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莉亞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如果雅克並未消失,他是否會選擇優先救助掌握實權的大主教?這是她不該、也不會說出口的疑問。仿佛為了掩飾這一刻的不自在,西莉亞再次將目光調向星河。


    烏奇薩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洞窟。裏爾為西莉亞準備的住處也不過比普通修士的洞穴更寬敞,陳設仍舊簡陋。一個被分配來的女仆不知所措地站在門邊,怯生生地向西莉亞行禮,便慌亂地低下頭。


    西莉亞對環境顯然不在意,徑自到粗亞麻鋪陳的床上坐下,抬頭撩了立在門口的盧克一眼:“這一路辛苦您了,請您早些歇息。”


    盧克看了一眼慌慌張張的小女仆,又往洞窟外的走廊打量了一番,搖搖頭:“請容許我至少待到裏爾修士離開。”


    他語音才落,從石廊盡頭就傳來衣袍摩擦地麵的聲響。


    裏爾恭敬地一路小步行到石室外,利落地跪下又要親吻地麵。


    西莉亞對這一套隻覺得厭煩,卻還是受了對方的整套禮數,才不疾不徐地開口:“烏奇薩主事便是您嗎?”


    年輕的修士表露出了恰到好處的惶恐,一哆嗦又匍伏於地:“請您寬恕在下的倏忽,竟然讓撒旦的種子生根,使您遭受危險。向您懺悔後在下立即會去石窟懺悔室清修!”


    “不用了。”西莉亞寬容地看著對方賣力表演,好笑地揚了揚眉,“聖地存亡攸關的時刻更需要您維護烏奇薩的秩序。”


    裏爾感激地看她一眼,討好道:“尤金妮修士已經在自己的洞穴中懺悔過失,絕不會再來打攪您了。”


    “不知道您能否簡單介紹一下尤金妮修士和您,以前烏奇薩現今的狀況?”西莉亞對裏爾做出的承諾並不熱心,一頷首便直入主題。


    裏爾怔了怔,隨即肅容答道:“尤金妮和在下都是神殿烏奇薩分支的成員,尤金妮在去年被封為賢者,而在下……”他露出恰到好處的謙卑笑容,“在下不過是個普通的教士,如今因為實在缺乏人手,便被委以重任,在下也十分惶恐……”


    西莉亞一臉好奇地追問:“難道大主教不在這裏?”


    “主教大人此前在聖城,您……原來沒有見到他?”裏爾隨即察覺自己的提問十分失禮,連忙彌補道,“但聖城的狀況實在令人心驚,也許是錯過了……”


    西莉亞幾不可見地眯了眯眼,若無其事地答道:“大約是錯過了,我也很擔心大主教的下落。不過主教大人應當很看重您,不然也不會將烏奇薩托付給您。”


    裏爾連忙行禮:“並非如此,在下一年前才從弗蘭德斯來到迦南,隨侍主教身邊也不過數月,實在稱不上被看重。”


    西莉亞對他的托詞並未追究,隻是大喇喇地繼續發問:“您似乎和尤金妮修士有些芥蒂?”


    這個問題著實大膽,要不是聖女的身份擺在那裏,裏爾完全有理由拒絕迴答。


    年輕教士已然並未立即作出迴答。他像是考量聖女粗疏態度的真偽一般,狀似不經意抬頭,小心打量了她一眼,才十分為難地擠出答案:“說實話……我們相處的確不算愉快。畢竟尤金妮修士是賢者,而被委以重任的卻是在下。”


    裏爾左右看了看,起身走進洞穴,壓低了聲音:“方才尤金妮修士的冒犯……其實並不是沒有原因。您也許並不清楚,但上一任聖人西蒙在臨終時曾經留下預言。”


    西莉亞眯了眯眼,看了盧克一眼。


    聖殿騎士會意,一個眼神讓小女仆哆哆嗦嗦地走遠,而後他加倍留意起周圍的動向。


    “西蒙大人在最後時刻得到神啟,預言異教徒攻破聖城。而那時在位的聖女將會擁有無上的力量與尊崇,並且會親手將亞門人徹底趕出迦南,重現丹尼爾大人時的榮光。”裏爾說著再次躬身,“而神啟中的聖女大人無疑就是您。”


    西莉亞輕描淡寫地反問:“哦?”


    “您擁有的是於絕境中照亮黑暗的力量,絕不會有錯。”裏爾眼神熠熠,西莉亞見狀幾不可見地揚了揚眉。


    她忽然就想起了力量失控時自己所說的話。


    “您在暗示尤金妮修士想要成為這一位擁有力量的聖女?”西莉亞大大方方將揣測說出了口。


    裏爾難堪地沉默片刻,緩緩點頭。


    “這樣就好說了。”西莉亞放鬆下來,換了個坐姿,一手在身側石壁上畫著弧,聲調較之方才也柔和了許多:“可現在的問題在於,遇到像方才那樣的狀況時我並不能控製自己。”


    裏爾眨動眼睫的頻率加快,立在門邊的盧克裏修斯壓了壓眉頭。


    她看著裏爾露出憂心忡忡的笑容:“這感覺就像是帝國時代所謂接受神諭的巫女,非常地令人不安……”


    “在下能理解您的感受,”裏爾的語調比方才要更熱切,“如何自由地開啟並使用主賜予的力量,在下願意竭力為您提供一切幫助。”


    西莉亞遲疑了一瞬,最後緩緩點頭:“關於這力量您已經有哪些線索?”


    “也許您也發現了,能夠喚起這力量的契機極為苛刻。”裏爾微微含笑,不疾不徐地分析起來,“西蒙大人那時的原話下方才已經提到過--聖女將會擁有於絕境中照亮黑暗的力量。”


    “隻有在絕境中才能使用力量?”西莉亞的指尖落迴膝頭,她盯著掌心的紋路搖了搖頭,“那樣太被動了,我不安心。”


    裏爾理解地笑了笑,又走近了一步:“因此您需要熟悉喚起力量前的感覺。”


    西莉亞眯了眯眼,似乎被他的態度冒犯:“您的提案就僅此而已?”


    “並非如此。”裏爾立即欠身,同時從袖中摸出了一隻小巧的水晶瓶。他畢恭畢敬地雙手捧住瓶子,垂下頭向西莉亞遞來,口中解釋道,“這份藥劑能夠幫助您快速找到使用力量的感覺。”


    西莉亞將水晶瓶單手接過,捏在指間轉了轉,抬眸盯了裏爾一眼:“裏麵究竟是什麽藥劑?”


    裏爾謙恭地答道:“這是西蒙大人留下的東西,在下……也不清楚。”


    ☆、第40章 塵埃落定


    坐在前排的神官眼尖,不由自主念出了盒蓋內側的銘文:“……喬萬尼,t.c?”


    芝諾坐在長桌的盡頭,聞言悠遊自在地嗤笑了一聲,懶洋洋地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托馬斯大人您原本是西西裏人吧?來自西西裏的托馬斯,首字母縮寫正好吻合,這該不會是個可怕的巧合吧?”


    托馬斯幾乎是怨毒地盯了芝諾一眼,卻不發一語。


    主教最忠實的支持者前日負傷,今日缺席,而出席的其餘長老會成員和神官們雖然平日裏對主教言聽計從,如今卻麵麵相覷,一時找不出替托馬斯辯護的托詞來。堂堂紅衣主教若真的有一個私生子,還很有可能為了保守這個秘密將裏爾殺害……即便以最低的道德底線來衡量,這罪行都未免太過出格了。


    “托馬斯大人,請您如實迴答我的問題,您是否認識這條項鏈?”西莉亞不給對方就此沉默的機會,再次語調平和地逼問起來。


    紅衣主教翕動了一下嘴唇,平日裏生氣勃勃的可親麵容一下子顯得萬分蒼老;他啞聲問:“您是從何處弄來這條項鏈的……”


    “哦?看來您果然認得這條項鏈。”西莉亞微微笑著下了定論,她一步步從充當被告席的宣講台上走下,踱到托馬斯麵前,衣袍曳地的沙沙聲宛如來自地獄深處的喃語。她雙手在桌麵上一撐,俯身向紅衣主教湊近,低而森冷地問道:“您是準備主動懺悔、還是由我揭發您的所有罪行?”


    托馬斯身邊的神官為聖女威勢所懾,紛紛向一旁挪開。


    紅衣主教額前的白發微微濡濕,發尾下冰藍的眼珠好像真的成了不化寒冰的一部分,混沌、死氣沉沉,再無往日的銳利。他抿了抿嘴唇,忽地起身。椅子在他身後發出刺耳的拖地摩擦聲,托馬斯擠出一個幾不可見的笑弧,低沉地道:“是,這條項鏈是我命人打造的。”


    西莉亞顯然也沒想到對方會這樣輕易地坦白,不由戒備地抬了抬眉毛。


    托馬斯有些好笑地盯了她一眼,眸中又恢複了幾分大主教的威嚴與從容。他歎息似地說道:“勝負已分,我沒有興趣像落水的野狗一樣掙紮,那樣太過難堪。”


    他頓了頓,環視身周神色各異的擁護者、下屬和潛在的敵人,見眾人盡皆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不由哂然一笑:“我的確說過謊,而且不在少數。但這一次我不會違背本心隱瞞真相,”他幾乎是調侃地再次看了西莉亞一眼,仿佛在諷刺她方才的言不由衷,不急不緩地繼續道,“對,在二十三年前,當我還是弗蘭德斯主教時,一位來自那不勒斯的瑪德琳女士前來向我懺悔,我就此與她相識。”


    “雖然我並不能斷言,但就暫且容許我假設在座各位對激情的罪孽並不陌生。”這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又是自嘲一笑,“我也許比我真實的年齡看上去要年長,而那時……我毫不猶豫地投入了罪孽的最深處。如各位所想,如裏爾和聖女大人的指控,我有一個名為喬萬尼的私生子,如果他現在還活著的話,應當剛滿二十二歲。”


    廳中頓時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等托馬斯繼續說下去。可主教卻隻是搖了搖頭:“喬萬尼出生半年後,我就離開了弗蘭德斯,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和瑪德琳。而這條項鏈就是我在離開前命人打造,給瑪德琳的留念。”


    “那麽裏爾所說的……您每年給予那位瑪德琳錢財的事……”馬歇爾長老鼓起勇氣發問,似乎想借此將自己與裏爾之死的關聯徹底撇幹淨。


    “我將支持母子兩人生活費的活計托付給了弗蘭德斯的一個可信賴的友人,我不準備在此將他的名字透露,因為這並沒有意義。”


    芝諾發出帝國人特有的曖昧不明的輕笑,假模假樣地恭維道:“您真是品德高尚,那位友人定然會對您感激不盡。”


    這句諷刺著實辛辣,其餘長老會成員不由對他側目,有人明顯地皺了皺眉:芝諾是長老會中唯一的帝國人,而西陸拉丁人對帝國的觀感向來不佳。即便托馬斯有罪,但一眾拉丁人顯然還是不甘心被一個輕浮油滑的帝國人諷刺。


    馬歇爾誇張地咬咬牙,問出了最為關鍵的問題:“那麽裏爾的死是否與您有關?”


    “很遺憾,我與他的死無關。”托馬斯說著再次看向西莉亞,語中飽含深意,“坦白說,事到如今我仍然不認為他真的有什麽證物……至於您是怎麽弄到這條項鏈的,還要請您替我解惑。”


    西莉亞走迴宣講台邊,笑笑地道:“怎麽弄到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的確是您罪行的證物。”


    托馬斯將代表主教身份的紅色小帽緩緩取下,向眾人微微躬身--這大約是很多年來,他第一次紆尊降貴地這麽做:“之後與羅馬那裏交接的事,就交給諸位了。”


    語畢,這位發頂微微見禿的主教從目瞪口呆的神官們身邊走過,儀態雍容地離開了教廷。


    方才一直筆耕不輟的書記員愣愣抬頭,不太確定地向長老會各位征求指示:“眾位大人,審判是否已經結束?”


    “看起來我們必須與羅馬的樞機主教們談一談。”長老中以掌握司法多年馬歇爾最為有資曆,他此話一出,眾人自然毫無疑義地點頭。但裏爾的死因仍舊是未解之謎,馬歇爾心情自然不佳,說話的口氣便不由十分陰沉。


    芝諾這時又慢悠悠地開口了:“醜聞若傳開,對招募十字軍新兵十分不利。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各位是想讓托馬斯主教因病辭去錫安主教之位、離開迦南?”


    按照常理,紅衣主教和樞機主教們都是終生製,鮮有中途離職的先例。芝諾說的雖是實話,但他大喇喇將不可言說之事擺上台麵,無疑另有意圖--他顯然想引西莉亞出言反對,好讓整個西陸的神殿都大失顏麵。


    “芝諾大人,如您所言,這是攸關聖地存亡的大事。若無新的十字軍前來援護,讓野心勃勃的亞門人鑽了空子,帝國疆土也會受波及。畢竟……他們垂涎狄奧多西堡已久。也因此,希望您不要鬧出什麽風浪來。”馬歇爾冷然橫了芝諾一眼,其餘拉丁神官也紛紛頷首。


    芝諾似乎對此不以為意,自顧自看向西莉亞:“聖女大人?”


    “對托馬斯大人的處理,還是要由教宗大人定奪,對此我並無異議。”西莉亞卻難得模棱兩可起來。芝諾不由眯了眯眼,了然的狡黠笑意隨即攀上他的眉眼,他迅速恭敬地垂頭稱是。


    其餘神官對芝諾和西莉亞的態度都很滿意,馬歇爾便客客氣氣地開口:“請您恕罪,由於您與這案件有直接關聯,按照律典不方便出麵。請您放心,事件的本末和您的意思我們都會如實傳達給教宗大人。”


    神殿各個分支間能夠以加持過的鏡子為媒介,互相傳遞信息。當然,在這個魔法銷聲匿跡的時代,使用這通信工具的代價十分高昂,若非緊急之事神官們絕不會輕易使用。雖然有些遺憾沒法見識一下教宗和樞機主教的模樣,西莉亞還是爽快地點點頭:“那麽就麻煩諸位了。”


    她說著便徑自推門離開。


    門重重關上前,她清晰聽到方才保持沉默的神官們一下子放棄了矯飾,激動地議論爭執起來。


    托馬斯並沒有走遠,他站在仍舊一片焦黑的審判廳外,若有所思地看著天空。


    西莉亞握了握拳,神情平靜地走過去,抬眸撩了一眼陰沉沉的雲朵,狀似無意地開口:“托馬斯大人,您讓我很驚訝。”


    “哦?”托馬斯雖然在反問,卻毫無訝色,倒好像他已然事先預料到西莉亞會感到驚愕。此刻,他隻是一個和年輕人說閑話的普通老者,態度放鬆卻也傲然:“您以為我會矢口否認?然後在您確鑿無疑的證據麵前涕淚聚下、泣不成聲?”


    “是,您這樣保全體麵的做法真的很損人興致。”西莉亞以相同的散漫語調迴答,甚至還和對方相視一笑,“而且我驚訝,您竟然沒有傳喚可以證明我所謂罪惡的證人。”


    托馬斯的笑容中漸漸多了一分難言的苦澀和嘲弄:“您何必明知故問?聖殿騎士突然行蹤不明,那些證人一夜之間都改了口風,我又能證明什麽?”


    這些都是誰的手筆,西莉亞自然很清楚,她隻抿緊了唇沒有接話。


    “而我的罪都是出於愛,我沒有隱瞞的必要。”托馬斯驀地來了這麽一句。


    西莉亞揚了揚眉:“您此前對我偶爾會加以忍讓,難道也是這個緣故?”


    “是,您的出身讓我想起了喬萬尼。”托馬斯並沒有否認。他顯然對自己的寬容大度有些沾沾自喜。


    西莉亞沉默半晌,突然輕輕道:“您說您的罪都出於愛?原來您的愛會奪人性命。”


    “您是什麽意思?”托馬斯的眼神再次銳利起來,一陣風刮過,他想將披風攏好,手指卻止不住打顫。


    聖女默不作聲地看著這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艱難地挪動著手指,卻始終無法將係帶捋平整。她眸光閃了閃,憐憫卻也無情地歎息道:“您想知道我是怎麽拿到這條項鏈的,好,我這就告訴您。”


    托馬斯不由自主停住了動作。


    “裏爾在最後一次與我見麵時給了我一個謎語,謎底就是那條項鏈的所在。我解開了謎題,讓人找到了項鏈。”西莉亞隨意將發巾向後一撩,額發下的灰色眼眸宛如極北的星辰,耀目而冷酷,她放緩放軟了聲音,一字字卻都像是浸了毒藥的針,滲著她都未必察覺的恨意和快慰:“除此以外,他還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第41章 雲開霧散


    托馬斯臉頰上的肌肉抽動數下,愈加現出他麵容的老態。他的鬢發和麵色盡皆慘白,華貴的正紅衣袍襯托之下,他整個人都白得死氣沉沉,更像一尊毫無生氣的石膏人像,隻要再一句話就會被擊得粉碎。


    而西莉亞也沒有吝惜這個機會。她唇邊噙著獵者的微笑,不疾不徐地輕聲道:“您應當比我更清楚瑪德琳夫人是怎麽死的,她似乎用鏡子的碎片割破了自己的脖子,而裏爾……喬萬尼用玻璃片……”


    托馬斯厲聲打斷她,幾乎是咆哮道:“不可能!這隻是你和裏爾精心編造的謊言!裏爾已經二十五歲,他的年齡對不上!”


    “您自己也說過,您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喬萬尼能夠謊稱自己大了三歲並不值得驚訝。”西莉亞淡淡將托馬斯的最後一絲希望掐滅,平靜地繼續陳述,“初次見到裏爾時我就很驚訝,為何他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獲得您的信任。現在看來,即便從未見過麵,有些紐帶還是難以切斷的……”她意味深長地頓了頓,譏誚地嗤笑道:“至少對您而言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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