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著急,我找個機會打探打探,問問他到底是個什麽想法?”顧香生柔聲道。


    詩情眼眶一紅:“娘子別問了,他若有心,早該上門了……我也認了,他是邵州都尉,領一州兵權,若是覺得我配不上他,我也無話可說。”


    “你別胡思亂想!”顧香生難得對她們沉下臉色,“我的人,哪裏輪得到誰說不要就不要!於蒙是邵州都尉又如何,當初我若是想,同樣可以讓他當不成這都尉,不過要費些工夫罷了。你既不是奴婢,品行樣貌又樣樣都好,隻有他配不上你,斷沒有你配不上他的道理!現在八字還沒一撇,這事我來作主,他就是要娶,那也得八抬大轎聘禮齊全地來,家裏那些妾婢通房也得通通料理好再說,斷不能委屈了你。他若是做不到,你也別傷心,我再幫你找個更好的便是,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可遍地都是,天涯何處無芳草,他不要你,不是你不夠好,是他沒眼光!”


    詩情碧霄很少看到顧香生如此霸氣的一麵,都說不出話了,隻會愣愣點頭。


    不過還沒等顧香生來得及去詢問於蒙的意思,重陽宴便如期而至了。


    重陽節前兩日,夏侯渝也離開了邵州,他沒有特意過來和顧香生道別,隻留下一封書信,托人代為轉交。


    與其說是書信,倒不如說是一首詩的後半截。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換作其他情懷如詩的閨中少女,估計會很感動,可顧香生隻覺得眼角抽搐,連牙齒都要酸倒了。


    不過她也知道,夏侯渝不僅僅是在示情,更是在重複確認自己之前說過的話,表明自己的心意絕對不會改變。


    原想將這張酸倒牙的詩丟掉,想了想,她還是將其疊好收入懷中。


    酸是酸了點,看在一片拳拳心意的份上,就勉為其難地收下吧。


    讓顧香生意外的是,短短幾天時間,夏侯渝還真說動了孔道周,讓固執的老先生願意跟著他走。


    不過孔道周也不是一去不複返了,他最看重的還是修史,所以已經留下話,一個月後便迴來,繼續完成未竟的工作,並讓人代為傳話,留下一張名單,叮囑顧香生,除了完成謝氏的那一部分傳記之外,為名單上另外幾名女子立傳的事情也交給她了。


    顧香生一看,名單上的女子不過五六個,或長於詩畫,流芳後世,或為女醫,活人無數,其中還有一個鄭氏,原為農婦,後因改進農具,得以在前朝一本農書上留名,僅止於此,沒想到孔道周竟然要將她也列入史書裏。


    這些女子裏頭,沒有一個是世人眼中的賢後賢妃,有的甚至連一個高貴的出身都沒有,如農婦鄭氏,她一輩子都是農婦,頂多因為改進農具而得到皇帝褒獎,可也僅此而已。


    顧香生覺得有些慚愧,可同時又肅然起敬,她身為女人,尚且想不到要為這些女人立傳,孔道周卻已經想到了。不僅想到了,還敢付諸行動,想想袁臻那些人的態度和可能會有的反應,越發襯托老先生的可貴。


    聖人曾言: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所謂女子,說的是他自己的妻妾,小人,則指家中仆人,而非卑鄙小人。後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以訛傳訛,將其誤讀,甚至以此為依據,認為聖人也覺得女子本來就該與小人並列,可見地位低下。


    然而像孔道周這樣的大儒,從來不會將這種偏狹的誤解作為正解,試想一下,孔聖人教導世人要愛親尊賢,這“親長”裏頭也包括了自己的父母,一麵尊敬母親,一麵卻又瞧不起女子,這種明顯矛盾的態度,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出現在真正的大儒身上,所以為謝氏立傳也好,單列奇女子一卷也罷,都能看出老先生治學嚴謹的態度來。


    但顧香生也不曉得,何以先前她與孔道周也沒說上幾句話,老先生卻忽然對她青眼有加,還將這麽一個重任交給她,實在是令人受寵若驚,她怕自己做不好,辜負了老頭兒的期望,隻好將自己關進複始樓裏頭的偏間,埋頭翻閱資料,爭取在孔道周迴來之前,將這一卷擬個大綱出來。


    閉關兩日,待徐澈那邊派人來請,才發現自己差點兒錯過了重陽宴。


    自徐澈上任起,邵州就沒舉辦過官麵意義上的宴會了,如今天子討伐易州,外頭鬧得正歡,大家也沒想到徐澈會在這種時候舉辦宴會,等到聽說宴會為崔氏主持時,便都紛紛暗自琢磨起來。


    雖說眾人早就知道徐澈已婚,但他品貌俱是上上之選,這樣的美郎君,縱是當暖床小妾,怕也有無數人前仆後繼自願送上門,所以自薦枕席也好,下官巴結送人也好,從來就沒斷過,徐澈本人還算潔身自好,至少顧香生從沒聽說他收下哪個下屬送去的女人,至於人家私底下是不是有妾婢美人作伴,那就不關她的事了。


    徐澈在邵州三四年,妻室卻遠在京城,要說旁人沒有一點想法,那是不可能的,現在正主兒一來,那些狂蜂浪蝶更是沒了希望,邵州城中有頭有臉的女眷,也都擦亮了眼睛,想看看這位被徐使君“念念不忘”的崔娘子,到底是怎生的國色天香。


    宴會極為熱鬧,還未開始,刺史府門口便已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顧香生從複始樓迴家匆匆梳洗一番換了衣裳再趕過來時,來得已經算晚了。


    仆從將她引至女客所在的座席,顧香生看了一下,發現除了一個周枕玉,前後左右坐的人,自己都不認識。


    於情於理,以她今時今日在邵州的地位,就算不與崔氏並列,那起碼也得是下首,但事實是,她的座位的確不算太偏,可離崔氏也有一些距離。


    周枕玉也剛坐下不久,見顧香生到來,亦是一愣,忙起身見禮:“焦先生安好。”


    “周姐姐何必如此客氣?”顧香生笑道。


    自打一切上了正軌之後,她與周枕玉反而少見,對方忙著經營周家的鋪子,她的事情則鋪得更大,除了規範商業那陣子跟周枕玉頻繁打交道,兩人要做的事大多沒什麽交集,見麵的次數自然也就少了。


    這一笑,許久不見而生出來的淡淡隔閡好似也跟著消散了。


    周枕玉拉著她坐下來:“你怎麽會被安排到這裏來?我本以為使君娘子會讓你坐在下首的。”


    顧香生搖搖頭:“我這兩日都在複始樓,未曾出來過,也正有些奇怪,旁邊這些女眷,怎的好像從未見過?”


    周枕玉低聲道:“你自然從未見過,她們都是從前在下屬州縣被表彰的節婦。”


    “什麽?”顧香生這兩日忙著翻閱史籍,睡眠不足,現在耳邊聽著綿綿絲竹之聲,原是有些昏昏欲睡,結果瞌睡蟲全被周枕玉這一番話給嚇跑了。


    崔氏請來一群節婦赴宴,還特意安排在她周圍,難道是想借機告訴她,女人就應該像這些節婦一樣安分守己,遵從婦道嗎?


    顧香生覺得既荒謬,又有些啼笑皆非。


    更好笑的是,約莫在崔氏眼裏,像周枕玉這樣沒有嫁人,卻成日拋頭露麵的藥鋪當家人,也被歸入了“不守婦道”的範疇,所以才會出現在這裏。


    她抬起頭,正好與朝這邊望來的崔氏對上視線。


    後者麵色冷冷淡淡,目光之中似乎隱含嘲諷,從她身上掃過,隨即又與旁邊的女眷說起話。


    與她說話的女眷,是宋暝的妻子錢氏。


    崔氏無所顧忌,錢氏卻不敢,她從丈夫那裏幾番聽說顧香生的厲害,知道對方不是一個可以隨意拿捏的女子,但座席安排非她作主,她隻能找著由頭與顧香生搭話示好,不著痕跡撇開自己的幹係。


    “焦先生上迴讓外子轉送於我的茶花,我一直悉心照料,今年開得也好,可我另外又買了幾盆,花期卻總是很短,不如您送的那一盆,您幾時有空,能否蒞臨指點一番?”


    顧香生對錢氏也很客氣:“指點不敢當,嫂嫂若是得空,我便上門叨擾。”


    錢氏笑道:“那可太好了!”


    她頓了頓,又對崔氏笑道:“我與焦先生離得遠,說話不方便,能否請崔娘子將焦先生的座席稍稍挪過來?”


    崔氏心下不快,正欲說話,便見徐厚匆匆過來。


    “娘子,郎君有請焦先生過去入席。”


    崔氏的眉毛高高挑起:“男女有別,焦氏為女客,如何能與男子同堂並坐。”


    徐厚心想您沒來之前,焦娘子都不知道與郎君宋司馬他們同堂並坐過多少迴了,現在再來追究,會不會晚了一些?


    他眼珠轉了轉,帶上為難之色:“可這是郎君之命,小的也不敢違逆……”


    崔氏長這麽大,還從沒被人這樣當眾打臉,弄得下不了台。


    她臉上火辣辣的,仿佛都能感覺到旁人看好戲的眼光了。


    “你去迴了使君,就說焦氏既非命婦,又無家人在邵州任官,不宜拋頭露麵,多見外男,以免妨礙名聲。”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勉力冷靜地說出這句話。


    這下子,在場女眷如何還不知道使君娘子瞧不上焦氏?俱都望向顧香生,也有的在兩人之間來迴打量,暗暗存了看好戲的心思。


    錢氏想打圓場,那頭顧香生卻已起身:“多謝崔娘子迴護關心,隻是我方才正好身體有些不適,久坐唯恐失禮,隻得就此告辭,先行離席,還請主人家恕罪則個。”


    說罷既不應徐澈的召,也不管崔氏的迴答,施施然就走,竟是瀟灑得很,令人目瞪口呆。


    崔氏看著她的背影,還想出聲嗬斥,卻被青芫使勁一拉袖子,拚命暗示搖頭,隻得將滿腔怒火勉強壓下,強自忍到筵席結束,曲終人散,方才怒氣衝衝地去找徐澈。


    “娘子,娘子,您先冷靜些再說!”青芫追在她後麵,卻已經阻止不了崔氏,後者找到徐澈,兩人直接大吵一架,又是不歡而散。


    好不容易方才有點起色的關係,伴隨著這一次爭吵,完全蕩然無存。


    當晚,徐澈又宿在書房,而崔氏則用剪子死命剪著自己手裏頭的單衣,很快便將那件單衣剪得麵目全非。


    而那原本是為徐澈準備的。


    “娘子,您別這樣!”青芫急得團團轉。


    “我對他千般好,也比不上那女人的一根毫毛!”崔氏滿麵淚痕,“我也真是犯賤,為他裁什麽衣裳,辦什麽宴會呢,現在好了,全邵州城的人都知道焦氏落我麵子,給我臉色看,都知道我這堂堂刺史之妻,還比不上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


    “娘子,您快放下剪子,仔細傷了手!”看她這樣,青芫也很難受,又不知從何勸起,“您,您聽我說,我曾仔細查過,發現焦氏這人,著實有些古怪!”


    崔氏冷笑:“她都能讓徐澈神魂顛倒了,可不是古怪麽,若不是會*術,那就是狐媚變的!”


    青芫哎的一聲:“婢子說的不是這個,是她的來曆有古怪!”


    ☆、第109章


    聽見這話,崔氏不由一愣,也顧不上傷心憤怒了:“怎麽說?”


    青芫:“先時婢子曾找徐厚閑聊,聽徐厚說私下沒人的時候,郎君稱唿焦氏為阿隱。”


    崔氏悶哼:“好不親熱,竟連小名也知道了,若說他們沒有私情,怕是鬼都不信!”


    青芫:“娘子且聽婢子繼續說,焦氏的閨名單一個芫字,正好與我同名,若有個小名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徐厚說,上迴焦氏攜一個年輕郎君到刺史府來作客,他親耳聽見那郎君喊焦氏為香生姐姐。”


    崔氏蹙眉:“怎的又多一個名字?”


    青芫:“可不是?婢子也覺得奇怪,便私底下去打聽,發現那年輕郎君像是齊國人,兩三天前就走了,身份來曆似乎也有些蹊蹺,再多的卻不曉得了。”


    崔氏起身來迴走動,嘴裏念念有詞:“焦芫,阿隱,香生姐姐……”


    青芫的腦子倒比她靈光多了:“婢子想著,若郎君在邵州才認識了焦氏,當時娘子又不在邵州,以郎君的身份地位,想要收用焦氏,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何必弄得曖昧不清,觀郎君對那焦氏的行止,似乎有幾分舊情,幾分尊敬,二人關係,絕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


    聽她將焦氏和徐澈的關係描繪得如此親密,崔氏心頭不舒服極了,忍不住撇撇嘴:“你到底想說什麽?”


    青芫:“我想說的是,郎君曾在魏國為質,會不會早在魏國就認識了焦氏?”


    崔氏心中一動,越想越有可能,她也不是瞎子,女人的直覺最為靈敏,從徐澈對顧香生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來看,若說兩人沒一點過往,打死她都不信。


    “這麽說,那個焦氏會是魏國人,她也不一定姓焦。”


    青芫點點頭:“對,婢子正是這個意思,咱們不妨仔細查問一番。”


    崔氏皺眉:“可就算問出來,又有什麽用,那焦氏是不是魏國人,跟咱們有何關係?”


    青芫:“焦氏從魏國來到南平,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過往,也不想別人知道她的來曆,所以才會隱姓埋名。”


    崔氏徹底明白了,她騰地起身:“不錯,若能知道她的來曆,我們再以此要挾,迫她主動離開邵州,這就一了百了了!”


    青芫:“婢子正是這個意思,不過紙包不住火,我怕郎君知道了之後會遷怒娘子……”


    崔氏冷笑:“怕什麽,我一沒殺人二沒放火,到時候要走也是她自己走,誰也強迫不了,他能拿我怎麽樣!”


    頓了頓,又對青芫道:“不過你私下打聽的時候,還是要隱秘些的好,別被徐澈發現了。”


    青芫:“娘子放心,婢子省得。”


    若說忠心,青芫果真是一等一的,她本是崔家的奴婢,陪著崔氏一並嫁入徐家,辦事能力極強,崔氏也對她推心置腹,許多事情都離不開她。主仆二人定計之後,青芫便開始著手調查,先是從焦氏來邵州的時間查起,很容易就問到她是從席家村過來的。


    席家村連接的山路通往玉潭鎮,玉潭鎮則是魏國的邊境小鎮,如果焦氏不是在席家村憑空出現,那麽她就的確是從魏國來的。


    徐澈在魏國為質時,基本就沒離開過魏國京城,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那麽他就算認識焦氏,應該也是在這段時間內發生,也就是說,焦氏很有可能是魏國京城人,而且還出身不低,否則又何必隱姓埋名?


    想要弄明白這件事並不難,崔氏她們根本無需跑到魏國去,當年跟著徐澈從魏國迴來的人如今還在,一部分留在南平京城的徐宅裏,還有幾個如今依舊充任徐澈的馬夫,徐澈是個念舊重情的人,隻要這些人還能做事,願意留在他身邊,他就還繼續用著,這反而給了崔氏調查的機會。


    經過仔細查問,崔氏發現,當年徐澈在魏國時,與不少世家子弟關係都不錯,其中就包括如今的魏國丞相王郢之子王令,萬春公主之子周瑞等,另外還有同在魏國為質的齊國皇子夏侯渝,因著徐澈的風儀容貌,在魏國上層也十分受到青睞,魏國公主就曾三番幾次糾纏不休,更有靈壽縣主,顧家四娘子等人與之過從甚密,時常結伴去京郊玩耍,關係熟稔。


    崔氏留了個心眼,一一問起那些女子的閨名,這年頭女子閨名並未廣泛流傳,可若喊的人多了,也不是什麽秘密,譬如那位魏國公主,姓魏名霽,封號同安,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


    關於顧香生的身份,徐澈也曾交代過知情的人不宜聲張,但一來崔氏與青芫事先商量,並不開門見山,而是旁敲側擊地試探,二來那些被探問的人並沒有太大的戒心,偶爾露出來的口風,也足以讓崔氏她們了解到真相了。


    這個真相足以讓崔氏她們一整天都緩不過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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