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巧巧一句話,就把顧香生的功勞都抹去。


    小焦氏抿了抿唇,顧香生操辦宴會的辛勞她是知道的,因為期間自己曾與顧琴生一道入宮探望過顧香生,彼時對方正忙得不可開交,妯娌姐妹三人說不上幾句話,她們就告辭離宮了。


    但她又不好反駁嘉善公主,否則倒弄得好像顧家人急於幫顧香生表功似的。


    宴會還未開始,宮中嬪妃也還未到,來的大都是各家貴婦,其中也有些誥命在身,卻頭一迴參加這種場合的,心裏正戰戰兢兢,生怕自己禮儀出錯,何曾料到這宴會還沒開始,似乎就已經聞到硝煙的味道了,一時別說開口插話,連大氣都不敢出。


    “公主說得不錯,我一個人本來就做不成這許多事情,若不是貴妃派到我身邊的朱司闈幫忙,現在隻怕宴會還開不了!”


    說話的顧香生與劉貴妃相攜走過來,完全打破了旁人關於二人不和的種種揣測。


    “再說了,這人員安排,菜品單子,諸事種種,若無禮曹和六尚局,以及宮中上下齊心協力,光憑我一個人,難道還能多長出幾隻手,順便連做菜端盤的活兒也一並幹了麽?”顧香生笑盈盈道。


    她說得風趣,眾人都捧場地笑了起來。


    劉貴妃瞥了她一眼,敢情對方早就料到會有人說閑話,所以才主動到麟德殿與自己一道過來的?若是如此的話,心思未免也過於縝密了。


    隻不過再如何縝密也好,今天注定不是一個平靜的日子,若顧香生能從頭到尾保持這份鎮定的話,她倒還會高看幾分。


    劉貴妃微微一笑,輕輕疊住顧香生的手,笑道:“不錯,雖說這是眾人齊心協力的結果,但我忙於二郎的婚事,無暇分身,說到底還是阿隱多出了許多力,陛下也多次在我麵前誇獎,說思王這個正妃娶得實在是好呢!”


    看到二人如此和睦親密,眾人倒是出乎意料之外,隻是誰也不會將心思表現出來,都順著劉貴妃的話湊趣開玩笑。


    劉貴妃與其他嬪妃各自落座,女眷們一一上前行禮,這其中許多人看著麵生,連顧香生也認不大全,劉貴妃又非神人,當然不可能例外,不過這種場合,身邊會有女官在,每過來一撥人就會低聲告知對方名字來曆,不致稱唿寒暄時失禮。


    顧家因有定國公爵位,又是思王妃娘家人,座席倒還靠前,也已經早早見過禮了,不過這種場合很難說幾句體己話,離得也有些距離,說到底,成婚前後,終究是有差別的。


    在家裏時,她與父母關係平淡,談不上如何親近,還想著出嫁以後海闊天空,不必日日見了尷尬,可真等隔著人群遙遙看見娘家人,心中卻仍舊忍不住生出一股傷感,即使是許氏,看著也覺得親切。


    無論如何,終究是血脈相連啊。她暗暗歎了一聲。


    不過這等場合卻容不得她有半點走神,伴隨著碧霄在她耳邊低語“那是鴻臚卿的家眷,鴻臚卿夫人林氏,及其女兒,高點的是長女杜妘,矮個子的是次女杜婉”,顧香生又瞬間迴到現實,她微微頷首,仔細打量過來行禮的杜家家眷。


    林氏與兩個女兒都稱不上美貌,不過長者端莊,幼者嫻雅,看著便知教養良好,出身名門。


    據說長女杜妘是嫡妻林氏親出,而杜婉則是庶女,自小被林氏親自教養,與嫡出無二。


    就這麽看著,不管嫡女庶女,的確都被教得很好。


    要說容貌,杜氏姐妹自然比不上顧香生,甚至比不上在場的大多數年輕女眷,更別說跟年紀相仿的嚴希桐相提並論——繼顧琴生嫁人,程翡也訂了親之後,國色天香的美人各自名花有主,令人扼腕,唯有嚴家小娘子嚴希桐,年方十一二,便已出落得容光豔絕,甫一出場就幾乎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


    不過劉貴妃似乎獨獨對年紀小一點的杜婉很感興趣,拉著她的手親切地說了兩句話,還詢問起平日讀書起居情況。


    旁邊同安公主便笑道:“兩個杜小娘子好生親切,我見了就喜歡,難怪阿爹說杜家家教好呢,依我看,以杜小娘子的年紀品行,給我大兄當側妃不正好麽?”


    周圍似乎瞬間靜了一靜,雖還有人小聲說笑,但更多人的眼神都禁不住往顧香生這邊瞟過來。


    杜婉臉色迅速紅了起來。


    作為女兒家,尤其是庶女,婚事自然不是她能說了算的,但思王出了名的俊秀郎君,別說杜氏了,就是滿京城的公卿貴族女郎,又何曾沒過這個念頭。


    給思王當側妃,杜氏嫡女自然委屈了些,不過庶女卻正好,身份上也沒什麽不配的。


    想及此,她不由自主往顧香生處看了一眼。


    別人沒有杜婉的女兒心思,想的自然是另外一迴事。


    同安公主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給了思王妃好大一個難堪。


    看來先前劉貴妃思王妃一道出現,依舊是麵和心不合,否則同安公主如何會在眾目睽睽下說這種話?


    小焦氏和顧琴生遙遙相望一眼,彼此心裏都有些擔心,她們早就料想顧香生在宮裏的生活並不會一帆風順,如今更是印證了她們的擔憂,儲君之位未定,宮裏暗潮洶湧,這是人人都能想象得到的,但這種場合,她們根本插不上話,隻能暗暗替顧香生焦急。


    她要如何應對?


    裝沒聽見自然是最好的法子,可那樣一來,未免會讓人覺得她是怕了同安公主,可想而知此後京城中一定也會說思王妃怯懦怕事。


    劉貴妃仿佛沒聽見同安公主的話,依舊小聲與杜家夫人敘話。


    在所有人內涵各異的目光下,顧香生麵色如初,隻是笑了笑,慢條斯理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杜小娘子這樣好,公主該想著為益陽王湊個雙喜臨門才是,怎好便宜了你大兄呢?不過我這話也說得不應該,杜小娘子待字閨中,怎好隨意拿人家的名譽開玩笑呢?碧霄,將這隻鐲子拿給杜小娘子,就當是我這個做嫂嫂的,為公主的妄言賠罪了。”


    同安公主張口結舌,怎麽也沒想到顧香生會說出這番不要臉的話來,好人歹人都讓她做盡了,自己還說什麽?


    更可氣的是,對方居然還代自己賠罪,她又有什麽資格!


    及至此時,她才明白母親為何總交代自己不要衝動,因為她對顧香生的印象還停留在當日,可那時顧香生拿她沒辦法,是因為兩人身份不對等,如今站在對等的高度,她這點小伎倆在對方麵前實在不夠看。


    當嫂嫂的思王妃都賠罪了,豈不襯得同安公主不懂事?


    同安公主氣得臉色都白了,在不管不顧破口大罵砸場子與忍氣吞聲放下身段說笑之間徘徊不定。


    與她同樣白了臉色的還有杜家的庶女,不過人人都知道她不過是被作了筏子,相比同安公主,她能得到的關注寥寥無幾。


    前一刻的得意洋洋,此刻卻成了尷尬,同安即使不去看,也知道在場許多人心裏肯定充滿幸災樂禍的想法,其中還有許多平日裏被她母親壓著的嬪妃——就算自己幹不了什麽,能看看笑話出出氣也好。


    這就是宮廷,人情冷暖,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毫不例外。


    好在,劉貴妃終於開口了。


    “杜家姐妹的確可人,不過給了妹妹,豈能不給姐姐?”她言笑晏晏,同樣將手上鐲子褪下來交給身旁女官。“公主不懂事,給你們添麻煩了,還請不要見怪。”


    杜夫人忙領著女兒謝恩:“多謝貴妃與思王妃賜物,她們年小福薄,怕擔不起這份厚賜!”


    劉貴妃含笑:“既然給了就收下罷,一家有女百家求,你將兩個女兒教得這樣好,以後家裏的門檻定然要被人踏破了。”


    轉眼間,同安公主的任性就被劉貴妃的雍容掩蓋過去,就連顧香生方才的迴應,仿佛也顯得不那麽出彩了。


    但出不出彩,人人心中自有一把杆秤。


    思王妃不是好欺負的人物,同安公主自取其辱,還得其母出麵圓場,這個印象怕是短時間內會在眾人心中揮之不去了。


    小焦氏和顧琴生對望一眼,彼此都微微一笑,也放下心來。


    以四娘的性情,她們原也不必那麽擔心的。


    小小插曲揭過,杜家之後,又有各家女眷上前行禮問安。


    其中就有呂家的女眷。


    顧畫生是跟著婆婆小姑子一道來了,不管關係如何,表麵文章總得做,她想跟顧家的人一道來,就算呂家答應,顧家也不會願意,如今她與顧家人的關係也並不怎麽好,就連顧琴生,提起這個親妹妹,也隻能作出一言難盡的苦笑。


    聽說最近顧畫生不肯住在夫家,總是三天兩頭往娘家跑,因著這個緣故,她們走過去時,坐在旁邊的顧琴生不由多看了顧畫生幾眼。


    不看還好,這一看嚇了一跳。


    隻見顧畫生比之上次見到時還更消瘦了三分,幾可稱得上形銷骨立,有衣裙罩著,乍看還看不大出來,隻有從袖子下麵露出的手,以及雙頰下巴可見端倪。


    顧畫生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難道她在婆家過得不痛快,婆家便連她的飲食也怠慢了?


    顧琴生一雙眼睛在呂家其他兩個女人身上轉了一圈,並未發現任何異樣,隻是她們與顧畫生之間的疏離冷淡,顯而易見。


    無論這個妹妹闖下多少禍事,她終歸都姓顧,與自己的血緣不可割斷,這是無法抹殺的事實,看見她這個樣子,顧琴生既痛心又無奈。


    閑話休提,各家女眷一一落座之後,便有教坊司的樂妓奏樂起舞助興,舞姬羅裙上也都係了五彩繽紛的香囊,截蒲為劍,翩翩起舞,寓意驅邪卻鬼,正應了端午習俗,比之民間,服裝不僅精致,而且色彩紛繁,舞者相貌柔美,姿態魅惑,眾人看得津津有味,一時都舍不得轉開眼睛。


    女眷這邊歌舞升平,外臣那邊,皇帝也已到場,眾人起身行禮拜見,便各自落座,君臣同樂。


    牡丹在側,波光粼粼,皇帝便提議賦詩助興,這正應了一幹文臣的心思,幸而魏國兩邊都有戰事,武臣大多都被調出去迎戰了,吹胡子瞪眼睛憋不出詩句的人不多,能在官場上一路當到三品官員的,就算不是詩賦出身的進士,普通水平的詩總是能吟出一兩首來的。


    以尚書令王郢為首,有的用牡丹作題,有的以端午為題,還有的歌頌皇恩浩蕩,眾人詩興大發,花團錦簇,雖然其中大多是生搬硬套之作,也不乏文理通暢,遣詞優美的佳章,其熱鬧場麵,不比女眷那邊遜色半分。


    年輕一輩中,以文采聞名的王令如今不在京城,新科進士們為了博得皇帝一聲讚賞,使出了渾身解數,將早就預備好的詩篇一一奉上,聽得永康帝龍顏大悅。


    進來諸事順利,南方平叛,又將吳越半數疆土收入囊中,皇帝心情正好,耳邊聽著歌功頌德之聲,心中也不免有些飄飄然,卻見場中一人從頭到尾未曾出聲,便道:“思王可有詩作?”


    眾人一看,是啊,思王自小得當時大儒調教,文章做的是一等一的好,以往也曾有佳作麵世的,今天卻有些低調安靜了。


    被點了名,魏臨起身道:“迴陛下,臣方才在想一個人,一時出神,未能來得及賦詩。”


    皇帝挑眉:“何人能令你如此忘我?”


    眾人自也停下作詩,朝思王望了過去。


    王郢暗自皺眉。


    皇帝廢太子的時候,他是不讚成的,因為天下皆知太子沒什麽過錯,奈何皇帝一意孤行,誰也勸阻不了,他心裏其實也明白,太子年長,對皇帝造成了威脅,所以不管太子做得是好是壞,皇帝心裏都不踏實。


    太子既廢,皇帝一時沒有另立他人的意思,魏臨事事低調,韜光隱晦,任憑皇帝將他身邊的文臣驅逐殆盡,也沒有半句怨言。但王郢兩朝老臣,也算是看著魏臨長大的,對他的性子了解幾分,覺得他斷然沒有表麵看上去那樣柔弱可欺。


    偏生這時益陽王跟著英國公程載在前方刷戰功,思王卻在後方碌碌無為,一方勢大,一方式微,朝中流言紛起,都說皇帝賜婚,給益陽王納了手掌兵權的程家,卻給思王納了毫無實力的顧家,這明顯是暗示了什麽,也許等到益陽王迴來,這儲君之位就要定下來了。


    到底是不是這樣,王郢不敢斷言,但他心裏也覺得皇帝這樣安排不妥當,思王如果不是軟柿子,就肯定會有所動作。


    伴隨著思王開口,王郢忽然發現,他的預感和隱憂也許在今日會成真。


    你方唱罷我登場,這注定不會是一場尋常的端午宴。


    卻聽得魏臨緩緩道:“兒子忽然想起十年前,也是端午,也是在這裏,阿爹帶著我,二郎,三郎幾人放紙鳶,賽小舟,如今雖然時隔多年,每每想起,心中依舊快活得很,隻可惜景致依然,人物已非,二郎馳騁沙場,三郎在黃州,也不知有沒有吃粽子。”


    果然來了!王郢暗歎一聲。


    場麵霎時寂靜下來。


    許多人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思王。


    三皇子被流放黃州,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情,思王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是嫌命長了麽?


    然而魏臨好似並未察覺眾人的心理活動,麵上柔和,甚至還帶著微微的懷念向往之色。


    皇帝臉上喜怒不辯,眾人屏氣凝神,心中已經開始預備著天子隨時大發雷霆了。


    方才歡樂輕鬆的氛圍,瞬間消失無蹤。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並沒有生氣,伴隨著思王的話,他臉上也浮現出一絲傷感。


    離得近的官員,心中暗自震驚於思王對皇帝的影響,然而仔細迴想,早在幾個月前,黃州亂民起事,當時皇帝似乎就對此事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注,現在看來,皇帝未必是在關心這件事,而是關心身在黃州的人。


    聽說三皇子在黃州表現得異常安分,亂民起事時,他還與知州一道幫忙安撫流民,鎮壓叛亂,表現得很好,也難怪皇帝會顧念舊情,畢竟再怎麽說,人家也是父子。


    思王會開這個口,想必也是摸準了陛下的心意罷?


    許多人暗自揣測,隻見皇帝摸著胡須:“三郎自幼便愛吃粽子,然而黃州粽子的滋味,想必是及不上京城的。”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三皇子在黃州,定也日日思念父母,還請陛下將其召還,共敘天倫,以全拳拳慈父之心,黃州寒苦,三皇子想必幡然悔悟了。”


    在場大多都是人精,壓根不需要多說,便有人緊跟在魏臨後麵奏道。


    緊接著又齊刷刷跪倒一片。


    皇帝歎了口氣:“都起來罷。”


    沒有允諾,但也沒有訓斥,也許再過不久,以巫蠱案獲罪的魏節,還真可以迴京了。


    說不定還能複爵。


    如此一來,儲君之爭怕是又生波瀾。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夢溪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夢溪石並收藏天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