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訴苦的時候,趙令遊就在一邊聽著。


    有一次,一個莊稼人訴苦的時候,講到自己六個孩子都被活活餓死的時候。這個青年的神色是冷的,低聲說:“天下的田產,其實足夠天下人用,不必餓死那麽多人!”


    這句話別人沒怎麽注意,隻沉浸在訴苦的悲憤情緒裏。而張若華注意到了。


    她的確讀書不多,但是就她觀察來看,這個人做事很有條理。


    而有條理的人,又有天下概念的人,不會是想安心當麻雀啄食的人。


    趙令遊安安靜靜看她分析。


    哪個時代都有聰明人。在趙令遊看來,張若華這樣的,無疑也是自己時代的驕子。


    都說貴族教養好,容易出天才。趙令遊覺得這純粹是放屁。


    事實上,天才是和人口基數有關的。


    占百分之九十九的貧苦大眾裏麵,才有最多最不俗的鍾靈毓秀者。


    隻是往往太平時候,這些人有層層官家豪族的鐵索壓著,得不到任何資源與發芽的機會。他們的血淚則被貴族階級拿去供養自己階級中的庸才出頭。


    所以,每逢世道一亂,民間就會有為數眾多的各類不俗之人脫穎而出。


    亂世之中,往往將星雲集,帝才遍地,智士濤濤。這些人往往來自太平時怎麽也出不了頭的民間大眾。


    有人抱怨,太平時代少驚才絕豔的才士。哪裏是少才士啊!隻是權貴豪族重重壓榨之下,民間能掙出命來的有才之人,少得可憐而已。


    所以趙令遊從來也不讚同壓榨女子那一套。就他看來,一個民族裏麵的才士是隨機分布的,男女各占一半。


    把女人圈在牆裏,不給走出社會的機會。就等於把這個民族可能出現的英才,給活活廢了一半。這簡直 是令人忍無可忍的浪費。


    注意到丹鳳眼青年正在神遊天外,張若華立刻住口:“這隻是我個人的猜度。請趙首領不要見怪。”


    趙令遊迴過神來,這迴他沒有矢口否認,而是反問道:“你既然覺得我想造反,那麽,還敢跟著我?”


    張若華微微笑,心靈之裏的那塊石頭顯現在她的目光裏,很安靜和順的說:“就像你說的。這不是亂世。但是地主的田越來越多了,我們的田越來越少。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要亂的。而我是一個什麽也沒有了的人,在亂起來以前,怕就已經和我的女兒們一樣地死去。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趙令遊難得露出一個比較真摯的笑容,站起來看了一周,這個流民的團隊裏,剩下的人七七八八。已經徹底散了。他伸出手:“重新介紹一遍。我姓趙,名令遊,字守成,隻是個流民頭子。補充一句:還是個目前已經失敗、很可能被官家當反賊抓起來的光杆一個的流民頭子。”


    張若華想了想,學著他的古怪的禮節,也伸出手:“我姓張,名若華,無字,是個一無所有的人。恩,是一個不認識幾個大字,被時人認為應該在灶前過一輩子的鄉下女人。”


    趙令遊此刻難得脫去了徹骨的冷淡,朗聲笑起來。他停住笑,補充了一句:“你跟著我走。男人能做的,你都必須做。”


    張若華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笑了:“正是我的願望。”


    ——女人繼續離開灶台床榻,做男人也能做的事嗎?


    ——能。當然能。造反不分男女。


    留給他們的時間並不多。官家豪族利用威逼利誘分化了流民後,就將原來隱藏在眾多流民團體中的趙令遊暴露了出來。各大公族都恨此人恨得牙癢癢。


    就是此人,鼓舞那幫賤民給他們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煩!


    他們已經著手要追捕這個特別能搞事的流民頭子。


    趙令遊這個被官府重點盯上的人,已經早早知道自己會被盯梢,因此已經早做好萬全準備。


    而張若華和其他兩個還是願意跟著趙令遊的人,因為不太起眼,也沒有名頭,不招人注意,就跟著混入返鄉的流民裏,裝作是被遣返迴鄉的流民之一,偷偷離開官府的勢力範圍。等到一個指定的地方,再行匯合。


    但還是出了意外……


    上麵通過一家公侯府第,發下來一個奇怪的指示:除了趙令遊這個流民頭子,還有一個叫張若華的女人,也是必須張貼告示追捕的對象。


    張若華措手不及。她沒想到自己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物也會被人盯上。雖然她在流民管事當中,比較得趙令遊看重,但是其他更得看重的流民管事,官家也是輕輕放過了。


    到底是誰,會特意指明要追捕她?


    作者有話要說:在複習的間隙裏更新一章。


    這章寫的比較晦澀、幼稚,望大家海涵。


    ☆、第50章 人間路〔九〕


    傍晚時分,黃昏暗落,南細城這座被那些來自鄉野的“鄉下流民”驚破膽的城市,不過幾個月就擺脫了惶恐,街頭巷尾轉瞬又繁華起來了。


    雖然有宵禁,但是到王朝的而今,這紙禁令,在各地繁華富貴的大城市是形同虛設的。大凡是權貴雲集、 商賈蜂擁、百工匯聚、人馬紛擾的名城故地,多半都已經是通宵達旦,歌飲不息。


    雖然一離開這些繁華地界的城門,走不了多遠就能看見局促冷清的縣城、破敗的村落兩兩坐落,其中布滿饑餓與渾身黝黑灰仆仆的人們。但是那些土黃與糞臭的顏色氣息,遠遠越不過那座城門,到達不了這些漿聲燈影、綺羅香塵裏。


    黃昏的紅雲慢慢消散,幾聲鑼鼓之後,燈一盞盞點起來,街上反而更熱鬧。


    酒香、菜香、甜味、汗味,百味雜糅,混成市井。


    湯餅、燒酒、脂粉、綢緞,衣料摩擦,團作夜景。


    南細城裏,夜色一到,百鬼夜行。各個行得行不得的行當,各路正經不正經的魑魅魍魎,都悄然潛行,傾城出動。


    城東有條河叫潮河。潮河邊的野地叫做潮關。過潮關此地,綿延大約半裏,窩著九條的巷子。巷子固然隻有九條,但是周旋轉折間,在這巷子前後左右的卻有通道百條,活似百節蜈蚣。


    巷口狹窄而像腸子一樣彎曲,寸寸節節,有精致的低房與秘密的陋室,這些房屋外麵的圍牆,往往是布滿了黑紅的胭脂汙跡,煙熏火燎一樣。


    這個地方,人稱蜈蚣蕩。裏麵的住戶,十之七八都是女人。而且人員雜錯,有像大家閨秀一樣每天琴棋書畫,妝容閑雅隱居深院,並有丫頭伺候著、假母護持著,非向導引薦,尋常人望之不及的。也有塗抹著劣質口脂香膏,皮膚粗糙,經常早出晚歸,領著不同人進進出出院子的。


    附近的人都知道,隻要每次一到黃昏臨至,別的地方不管,通常白天寂靜若死的蜈蚣蕩,必然是管弦歌舞、燈影通明,笑罵聲交雜。裏麵的女人傾巢而出。


    其中這些身上散發著劣質香粉味、濃妝豔抹的女人,數量遠遠超過隱秘不出的“大家閨秀”,大約有五六百之數。


    她們每逢傍晚,就沐浴熏香,塗抹香膏,穿著暴露地成群離開巷口,像一支浩浩蕩蕩的脂粉妖物,在街上左顧右盼,靠在牆上、來迴走動或者盤踞於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


    茶館酒肆岸上,紗燈百盞。


    茶館簷下昏暗的角落裏,蛾子繞著紗燈百無聊賴地飛來飛去。昏沉沉的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有一股辛辣的劣質香粉味,偶有蛾子被黏膩的頭油粘住,被一雙指甲塗得豔紅的手揪下來,一聲嘟罵後彈在地上,轉瞬生命消逝。


    偶爾有人喊了一聲,就從這片昏沉的黑暗裏忽然地浮現出來一張張女人的臉,都是白慘慘臉,紅通通唇,直直盯著發出喊聲的人。


    這些臉在燈光掩映下互閃互滅間,若隱若現。如果喊的是個男人,並且這個男人指住了一張臉,那麽這個女人就像是得以脫離幽冥、化形而出的鬼物,略帶解脫地舒一口氣,掀開竹簾,裸出腳丫子,從黑暗的角落裏走出來。


    燈前月下,人無正色,一白能遮百醜,都是白白的臉。管她這白色是像鬼或像妖,隻要摟定的腰是柔軟的女人的腰,這些渾身汗臭的男人也就滿足了,嗅著刺鼻的劣質香粉,被這女人疲倦麻木地領著向蜈蚣蕩的方向去罷。


    到了蜈蚣蕩的巷口處,就能聽見遙遙地有偵伺者向巷門唿曰:“某姐有客了!”


    巷子裏麵頓時爆發出此起彼伏的高高低低的女人的笑聲、罵聲、應聲,好像脂粉的驚雷,火燎即出。


    慢慢地,夜越來越暗,越來越寒冷。那些在燈火掩映間,一閃而過的慘白女人臉,一一糾纏著不同男人離去了。好像一個個的幽魂得以超脫。


    剩下的不過二三十張臉,仍舊在夜晚的淒冷江風裏,無聊地徘徊在逐漸冷清的茶館酒肆紗燈畔,眼望著飛蛾。


    沉沉二漏,燈燭將燼,茶館黑魆無人聲。茶博士不好請出這些人,惟作嗬欠。


    而這些女人也情知自己今日恐怕是無所收獲的了,隻是仍舊不死心便具集在一起籌錢。


    臉上的劣質香白粉簌簌往下落,袖裏的銅板銀錢一枚枚地湊,用蔻紅的指甲遞上錢,向茶博士買燭寸許,以待遲客。


    黑魆無人的茶館裏悄無聲息,外邊隱隱有管弦聲,但是她們圍坐在燭光旁,一個個都垂著頭。


    其中有一個年紀大的,怒道:“喪氣甚麽,一個個的,難為人家瞧得上!”說話間,她的慘白臉上的香粉還簌簌地落,露出一點又一點皮膚的黝黑本色,像是抹了霜的驢蛋。


    另一個年紀小一點的女人,摸了摸自己的枯黃稀少的發鬢,粘了一手髒唿唿的地攤頭油,慘笑叫了一聲:“楊姐……”


    她們互相看了看,都到底一時無言。


    終於有一個年紀最小的,還是強笑著,說:“許有遲客。”說著為鼓勵,竟自嬌聲唱起《劈破玉》等小詞:


    “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


    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


    要分離,除非官做了吏。


    你要分時分不得我,


    我要離時離不得你;


    就死在黃泉也,


    做不得分離鬼。”


    歌聲伴著淒冷的江風飄出茶館,一縷縷,若隱若現,時斷時續。


    有了這個最小的帶頭,其他人或自相謔浪嘻笑,故作熱鬧,以捱過光陰。


    然而笑言啞啞聲中,漸帶淒楚。


    直至突然有數人喝罵:“夜深了,哪個鬼嚎,扯她去見官!”


    一群的笑語頓時戛然而止。這群濃妝豔抹的女人互相看了看,惶惶如互相取暖被打斷的鵪鶉,怕被人再驅趕,隻得一起沉默下來。


    夜半時分,她們不得不離去,悄然似一縷隨風飄散的亡魂。


    其中唱劈破玉的那個,在夜風裏縮了縮,畏懼道:“諸位姊姊,不如我們湊錢給媽媽,以免受苦挨打。”


    其他人一時沒有迴她。半天,一個高個的女人說:“哪來的大錢。姐妹湊一湊,怕也隻夠那假母寬赦一個人的。”


    老鴇兇惡,她們拉不到客,受餓、受笞,俱不可知。


    出了茶館,離了酒肆,一路上大家都多多索索,眼睛還不時地流連,盼望能有人問一句、看一眼,她們就好蛇纏老鼠似地纏上去。街邊偶有行人,也多知道她們的身份,匆匆地躲避瘟疫一樣避開。


    至於跑,更不敢想。到處是人販子,跑了,也沒有出路。何況這些女子沿街覷著,那些街巷的暗處,都不時有人的影子――那是“保護”她們的人。


    此時,月光清清地照下來,


    她們滿身疲憊,滿臉淒惶,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


    一路默默無語地行至蜈蚣蕩口,眼見得蜈蚣蕩燈火通明,她們越發惆悵,這二三十人裏有人已經開始一邊哽咽一邊罵罵咧咧。


    忽然,最小的那一個,年紀大約有十六、七歲,白粉下的臉蠟黃蠟黃,方臉、厚嘴唇、瘦幹幹身子,隻有一雙眼睛生的好看嫵媚一些,人家都叫她“黃臉”。


    黃臉低低喊道:“有人!”她指著蜈蚣蕩一片最冷清的屋舍,那裏燈火黯淡,一片漆黑,是她們這眾姊妹的居處。隱隱綽綽,好像看見有一個人影癱倒在牆角的隱蔽處。


    女人們麵麵相覷,黃臉視力最清楚,說:“好像……好像是個女人。”


    一群人裏麵有幾個最大膽的決定去看看。


    包括黃臉在內的五六個人,就走近一看,果然是個衣衫襤褸的女人,瘦骨嶙峋,跟花子似地。頭發髒成一縷一縷,皮膚黑而有繭,臉上身上都是血跡,在黑乎乎的夜裏,根本看不清長相。她昏昏沉沉、嘴裏胡亂嘟囔,人事不知。


    看清這女人的虛弱,其中一個比較謹慎的大姐蹲下去,在這個女人身上掏了掏,說:“反正不是良民。沒有路引和別的證明,一枚銅板也摸不到。八成不是個逃奴,就是乞丐、流民。”她望了望姐妹們才淒涼地慢慢說:“也可能是個不中用了的‘鄰居’。"


    蜈蚣蕩裏的女人,多半是沒有正經身份了的,出去了,也找不到什麽活路。經常就有“不中用了”的女人被鴇母命人丟到巷子外邊,任其死生。


    她說話的時候,屋舍裏麵大概是聽到了一些動靜,忽然響起一聲高亢的怒罵,假母似乎因為沒有客人,氣得厲害。這群濃妝豔抹的女人,摸摸自己手臂或者腿上的鞭痕,又看看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似乎看到自己將來的命運,不由一個個低頭垂淚。


    一個不知來路的人,或許就放置不管罷。說不定明天清晨,她就消失不見了。在蜈蚣蕩裏,就這樣消失了的女人不計其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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