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臨想道,即使重來一遍,他也許還會做出同樣的抉擇,因為開頭早已注定,他無法逆轉開頭,隻能披荊斬棘辟出一條血路,至於顧香生,那本是在計劃之外的一個變數,就連他自己,一開始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對這個人投注多少真心。


    他不後悔。


    魏臨閉上眼睛,不去想錦繡江山的他,內心微微蕭索。


    ……


    “你可總算是舍得迴來了。”


    夏侯淳大馬金刀坐在上座,看著從外頭走進來的弟弟,嘴裏發出一聲哼笑。


    “大兄安好。”夏侯渝直接略過他話語裏的諷刺,笑容自若地拱手為禮。


    “怎麽著?看你這一趟出去迴來,春風滿麵,想必收獲不小?”夏侯淳挑眉看著異母弟弟,“我聽說你在邵州逗留了半個多月,那地方到底有什麽吸引你的?賭坊?女人?魏臨那個女人,叫什麽顧氏的,果真沒死?現在謠言都傳到我這兒來了,還說就是她主持修史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在魏國那麽多年,不會連顧氏也認不出來罷?”


    夏侯渝笑了一下:“應該是真的罷。”


    夏侯淳興奮起來:“那怎麽不將她也帶迴來!”


    夏侯渝奇怪:“帶迴來作甚?”


    夏侯淳:“那女人不是挺有本事的麽,連父親都誇過她,如今她身份特殊,抓迴來之後正可好好折辱一番,借此羞辱魏國,又可獻給父親,豈不是一舉兩得?”


    夏侯渝微哂:“大兄想多了罷!就算她真是淮南王妃又如何,魏國人早就公布她死了的消息,你就是把人折磨出花兒來,魏國人不承認,你還能怎樣?要取魏國,還得真刀真槍的來,弄這些無用的花樣有何意義?”


    夏侯淳頓覺無趣,悶哼一聲:“你膽子倒是見長了,如今也敢反過來教訓我,別忘了,你一到南平京城就消失個沒影沒蹤,吃喝玩樂這麽多天才迴來,迴去之後我若是在陛下麵前告上一狀,你猜陛下是何反應?”


    夏侯渝搖搖頭:“事到如今,大兄怎麽還不明白,我一個無權無勢,又沒上過戰場的皇子,陛下何以無端端派我跟在你身邊?”


    夏侯淳聽出一絲別樣的意味,沉下臉色:“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


    ☆、第110章


    夏侯渝露出一個在夏侯淳看來非常可惡的笑容:“大兄,你心裏有數就好,有些話何必說得那麽明白呢?”


    可他越是這樣,夏侯淳就越發心中不安。


    他雖以勇猛善戰出名,可兵權卻不在他手裏。


    所謂善戰,也僅僅是指個人的驍勇,而非善於統軍領軍,上次齊國對迴鶻的戰事,夏侯淳也跟著去了,當時的主帥是齊國老將賀玉台,沒有夏侯淳說話的份,他巴巴跟了半個月,看著別人戰功一樁接一樁地立,眼紅得不行,再三請命,賀玉台拗不過他,讓他帶了一支部隊去接應主力,結果因為半道下雪,夏侯淳那支隊伍居然迷路了,等趕到那裏,人家仗都打完,開始打掃戰場了。


    也幸好用不著夏侯淳去救命,否則他這就是個殆誤戰機的罪名,饒是如此,他仍是被皇帝好生訓斥一頓,冷落了許久,這次才肯讓他帶兵來南平坐鎮,結果身邊還跟了個夏侯渝,他心裏怎麽能爽快得起來?


    不同於魏臨的父親,永康帝當初挑來挑去,也隻能在魏臨魏善兩人之間選一個,齊君膝下兒女眾多,單是成年的兒子,就有六個,更妙的是齊國皇後早逝,沒有留下子嗣,夏侯淳雖然是長子,可也是庶出的,他雖然覺得自個兒占了先出生的優勢,奈何老爹從來就不透露半點風聲,也不覺得他是長子就如何,對其他兒子一視同仁,就連半道才迴國的夏侯渝,也被賜了個王爵。


    齊國皇室先祖有胡人血統,這些年胡漢交融,不分你我,典章製度也漢化了許多,但骨子裏仍舊有些不拘泥於成規的脾性,是以有人提議立長子夏侯淳為太子,皇帝卻不肯,就這麽壓著,直壓得夏侯淳心驚膽戰,生怕哪天醒來,父親就把底下哪個弟弟立為太子,到時候他這庶長子卻還如何自處?


    由此功利之心愈切,總想著立些軍功,好增加自身的籌碼,將那些如狼似虎的弟弟們都甩到後頭去。


    夏侯渝曾在魏國待過,親眼見證魏國皇帝廢太子,又令兩個兒子鬥得不可開交,結果這一手非但玩得不高明,反而間接導致魏國現在一分為二的現狀,可謂帝王心術運用失敗的典型案例。


    隻要是皇帝,就會有猜疑之心,但庸君與能君的區別,在於能君能夠將私心控製在可控的範圍內,將爭儲為江山社稷帶來的負麵影響降到最低——所以夏侯淳現在再不滿,也不敢將這股不滿發泄到老爹頭上,而隻能努力提高自身實力,爭取讓老爹青眼有加,將皇位傳給自己。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是難以避免的,但不管內部矛盾如何激烈,一旦有了共同的敵人,齊國上下也還能團結起來,在夏侯渝看來,這是他老爹強於永康帝的地方,作為一個父親,齊國皇帝自然是很不盡職的,夏侯渝本人也對他沒多少好感,但就連他也不能不承認,相比永康帝,齊君要更具備身為一國之君的胸襟氣魄。


    所以永康帝一死,就給魏臨留下一個爛攤子,收拾到現在還沒收拾妥當,這並非魏臨無能,而是因為他太倒黴,攤上一個不靠譜的皇帝老爹。


    不過夏侯淳也沒有幸運到哪裏去,他的倒黴之處在於老爹太能幹,兄弟們也各有各的長處,所以他現在危機感濃重,聽見夏侯渝一句話就開始疑神疑鬼,心想自己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妥當,老爹才要讓夏侯渝過來監視自己。


    “我為了不傷兄弟情分,讓大兄能夠放手施為,所以才一來到南平,就離開這裏,等大兄布置妥當才迴來。可大兄非但無法理解我的苦心和好意,反倒還怪責起我來。”夏侯渝搖搖頭,“這讓我心裏如何好受?”


    齊君派他過來,興許也有監視夏侯淳的意思在裏邊,但更重要的,是想讓夏侯渝查探南平情況,為以後作準備,結果夏侯渝拿著雞毛當令箭,硬是將夏侯淳唬得心神不寧。


    這番話半真半假,似真似假,夏侯淳也不可能跑到齊君麵前去對質求證,所以才越發將信將疑,七分信,三分疑。


    “陛下還交代過你什麽?”他問。


    “他讓我探查南平的情況,順道讓我多看著大兄些。”夏侯渝道。


    夏侯淳一聽就明白了,對方這是握著密奏權限,也就是可以隨時隨地給老爹打小報告呢!


    他一麵為此而忐忑,一麵緩下神色:“大兄領了你的情了。”


    夏侯渝道:“大兄客氣了,出門在外,兄弟本就應該相幫,何來人情之說?大兄勇猛無雙,武藝過人,弟弟一直佩服得很,隻恨沒有機會討教。”


    夏侯淳見他如此上道,又搔中了自己平生最為得意的癢處,飄飄然之餘,看夏侯渝也覺得順眼了不少。


    “這有何難?正好這段時間我有些空閑,你每日早晨便來找我罷,我教你一些訣竅,迴頭你再自己苦練,隻要勤學不輟,定能小有所成。”夏侯淳上下打量他:“不過武藝一道,雖然後天要苦練,天賦也必不可少,你天賦是差了些,不過勤能補拙,努力也會有所收獲。”


    夏侯渝恭恭敬敬:“多謝大兄教誨,弟弟銘記於心!”


    夏侯淳心事重重,扯了幾句閑篇,便又忍不住繞到自己關心的事情上頭去:“你這些天全在外頭,與我有關的事,又該如何與陛下迴報?”


    夏侯渝道:“我且先問大兄,南平之事,你心裏可有個章程?”


    夏侯淳揚眉:“什麽章程?”


    夏侯渝:“南平天子向我朝求援,陛下命你前來,卻令三萬精兵屯於邊境,遲遲不發,你在京城這麽多年,想必也有些看法,依大兄看,這仗是該打,還是不該打?”


    夏侯淳:“自然該打,南平如今無異於肥肉一塊,不趁機拿下來,豈非錯失良機?”


    夏侯渝:“但陛下明顯還沒有下定決心,雖則南平天子再三求援,卻始終不讓大兄發兵。”


    提起這個,夏侯淳也有點煩躁:“我也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怎麽想的,南平這麽一個小國,三個月便可拿下來了!”


    夏侯渝問:“大兄這半個月與南平官員往來,可有收獲?”


    夏侯淳不屑:“個個屍位素餐,不思奮發圖強,反倒處處巴結我,還有些已經開始計劃起南平並入齊國之後,他們自己能得到的好處了,這樣的國家,沒有滅亡才稀奇呢!”


    夏侯渝道:“所以南平各州方才起來反抗朝廷,依我看,大兄還須快些出兵的好,否則若是等易州那些地方聯合起來,變成鐵板一塊,到時候我們再要攻打,就會困難許多了!”


    夏侯淳沒好氣:“我如何不知?隻是現在陛下暫時未決定出兵,我又有何法子!”


    前麵說了,齊君雖然讓夏侯淳過來,但現在兵馬還陳於兩國邊境,雖說夏侯淳有權調動,但如果沒有先征得老爹同意,終究不是太好,京城那邊肯定也會有人借機彈劾。


    夏侯淳之所以急著想打仗,不僅僅是為齊國著想,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想盡快立下軍功,迴鶻那塊骨頭不好啃,南平明顯是塊好下嘴的肥肉,他如果不抓緊機會,難免會有別的人來搶功勞。


    夏侯渝挑著桌上的零嘴往口中送,一麵道:“陛下不讓出兵,是擔心齊國占不到道義名分,反被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腐儒拿來說事,若是對方先尋釁滋事,我們頂多就隻能算自衛或報仇了罷?屆時陛下肯定不會怪罪大兄的。”


    他狀若無心的話,卻讓夏侯淳心頭一動。


    “五郎,你可真是給大兄出了個好主意啊!”


    “啊?”夏侯渝麵露茫然,“這主意很好麽,我就是隨口那麽一說……大兄還是多考慮考慮,免得誤了你的大事!”


    “放心,我自有分寸!”夏侯淳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揚長而出。


    夏侯渝盯著他的背影好一會兒,直到手裏這把椒鹽杏仁都進了嘴巴,這才拍拍手上的碎屑,施施然起身,往外走去。


    為了招待這對身份尊貴特殊的兄弟,南平皇帝特意為他們準備了一個大宅子,自打兄弟倆入住之後,前來拜訪,停在門口的馬車就沒斷過,這其中十有八、九自然都是衝著夏侯淳來的,無足輕重的夏侯渝僅僅是個附贈品,說不定還有人不認識他。


    夏侯渝出了花廳便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宅院很大,他也擁有單獨的書房。雖是暫居之所,但南平的人極盡精心之布置,書房裏頭填滿各式書籍,驟然一看還真像那麽迴事。


    上官和等候在書房,此時已經用完一盞茶,剛剛續上水,見他進來,忙起身行禮:“郎君此行可還順利?”


    “一切順利。”夏侯渝點點頭,想起顧香生,嘴角微微揚起,旋即平複。“這些天我大兄都做了些什麽?”


    上官和道:“無非是與南平權貴往來,頻頻赴宴,隻是我瞧大殿下似乎滿心不耐煩,竟連天子送上門來的美女都不屑一顧了。”


    夏侯渝撲哧一笑:“我那兄長現在一心想要趕緊領兵打仗,美人再美,也解不了他的煩惱啊!”


    上官和搖搖頭:“隻怕陛下還不想出兵,還要再等等。”


    夏侯渝若無其事:“不需要等太久了,我那兄長很快便能想出法子來。”


    上官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郎君和大殿下說了什麽?”


    夏侯渝嘴角噙笑:“也沒什麽,我就是讓他先挑起事端,然後嫁禍給易州罷了,這樣不就可以名正言順出兵幫南平平叛了嗎?”


    上官和扶額:“大殿下一旦動起手來,可就不容易收手了,您先前不還說要保住邵州麽?到時候他一路打上癮,肯定會想要將邵州也打下來的!”


    夏侯渝:“到時候就由不得他作主了。你出入齊國朝堂,對我大兄的為人也有所了解,易州兵力糧草充足,又與懷州等地聯合,齊兵雖然強悍,但對方占了地利人和,夏侯淳未必能夠攻下,到時候陛下肯定不滿換人,我能運作的餘地就會大很多。”


    上官和隻知他對邵州另眼相看,卻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另眼相看,還不惜費這麽大的工夫周折來保住這個地方。


    他不能不提醒夏侯渝:“陛下現在雖然還未下定決心,但南平並入齊國,乃是大勢所趨,不可避免,邵州一隅之地,不可能獨善其身。”


    夏侯渝:“這我知道,但狼狽投降,或體麵歸順,兩者差別甚大。”


    上官和明白了,自家郎君不是為了保護邵州城內的典籍避免戰火,而是為了保護那裏頭的人。


    主公有這個需求,當幕僚心腹的自然要幫忙籌謀,他沉吟道:“邵州有複始樓,又有諸多典籍,若非萬不得已,想必陛下也不會任由大殿下胡來,眼下為時尚早,從長計議也不遲。”


    最後,他實在沒忍住,還是問了一句:“郎君何故如此費心?若有親朋好友在那裏,不如早些勸他離開,以免日後受到戰火波及。”


    夏侯渝搖搖頭,又笑:“我的確有重要的人在那裏,可她肯定是不願意臨陣脫逃的,所以我能做的,便是設法保她周全,令她能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勸人遠離是非之地本來是最直接安全的做法,夏侯渝卻不肯這麽做,反而繞一大圈,不惜拖夏侯淳入局,這得是多重要得人,才能讓他做這麽多事情,上官和雖然有些好奇,但對方不願意多講,他也不會追問,話題一轉,便道:“這幾日,我還聽說,南平皇帝私下與益陽王接觸,目的不明。”


    夏侯渝有點訝異:“益陽王?魏善?南平與魏善的地盤又不接壤,他們便是結盟又能如何?”


    上官和搖頭:“這就不知道了,郎君可在密奏中略提一筆。”


    夏侯渝:“不了,這些天我在外頭走了不少地方,正有許多風物人情可寫,其餘的不必多提,你也不必在陛下麵前提起。”


    上官和一心為他著想,聞言就有些遲疑:“可這樣一來,陛下會不會覺得您在南平無所事事?”


    夏侯渝反問:“你覺得陛下是個什麽樣的人?”


    上官和想了想:“有為之君。”


    夏侯渝笑道:“不錯,那你知道有為之君對兒子有什麽要求麽?”


    上官和也笑了:“願聞郎君高見。”


    夏侯渝:“太能幹了肯定不行,為人君者,無論英明昏庸,皆有猜忌之心。區別隻在於有為之君能控製自己的猜忌之心,而無為之君,卻隻能任由猜忌心控製自己。所以當皇帝的臣子難,當皇帝的兒子更難,因為兒子不單是兒子,更是臣子。”


    上官和深以為然:“的確。”


    夏侯渝:“所以太平庸了不行,因為你太平庸,就不能讓君王注意到自己,不被君王所注意,將來有什麽好事也落不到你頭上,但是呢,太能幹了自然也不行,如果你比君王還能幹,那君王還有存在的必要麽,自然會看你不順眼,這一點,不管當兒子還是當臣子,都大同小異。”


    上官和歎道:“郎君對人心之揣摩,某自愧不如!”


    夏侯渝一笑:“我當年在魏國為質,看著魏國皇帝與他那三個兒子鬥智鬥勇,既要防他們,又要用他們,結果引火燒身,反而鬧得雞犬不寧。這些事情見得多了,自己難免也會琢磨一二,純粹是有感而發,而非天賦異稟,無師自通。”


    上官和:“既然不能太進取,也不能太無能,如何掌握其中的度,就成了關鍵。”


    夏侯渝:“不錯,就拿這次來說,陛下讓我去請孔道周,又讓我查探南平,協助大兄,三件事情,完成一件足可,過猶不及,有時你覺得自己做得足夠好了,別人不一定滿意。”


    上官和細細迴想,隻覺其中頗有意味深長之處。


    他也明白,自己如果不是對夏侯渝忠心耿耿,被引以為心腹,對方根本不可能與他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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