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聊間,房間已經收拾出來了,正如老村長說的,鄉下地方,空房間多,不過被褥不夠,床板隻能鋪上厚厚的幹草,好在現在天氣不冷,晚上隻要一張薄被就夠用了。


    顧香生和詩情碧霄三人一間,柴曠林泰則在另一間。


    詩情碧霄怕顧香生睡得不習慣,還打算到地上睡,詩情更道:“我們到馬車上躺著也是可以的。”


    顧香生好氣又好笑,一把將她們扯迴來:“行了,趕緊睡罷,明兒還要上山呢,你們再這樣磨蹭,明天可就起不來了!”


    她頓了頓,又道:“以後在外頭,記得我姓焦,單名一個芫,就叫焦芫。”


    芫字是她方才看到芫花時隨口起的,仔細一想覺得這名字也挺不錯,芫花隨處可見,生命力頑強,雖然不是芍藥牡丹,開花時卻未必比名花遜色。


    不須嗬護嬌捧,無名也自芬芳。


    碧霄詩情都應了下來,大家趕了一天路也都乏了,很快便都陷入夢鄉。


    顧香生翻了個身,忽然想起以前在長秋殿時,她睡到半夜有些熱,踢了被子,被魏臨發現,起來給她蓋被子的事情,那會兒魏臨並不知道,她其實在踢被子的時候就順便醒過來了。


    當時也許隻是心裏有點甜甜的,但現在想起來,尤其是在這種環境下想起來,卻忽然有種想哭的酸澀。


    如果她現在不離開,說不定已經進了宮,待在從前那間長秋殿裏,魏臨就坐在她旁邊翻看奏疏,她趴在邊上吃零嘴看閑書,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溫馨甜蜜。


    再往後,無論外麵如何風雨飄搖,隻要魏臨一日能夠執掌大權,他就會一日為她撐起一片周全的天空,不讓她為外頭的事情煩心,也許他會為了政治交易立嚴氏為後,但顧香生相信,他也會履行自己的諾言,不會對自己有所虧待。


    比起宮裏的平靜舒適,席家村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生活,她需要自己去麵對現實的殘酷,再也沒有人會摟著她為她遮風避雨,她也不再是顧家四娘子,不再是淮南王妃。


    加諸在她身上的種種身份和光環消失,她僅僅是一個叫焦芫的普通女子。


    後悔嗎?


    顧香生是不後悔的。


    她想起這些往事,是因為她知道自己還喜歡魏臨。


    喜歡是不會說消失就消失的,起碼也要經曆一段時間的消磨,可這並不代表她會後悔選擇出走。


    不管將來是好是壞,這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作為一個人,首先不是去愛別人,而是自愛,自尊,自重,這是顧香生的底線和原則,她不會去指責那些選擇忍耐屈從包容的女子做得不對,但她自己絕對不可能那樣做。


    所以,魏臨,我不恨你,我也希望你以後能過得好。


    她這樣想著,迷迷糊糊地睡過去,隱約覺得眼角的濕潤仿佛洇染了枕頭。


    一夜無夢。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被村民的動靜驚醒了。


    按照老村長的安排,除了需要留在家中做飯和照顧孩子的老弱婦孺之外,其他能幫忙幹活的人都被分成兩撥,一撥繼續挖井鑿井,另一撥則上山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水源。


    顧香生他們一出來,立時引來所有人的注目。


    原因無它,昨晚黑燈瞎火,村民又不願意讓他們進門,誰也沒看清他們一行人長什麽模樣,今天一看,喝,兩個老的就不提了,三個小娘子竟是這般美貌水嫩,尤其是為首的那一個,看著就像是個貴人,和這個小村長半點不搭。


    老村長簡單介紹了一下顧香生他們的情形,把對方昨夜救了自己老妻的事情也說了一下,果然大家對這些外鄉人也少了一些排斥,又聽說他們要跟著去找水出力,也都沒什麽異議。


    時間寶貴,誰也耗不起,老村長不多廢話,說完就要帶人出發上山,顧香生也主動跟在後麵,這卻讓詩情等人大吃一驚。


    因為他們原就沒想著讓顧香生動手的,雖然出門在外,顧香生依舊是主子,就算什麽也不做,他們也覺得理所當然,詩情等人私下也早就分配過了,挖井需要力氣大的,柴曠去幫忙,詩情碧霄則跟著上山,林泰一起,有事好多個照應,畢竟詩情碧霄都是年輕姑娘,他們也和老村長說過了,老村長表示同意。


    “娘子,不用您幫忙,我們四人已經足夠了!”詩情道。


    “爬個山也不累事,你看村子裏也有挺多婦人跟著上山幫忙查看的,若成日裏坐著不動,隻會越來越懶散。”顧香生擺擺手笑道,沒等他們說話,跟在大部隊後麵走了。


    詩情碧霄林泰三人麵麵相覷,隻好趕緊跟上。


    往山上的路不難走,就算一開始是人為踩出來的路,這麽多年被村民們一直走,路麵也已經基本成型了。


    靠山吃山,若放在往年,不是幹旱的時候,山上其實還挺多東西的,有野味可以打獵,還有野果可以采摘,還有魚可以抓,就連野生草藥也有許多,之前老村長的兒子媳婦,正是因為想上山采點草藥去鎮上賣,才會失足跌落的。


    但現在,原本能給村民們帶來一個豐富夏天的山,卻樹木凋零,河流幹涸,連飛禽走獸也不知所蹤,估計是跑到哪裏躲起來了,總而言之,跟山下一樣,整座山光禿禿的,完全沒有夏天本該有的鬱鬱蔥蔥的感覺。


    一行人浩浩蕩蕩上山,詩情拉著旁邊一名婦人問:“聽說山上還有賊匪,我們這樣大的陣仗,不會引來賊匪的注意嗎?”


    婦人卻不擔心:“不會的,山大著呢,他們在那一頭,離這邊很遠。”


    上山找水源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老村長他們常年生活在這裏,經驗要比顧香生等人豐富很多,大夥上了山,就被分成幾撥,分頭去尋找。


    老村長給年輕人們說了幾個尋找水源的訣竅,譬如現在河流雖然幹涸了,但有時石頭下麵的水還沒完全幹涸,隻是他們看不見,所以要沿著河流找到下遊,那裏兩岸的岩層裏,可能還會有水流,


    又譬如說在山勢忽然急轉的山灣險道上,如果原先那附近有自上而下的山泉水的話,就算泉水已經幹涸,沿著山勢轉彎處鑿開,說不定也能發現水源,這是之前流水經過時聚集在那裏的,還可能還沒幹涸。


    這些經驗沒有數十年山間生活肯定總結不出來,別說顧香生等人,就連村裏的年輕人也都聽得一愣一愣。


    老村長吩咐完,幾撥人各自分頭行動,顧香生和詩情他們則跟著老村長的隊伍開始沿著山上找。


    從曆法上看,此時其實還未真正進入夏天,但已經開始有了炎熱的感覺,又沒有樹木的蔭蔽,眾人走了一段,就開始汗流浹背,詩情細心,掏出帕子想為顧香生擦汗,後者已經抬起袖子擦額頭了,腳下走得比她們還快,根本沒有想象中的不適應。


    “……”詩情隻好默默將帕子塞迴懷裏。


    這種行程枯燥而辛苦,眾人跟著老村長,他在哪裏停下,大家就在哪裏停下,他讓翻石頭看下麵,大家就照做,不僅要體力,而且還要耐力,顧香生三個女子還好,大家看她們嬌滴滴的,也沒要她們伸手幫忙,但若是連路都走不了,拖別人後腿,那可就太說不過去了,所以日頭曬歸曬,三人誰也沒吭聲叫苦。


    隻是一行人在附近轉了約莫兩個時辰,都一無所獲。


    老村長不時抬頭看看,唉聲歎氣,誰也不知道他在愁啥。


    反是顧香生看出了一點端倪:“您在看樹葉?”


    老村長也沒瞞著他們:“對!”


    “你們看,”他指著前麵那棵樹,“它雖然葉子剩下不多了,可一邊黃,一邊不那麽黃,再看那邊幾棵樹,也都是這樣,這說明了什麽?”


    席二郎傻傻接上:“說明那邊沒被太陽曬得那麽厲害?”


    “蠢貨!”老村長給了他後腦勺一巴掌,“你自己看看,不黃的那一邊還有丁點兒綠色呢,下麵生了些雜草,雜草也沒變黃,說明這附近有水源,水進過下麵,滋潤了樹根草根!”


    “哦~”席二郎摸著腦袋有些委屈:“您說就說嘛,幹嘛打我?”


    顧香生忍笑,扭頭去看那幾棵樹,果然如老村長所說。


    實際上比起倔強的席大郎,不管是老村長,還是顧香生他們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更喜歡軟萌好說話的席二郎,對老村長來說,正是因為喜歡,才要時時帶在身邊教訓指點。


    不過席二郎約莫是沒法理解的,他可能還羨慕兄長能跟著別的隊伍跑呢。


    眾人聽了老村長的話,俱都精神一振,開始在附近尋找他所說的水源,有的則蹲在樹下,開始挖土。


    顧香生則學人拿了小鏟子,在旁邊的石壁上敲敲打打,摸著稍微鬆軟一些的土層,就用鏟子挖下去。


    挖了幾下,摸著泥塊好像還有點濕度,顧香生也興奮起來,手下動作加快。


    但挖了幾下,除了能感覺到泥土比較鬆軟濕潤之外,想象中的水流潺潺,根本一丁點影子也沒有。


    不止顧香生,旁邊跟她一樣想法的人也都很失望,大家幾乎把附近土層都挖了個遍,一眼望去,全是坑坑窪窪,但就是沒見水。


    老村長也歎了口氣:“就算之前有水,現在應該也沒了,走罷,趁著天色還早,再多去幾個地方找找看!”


    “等等!”出聲的是林泰。


    林泰在有點兒濕潤的那塊土壁上摸了又摸,還不嫌髒地探進挖出來的坑口去摸索。


    “老村長,我倒有個法子,隻是不知道管不管用,暫且隨口一說,您看這樣行不行,這塊濕潤的地方再鑿深一些,然後再在旁邊幹燥沒水的泥壁上鑿個洞出來,不用大,越深越好,然後再放點柴火進去燃燒,看能不能把旁邊的水集中到一處,給逼出來?”


    旁人聽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這是什麽怪辦法?而且沒聽過找水還用火燒的,簡直聞所未聞。


    但老村長不愧是老村長,他認真想了想,還真道:“可以試試。”


    有了他這一句話,接下來就好辦多了,村民們都聽老村長的,自然沒什麽意見,鑿這種泥壁也不需要太多工夫,於是一部分人繼續去附近尋找,留下幾個挖鑿撿樹枝。


    席二郎好奇心重,不肯繼續跟著別人走,非要留下來看熱鬧,經過昨夜的事情,他總覺得顧香生這一行人很厲害,比以往過路的商賈都要厲害,尤其是為首的顧香生,讀的書比阿翁還多,懂得得也比阿翁多,隨隨便便就能引經據典,像昨夜她提到的什麽《史記》,席二郎就沒聽祖父說過。


    焦姐姐很厲害,跟她在一起的人,自然也很厲害,樸素的少年這樣想道。


    他雖然隻有十二歲,但還是很能幫上忙的,手腳伶俐地將大家撿來的樹枝塞進已經挖好的洞裏,然後點上火。


    濃煙很快從洞穴裏冒了出來,林泰又讓大家將洞口堵上大部分,隻保留基本的空隙,以防火沒了氧氣而熄滅,又可以達到加熱洞穴的作用。


    所有人睜大了眼睛瞅著旁邊有些濕潤的另外一個小洞,雖然不太明白老村長和林泰的這個怪辦法到底管不管用,但每一個人,無疑都打從心底希望有奇跡發生的。


    然而柴火劈裏啪啦燒了過半,旁邊那個小洞半點動靜也沒有。


    大家都麵露失望,有的人甚至嘀咕“用火怎麽能找到水嘛”,便兀自走開了。


    林泰和老村長也都很失望,不過做這些事情並不費太大工夫,眾人之前也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沒了驚喜,也不會更絕望。


    “走罷,再去別的地方找找。”老村長暗歎一聲,他心裏比任何人都焦灼,卻不能表現出來,隻是揮揮手,示意眾人繼續走。


    “水!阿翁!水!”席二郎忽然叫了起來,聲音已經極度興奮都有些變調了。


    眾人連忙迴過頭,卻見那個小洞裏頭果然有股細細的水流滲出來,滴落到地上。


    那甚至還不能稱為水流,頂多隻是連串的水滴。


    然而這已經足夠讓人亢奮了,所有人都緊緊盯住那裏,仿佛看見了世上最珍貴的東西。


    連老村長一時都忘了動作。


    還是林泰提醒了他們:“要不要把洞再挖深點,還是旁邊的火再加大一點?”


    老村長迴過神:“對對,趕緊將洞再繼續挖,看看水到底是從什麽地方流出來的!”


    其實也用不著他吩咐了,有些人將帶上山來的空桶放在下麵接水,另外一些村民則順著水滲流出來的方向繼續挖,驚奇地發現隨著小洞越挖越深,出水量也越來越大。


    眾人歡欣鼓舞,臉上喜氣洋洋,都跟過年似的,連看著顧香生一行人的眼神,也頓時不一樣起來。


    先前大家見他們深夜來討水喝,誰都懶得理他們,可人家一來,立馬就讓他們找到了水,不是貴人是什麽?


    老村長比他們要沉得住氣,他帶著人在周圍走了一圈,發現附近果然有條小溪,從土痕來看,原來雨季的流水量應該也挺大的,現在雖然表麵看上去幹枯了,但既然他們能在那邊接到水,這就說明小溪下麵肯定有地下水,而且尚未幹涸。


    水源源不斷地湧出來,看起來幹淨又明澈,大家帶來的桶都裝滿了,見了水還往外流,痛惜之餘,甚至還有人跪趴下來用嘴接水,讓人看得又好氣又好笑,但村民們這是被旱情整怕了,從前不覺得,現在卻是一滴都不肯浪費的。


    有的村民很機靈,也沒等老村長發話,提起水桶就往山下跑,說要再去拿桶來接。


    更加幸運的是,這裏地勢不高,離村莊也不遠,以村民們的體力,來迴一趟並不費很多事。


    大夥臉上都洋溢著喜氣,尤其是席二郎,更圍著林泰團團轉:“林叔,林叔,你可真神了,你怎麽知道用火能把水弄出來的?”


    ☆、第80章


    林泰依舊還是那副沉穩憨厚的模樣,也沒露出多少得意之色,隻笑道:“我隻是從前在山裏,看人家冬天在洞裏燒炭取暖,若是洞裏有不少柴火,足夠溫暖,而旁邊石壁又足夠濕潤的話,燒久了,那濕潤的地方就會流出水來,所以姑且試一試,沒想到還真管用了,但若要說裏頭有什麽大道理,我也說不出來。”


    老村長不像村民那樣高興得忘乎所以,圍著水流團團轉,他對林泰和顧香生等人拱手道:“不管怎麽說,這都托了幾位的福!自打你們來到村子之後,咱們這裏的好事就一樁連著一樁,老頭兒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還請幾位務必多留些時日,好讓我也盡一盡地主之誼!”


    林泰等人自然沒什麽意見,是走是留,他們都唯顧香生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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