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煙聽了,深深吸口氣,語氣裏的積怒深重:“她們哪裏不配?她們受了這樣的苦,還要來給人當奴婢。吃點東西便不配了?再精貴的東西,原料也是老百姓手裏勞作出來的!”


    翠幔不知這個混人五娘子今日為何怪裏怪氣,火氣這樣大。府裏一貫有人說這個混人五娘子是真善人,也有更多人一貫說她是真怪人,脾氣無來由的。


    但她身為別院下人,也隻能匆匆謝罪,哀哀地跪到地上:“是奴婢嘴拙!是奴婢強嘴!娘子切莫氣壞了自己!”


    柳玉煙見她猛地跪下磕頭,那一跪,忽然讓柳玉煙心底的那些痛苦的火焰都冷了下來。


    朝無辜人發了火,有甚麽用呢?


    狠狠在心底罵了自己一通後,少女慚愧地去扶翠幔:“好姐姐,原是玉煙今日心緒不寧,將邪火累及無辜。你這樣,倒愧刹我了。”


    柳玉煙接過她手裏的托盤,又攙扶她起來,低聲下氣:“姐姐就當玉煙發的臭脾氣,千萬不要見怪。”


    翠幔忙說不敢。


    柳玉煙見她如此,沉默片刻,拉著翠幔走近幾步,自袖中拿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給翠幔,低聲對翠幔說:“姐姐不管心裏原不原諒我的無禮,隻是都請多照顧一下那幾個新入府的女娃娃。我知道姐姐是二嫂院裏的心善人,又和那幾個孩子是同鄉的鄰居家,恰好管著那幾個女娃娃。”


    翠幔聽了,驚疑不定地抬頭看著麵容憔悴的少女。


    過了許久,她才慢慢垂下頭:“諾。婢子知了。”


    ———————————————————————————————————————


    柳三郎看著妹妹臉上濃濃脂粉,重重香塵,被熏得連打了三個噴嚏,頓時苦笑:“玉煙,你這是要把自己塗成個麵團?”


    柳玉煙悶聲道:“曬黑了,有淚痕,都需脂粉擋著。”


    柳三郎皺起眉:“玉煙,你老實說。最近你都幹什麽去了?”


    柳三郎已經有好幾次見柳玉煙迴來,都是鞋上衣裳粘著泥,麵容一片疲憊之色,眉宇間越見積愁。常常是兄妹剛互換了衣裳,她便鎖自己在房中不發一言。


    到外打聽。現在,人人都說“柳三郎”怪了,這個昔日的浪蕩子,竟然往城池外不遠處的郊野鄉下跑得勤起來。


    “玉煙,你到底最近都在做些什麽?”柳三郎有些疑慮,又說:“阿父大兄最近已經在盤問我為什麽老是往城外郊野和鄉下跑。”


    柳玉煙抬頭看著窗外烈日炎炎:“看府裏造的孽。”


    柳三郎變了臉色:“不要胡說。”


    柳玉煙慘笑一聲,忽然低低道:“阿兄,你知道府裏今日領進來幾個七八歲的女娃娃嗎?”


    “哦,是新來的婢子?”


    “今年她們那個鄉大旱。府裏因為自己用度都不足,便不肯減租,照常收租。她們家裏的交不出府裏要的地租,府裏派去收租的人就在她們家翻箱倒櫃,還打起了那個家裏的父親。‘’


    說到這,柳玉煙渾身一個哆嗦,本就蒼白的麵色又白了幾分:“她們的哥哥……是個少年人,看府裏催租的差役打自己的父親,便奮起抓傷了差役的臉。”


    “然後……他……他被栓住頭發吊起來毒打,直到頭皮從腦頂上撕裂,人栽倒地上,失血過多而死。”


    ‘’那個家裏實在太窮,是用土胚起的牆,鋪上了稻草就算屋頂。家裏值錢的東西隻有一個瓦罐。幾個孩子也都麵黃饑瘦,瘦骨伶仃。‘’


    ‘’於是這家的女孩子,在哥哥的屍體還倒在血泊裏的時候,就被差役押著簽了賣身的契子,拉著送來我們府裏,服侍我們這些娘子郎君。”


    “那幾個府裏的差役前腳走,我後腳到了。我到的時候,那家的女主人因為死了獨子,家中又被搜刮一空,不知道怎麽過接下來的冬天,就和丈夫商量,一起去跳崖。”


    柳玉煙白著臉:“這幾個女孩子都是這樣來的。”


    柳三郎想安慰她,卻不知道從何說起。隻得緊緊握住她的手。


    他發現少女的手在日光下仍舊發冷。


    柳玉煙迴府的時候,幾乎全都在暴怒與恐懼中渡過。她眼前揮之不去那些死去的人的影子。


    府裏一次收租,逼死的農民和貧苦人,有多少呢?


    柳玉煙閉了閉眼,叫道:“是我害死了他們啊!”


    眼前浮光掠影,閃過一張張人臉。


    府裏,長兄做官,二兄讀書在外,都要人情往來,要吃酒花用,要公子哥的派頭。


    嫂子們和姊妹們新訂了雲羅坊的雲錦,要照著宮裏傳出的時新樣式裁衣裙。


    父親的妾室一個個花枝招展,要吃鮑生翅肚,要爭奇鬥豔。


    她自己呢?雖然對秀蓮她們說得好聽。但是平日要讀書寫字,她非上好的紙墨筆研不用。


    今日真真切切民間走一遭,才知自己平日所用一張雲州紙的價,就是那幾個女娃娃家闔家的人命。


    府裏的用度年年都是不夠的。二嫂年年都要愁。


    可是並不曾見府裏的日子哪一日拮據了。


    這些奢華的用度,最後都要歸到府裏所屬的那些貧苦佃農交上來的地租上。


    所以哪怕是荒年,府裏焉肯少收多少租子?


    若是那些“鄉下人”不死幾個,府裏的吃用怎麽維持呢?


    幾時淚眼又蒙蒙了。


    她聽見自己哽咽說:“阿兄,我不要用別人的命來當自己的富貴娘子……我想出去做個可以幫鄉親們的人。做官,我想做個能救百姓的好官。”


    她乞求一樣看著兄長:“阿兄,你幫幫我,幫幫我。”


    柳三郎一直不語。到了此刻,才歎息著用衣袖去擦妹妹的眼淚,半晌,終究低低說出一句話來:“玉煙,不成的。”


    他猶豫片刻:“你......唉,你終究是女子。且不說考前搜身一事。若是女子冒充男子去參加科舉被發現,這便是欺君!我們闔家都要被問罪。何況……何況爹前些日子,剛給你看中了一門親事,現在可能正在商量。”


    柳玉煙呆呆地鬆開了扯著兄長的手:“阿兄,所以這段日子你才這麽縱著我?”


    柳三郎苦笑著不說話。


    玉煙的願望終究是實現不了的。


    那讓她趁著還有些女兒光陰,歡喜一下又何妨呢?


    隻是,唉……


    半晌,柳玉煙輕聲問:“是那個李家嗎?我記得李家是恰恰和我家能互補的大族。隻有一個適齡的郎君。”


    那個郎君倒是很受柳老爺青眼,又是古板人,平生最恨不規矩的女人。據說很仰慕頗有規矩的柳家。


    柳三郎不忍說話了。隻是一同沉默。


    雀兒在枝頭嘰嘰喳喳叫。


    它力小翅弱,飛不出這片天。


    ―――――――――――――――――――


    沒有多久,府裏就發現了兄妹倆的這一點小把戲。


    是一個二少夫人府裏的粗使婢子透得口風。


    連還沒徹底定下的親家都聽到了一點風聲,派人來隱晦地詢問――詢問這家的小女兒真的拋頭露麵在外麵行走過了?


    府裏的長輩都大怒。忙不迭向親家解釋了隻是謠言。


    然後轉頭把柳三郎狠狠打了家法。


    把柳玉煙再次關了起來。


    要把這兩人的婢仆全都拉出去賣掉。


    最後救了那些婢仆的是柳玉煙的一翻話。


    她被關在房裏,麵色蒼白,頭發披散,死死抓著一根尖銳的簪子,抵著脖子:“女兒想:女兒的命或許還有一點用。”


    這是柳家唯一的嫡女。剛和大族李家談妥了一些親事的檔口,若是這個嫡女自盡而死,卻隻為了幾個婢仆的流言傳出去,柳家的臉還要不要了?


    因此最後,也隻是把服侍過這對兄妹的婢子,都扁作了粗使婢子。


    柳三郎也被放了出來。隻是因為傷勢重,要臥床。


    隻是氣得柳老爺狠狠在柳玉煙門前罵道:“卑賤女子,還妄想女扮男裝去科舉!逆女!逆女!若是教你得逞,我家門第清譽,就毀了個幹淨!指不定要攤上欺君的大罪!”


    說著,柳老爺氣得破口:“你還去和那些差役動手,隻為了幾個下等人?敗壞門風,敗壞門風!”


    那天晚上夜半的時候,月光皎潔,透過木窗鏤空的雕花圖案,照在一個囚徒的身上。


    她抱著膝坐在牆角,看著千百年不變的流銀,瀉了一地。


    “月光如女子,夜裏才能悄然出現。千年皆如是。”


    “五娘子――”木窗開了一條縫一個放著吃食的包裹悄悄遞進來。


    她聽見窗外有人說話,聲音顫抖:“娘子,不是婢子告的密。但是,婢子、婢子對不起你……”


    是那個送過點心的翠幔。


    柳玉煙隻是笑了笑:“是那幾個女娃娃?”


    窗外的聲音沒有消息了。半晌,才聽得那聲音低低道:“她們糊塗,娘子,你是好人,她們隻是糊塗。二夫人哄騙她們,隻要說出來,就免她們家下一年的租。”


    柳玉煙沒有說話。隻是抬頭看著月光。


    千百年不變的月光。


    靜默的。輕飄飄的。


    一如女子總是卑弱的身影。


    一如貧苦人家總是輕飄飄的命。


    她輕輕說:“我不怪她們,真的。”


    ―――――――――――――――――――――――――――――


    柳家的小女聽說吃壞了東西,病了一陣子。


    但是京師兩個大家族的聯姻,還是就這麽要成了。


    柳玉煙被許給了李家。


    做女兒,還可犯犯癡。


    做媳婦呢?做媳婦,就是不許有任何多想的東西了。


    柳玉煙安靜了好一陣子。


    隻是她身邊的婢仆全都被換了。


    換作的是別院的下人,像看守囚犯一樣。


    但柳玉煙卻喃喃:“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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