


    林太太一聽,自然是大喜過望,忙不迭的就讓人在花園中收拾了一處幹淨的屋子出來,又是掛著孔子畫像,又是置辦桌椅板凳,紙墨筆硯的,就等著西席先生來了。


    而那邊廂,林瓊玉他們三個人的反應則是都不一樣。


    林瓊萱自然是如往常一樣,依然是沒事的時候做做女紅針黹,學些琴棋書畫之類的玩意。於她而言,識些字固然是好的,但也從來沒有要求過自己要出口成章。再者說了,她心裏也是門兒清,林太太之所以請了西席先生來,那主要還是為著林承誌,而後是林瓊玉,自己不過是附帶著的罷了。所以她的反應很是淡淡。


    反觀林承誌,他在知曉了很快就會有西席先生來之後,一時之間恨不能晚上都不睡覺,整日整夜的玩耍了。


    問著他原由,他便說,現下不玩,還等到什麽時候玩呢?等西席先生來了,白日裏要上課,晚間要做文章,哪裏還有時間玩了?


    好在林太太這段時間也沒有拘束他,由著他去玩了。自然她心裏想的也是和林承誌一樣,由著他現下玩夠了,到時隻要能收了心好好的讀書上進的也就是了。


    輪到林瓊玉這裏,她卻很是期待這個西席先生能早些來。


    倒不是她有多想讀書識字的,上輩子從三四歲起進幼兒園,一直讀到二十歲大學畢業,讀了這十六七年的書還不夠?她覺得她讀書都已經讀膩了。


    她之所以期待,完全是因著心裏的那點幻想。


    西席先生啊,這擱所有的言情小說裏都是多麽瀟灑清俊的一個存在,就算不是溫文爾雅的男主,那也必然是個情深不移的男二。


    所以林瓊玉就開始盼星星盼月亮的盼著傳說中的西席先生早點來。


    好不容易的盼到了月底,有家人來報,說是門外來了一人,自稱是李太太舉薦來咱們家做西席先生的。


    林太太一聽,趕忙的就讓人將他給恭恭敬敬的請到了花廳。


    林瓊玉當時在旁一聽,立時就獸血沸騰了,恨不能現下就奔前廳去見見傳說中的西席先生的尊榮。


    但林太太無視她的獸血沸騰,讓她在屋子裏老實的呆著,而後帶著彩雲和彩衣去了前廳待客去了。


    林瓊玉:......


    人都到眼前了你都不讓我去見一眼?


    而次日,林瓊玉也沒見著西席先生,因著林太太念人家趕了這麽些時日的路的,特地的讓他休息了一日。


    林瓊玉見到她的西席先生的時候,是在西席先生到了她家的第三日。


    這日她特地的起了個大早,也不用阿棠給她挑揀衣服的,直接是自己跑到了衣櫃裏找衣服去了。


    傳說中,西席先生定然是博學多才的,相貌也必然是清雅溫文的,所以她定然是不能穿得太花哨了,一定得往小清新上靠。


    於是最後林瓊玉就穿了一件柳葉綠色的對襟衫子,一件白色的挑線裙子,頭上也隻簡簡單單的簪著一隻碧玉簪就算了事。


    出了屋子,碰到了林承誌,他一見她的這身穿著,立時就撲哧一聲的笑了出來。


    “二姐,咱今兒早飯吃的不是煎餅吧?你把自己打扮成一根大蔥做什麽?”


    林瓊玉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算了,像你等凡夫俗子,哪裏會理解什麽是唯美,什麽是小清新。


    隻要西席先生理解就可以了,林瓊玉心裏喜滋滋的想著。


    於是這一頓早飯林瓊玉是吃得心不在焉,中間數次被林太太訓斥,說是吃飯的時候就要專心致誌的吃飯,不要想其他的事,不然對脾胃不好。


    林瓊玉敷衍的答應了,但而後神思依然是早就飄到了其他的地方。


    好不容易的一頓飯吃完了,她就打算腳底抹油就溜的,但不想林太太卻是站了起來,摸著他們姐弟兩個的狗頭,先是一番感慨自己小時候哪裏有你們這麽幸福,還有西席先生來教你們讀書明理的,娘小時候不過是你外公你舅舅心情好的時候教一些字給娘認識,而後自己再連蒙帶猜的去看外公和舅舅的書,再是說到了娘現下特地的給你們倆請了西席先生來,你們姐弟兩一定要好好的讀書明理,可不要淘氣,往後不要讓娘擔心了之類的話。總之嘮嘮叨叨的,一直嘮叨了一頓飯左右的功夫。


    嘮叨到後來,林瓊玉和林承祖兩個人都有些受不了了。於是在林太太說的口幹,轉身去拿茶杯的功夫,姐弟兩個交換了一下眼神,而後便迅捷無比的轉身開溜了。


    等到林太太潤完了喉嚨,打算接著迴來再暢談一下將來的時候,哪裏還有姐弟兩的身影了?


    卻說林瓊玉和林承祖一出了林太太的上房,兩個人的腳步就不約而同的放慢了。


    於林承祖而言,他是不想去學堂的。受人約束哪裏有自己自由自在的玩耍好?所以能晚去一會學堂也是好的。而於林瓊玉而言,她之所以腳步變慢了,那是因著她怕若是走得太快了,發髻若是亂了怎麽辦?若是麵上的妝容花了又怎麽辦?


    為著今日頭一次見西席先生的原由,她還特地的讓阿棠給她化了個淡妝。


    總之是在胭脂水粉的映襯下,她今日是真的可以稱得上顏麵似霞這四個字。


    到了學堂裏,林瓊玉按捺住自己如小鹿亂撞似砰砰亂跳的一顆心,伸手摸了摸頭發可亂了,再是低頭將全身各處都檢查了一遍,確認全身上下的衣服上連一處褶皺都沒有的,這才在林承誌目瞪口呆的看她如在看一個神經病似的眼光中,麵帶微笑,輕移蓮步的就跨進了麵前被當做學堂使用的屋子。


    林承誌依然在她身後用一副看神經病的目光看著她。


    他覺得她二姐今日一定是吃錯藥了。平日裏她這個二姐甭說是在自己的臉上抹胭脂水粉了,就是頭發有時都懶得梳的,直接披頭散發的就跑了出來。雖說是被林太太見著之後訓斥了幾次,但下次依然是照犯不誤。


    林承誌覺得,他這二姐若是單就性子而言,其實比他還來得爺們一點。可今日,這個爺們卻是淡妝素裹,麵上帶著一抹嬌羞的笑容,蓮步款款的在他麵前走著。


    真是瞎了小爺我的狗眼啊。


    而那邊廂,林瓊玉進了屋子,麵上帶著淡淡的笑容,目光就快速的在屋子裏掃了一圈。


    林瓊萱是早就來了,現下正端端正正的坐在一張桌子後麵。她麵前攤著一本書,正垂頭在看著。


    而就在林瓊萱的前麵,一張較大些的桌子後麵,正坐著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讓林瓊玉心心念念了這幾日,傳說中溫文爾雅,清雅從容的西席先生。


    在清楚的看到眼前這位西席先生的容貌之後,林瓊玉立時就想起了以前她有個同事說的一個笑話兒。


    其實也能算是個笑話。她那同事說,有一段時日她看小說看電視入了迷,特別的迷大叔。於是有一次她就在吃飯的時候和她老公各種說大叔如何的優雅,如何的有氣質,如何的有男人味,總之大叔一出,各種毛頭小子就可以哪涼快哪待著去了。


    她老公是個理工男,平日裏話不多。當時他隻是默默的一邊吃飯,一邊聽著自家老婆在那裏對著各色大叔冒著粉紅泡泡。等到一頓飯吃完了,她老婆的話也說完了,他這才放下了飯碗,抬頭不緊不慢的說了一句:“咱們家隔壁住著的也是一位大叔。”


    他老婆:“......”


    他們家隔壁確實是住著一位大叔,但該大叔頭發地中海,肚子豬八戒,而且還滿麵油光,見著樓下店裏搞什麽促銷活動了,那衝刺的速度堪比博爾特。


    所以說優雅有氣質的大叔隻存在於小說和電視裏,現實生活中真的是少之又少。


    她同事的一顆少婦心瞬間破裂。


    而現下,林瓊玉的一顆少女心也是瞬間破裂。


    眼前的這位西席先生,雖然是沒有須發皆白,但也是花白了。他生就一張嚴肅的古板臉,兩眼約莫是有些近視,看人的時候總是要微微的眯著,說話的時候一板一眼的,倒教她想起她初中時學校的那位教導主任。


    這與她先前心目中所設想的西席先生差別也太大了吧?


    林瓊玉當時臉都綠了,渾然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麽和先生打的招唿,又是怎麽坐到了自己位子上的。


    而後來,她發現這位先生端的是很嚴厲,但凡上課不專心了,叫你做的文章沒有按時交過去了,先生也不開口說話的,直接就是拿戒尺和你說話了。


    幾次三番下來,林瓊玉就覺得,溫文爾雅算個毛線啊,瀟灑清俊算個毛線啊,隻求先生少打她一次手心就夠了。


    於是,林瓊玉在繼上輩子讀了十六年的書之後,這輩子又坐在了課桌後麵上課了。


    礙於先生手上那把戒尺的淫-威,她倒也老老實實的完成著先生所布置的所有功課。但林承誌顯然就不是個老實的孩子。


    他與先生那是鬥智鬥勇,先生與他則是吹胡子瞪眼,在這兩相爭鬥的過程中,林承誌沒少挨手板,先生也沒少受他的氣。


    而前幾日林承誌文章不做,跑去樹上掏雀兒,而後借故笑話先生在下,學生在上,就把先生給氣得不輕。


    這當會,林瓊玉不顧林承祖在那殺雞扯脖似的哀求,還是笑著將這事給說了出來。


    林太太一聽,當時臉就沉下來了。


    但這當會她已經是顧不上去和林承誌算賬了,隻是吩咐著彩雲趕緊的去準備禮物,越厚重越好,她現下就要親自去對先生道歉。


    她轉過身,忙忙的就要走。隻是走了幾步之後,卻又迴過了頭,看了林承誌一眼,沉聲的就說著:“等我從先生那迴來了再和你說話。”


    林承誌哀嚎一聲,開始埋怨著林瓊玉:“二姐,你怎麽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啊?先生那日氣成了那副模樣,見著這幾日都不怎麽搭理我的。這下子娘去他那賠罪,他不定的就要怎麽說我的壞話呢。那娘迴來了還會輕易的饒過我了?二姐你是想看著娘責罰我是吧?”


    林瓊玉笑道:“就你這跳脫的性子,不受些責罰也是不行的。古人都頭懸梁錐刺股,囊螢借光了,你倒好,正經上課的功夫卻跑去掏雀兒了。我原是不想管你的,隻是你也可憐娘在你身上花費的一番苦心,別教她傷心失望才是。真想掏雀兒,你等下課了,做好了先生布置的功課不能去掏?”


    她說完之後,也不再去理會林承誌在旁邊哭喪著一張臉的,隻是對林瓊萱笑道:“大姐,來,我們蕩秋千。沒的他做好了秋千架子不用來玩,卻是放在這裏長草的。”


    這裏林瓊玉和林瓊萱蕩了一會秋千之後,忽然的就隻見前麵小丫鬟亂跑著就飛奔了進來。


    林承誌正在沒好氣的時候,見著那小丫鬟就跟受了驚的兔子似的亂跑,由不得的就開口大聲的叫住了那個小丫鬟:“你在那裏亂跑做什麽呢?見著我和大姑娘二姑娘都在這裏你都不行個禮的,這麽急慌慌的是要趕著去投胎呐?”


    那小丫鬟這才停了下來,但一張臉上還是剛剛急跑之下的暈紅。


    “少,少爺,大姑娘,二姑娘,”那小丫鬟匆匆忙忙的行了個禮,而後又急急的說道,“奴婢亂跑是因著,因著老爺他迴來了。現下正在前麵大廳裏呢,我急著去告知太太的。”


    林承誌自打生下來開始就沒見過自己的老子,而且這十二年過得,壓根都快要以為自己是沒有老子的,所以猛可的聽得這小丫鬟說老爺迴來了,他一時沒反應過來,還說道:“糊塗東西。什麽老爺迴來了?咱們家能稱得上爺的也就我一個人,見著你家少爺我也不老啊,怎麽就稱唿我是老爺了?”


    林瓊玉和林瓊萱在那邊也是有些懵了。


    實在是這些年日子林老爺缺席太久了,久到她們都忘了原來家裏還有這麽一號人物存在。


    而很快的林瓊玉便反應過來了。


    她起身從秋千架子上坐了起來,對著那小丫鬟就道:“太太剛剛去先生那裏了,你快去那裏,對太太說上一聲。”


    小丫鬟對著林瓊玉道了聲謝,而後又轉身飛快的跑了。


    而這邊廂林承誌還是問著林瓊玉:“二姐,你們這是在打什麽啞謎呢。”


    林瓊玉看了他一眼,然後慢慢的說道:“爹爹迴來了。”


    “爹爹?”林承誌一時沒反應過來。


    實在是怨不得這娃。天底下親爹明明都在那活得好好的,但十二年來做兒子的都沒有見過親爹的,估摸著也就林承誌一個吧。


    就在林承誌還在發懵的功夫兒,林太太早就是過來了。


    林太太一改往日走路不緊不慢,儀態閑雅的模樣,走的甚是快速。


    林瓊玉和林瓊萱見狀,忙忙的就迎了上前去。


    “娘。”林瓊玉一把挽住了林太太的胳膊,叫著她。


    林太太含含糊糊的嗯了一聲,卻也總算是停下了腳步。


    看得出來,她這一路趕得是唿吸急促的,但這當會當著他們姐弟三個人的麵,還是很努力的想裝出來和平日裏一樣。


    “啊,玉兒,我聽小丫鬟說你爹爹迴來了,娘就想著,這怎麽說你爹爹也是這家裏的一家之主,論理,我是該去迎上一迎的。”


    不知道為什麽,這當會林瓊玉看著林太太,忽然沒來由的就覺得心裏有一股子淒涼感。


    想她自打雙十年華嫁到了林家,現下已是二十年過去了,這二十年中,她卻是甚少見到自己的夫君,甚或是自己的夫君連招唿也不打一聲的就離開了十二年。這十二年中,雖說是有他們姐弟三個承歡膝下,但又怎能比得上夫君的作用?


    但就算是林老爺對她如此的殘忍無情,可在聽說他迴來的時候,林太太卻是心情激蕩的一路小跑著趕了過來,麵色緋紅如同少女,就想著去迎接迎接自己一走就是十二年的夫君。


    如張愛玲評價薛平貴和王寶釧的事一樣,薛平貴致力於他的事業十八年,泰然的將他的夫人擱在寒窯裏像冰箱裏的一尾魚。有這麽一天,他突然不放心起來,星夜趕迴家去。然而她一生最美好的年光已經被貧窮與一個社會叛徒的寂寞給作踐完了。


    這些年來,林太太雖然是不至於被貧窮作踐,但寂寞總歸還是有的。


    年年秋夜梧桐雨,點點滴滴到天明啊。


    “娘,”林瓊玉小聲的叫著林太太,挽著她胳膊的手一時挽得更用力了,“我陪著您一起去迎接。”


    爹爹兩個字她始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這當會,她忽然就覺得,林老爺實在是愧為人夫,愧為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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