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含征摸了一下她的頭,失笑:“說什麽傻話,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各地每年都會有巡按禦史巡查,我還能事無巨細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不成?做完該做的,就迴官署做其他事情了。”


    夏初菡微微點頭。


    臥床養病甚是無聊,醒著的時候,看到夫君大人在身邊,就想聽他對自己說點兒什麽。


    窗外一闌修竹,竹影覆窗,一片青翠。


    夏初菡軟聲央求:“夫君給我講個故事吧。”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現象,他也算博覽群書,可以倚馬千言,在公堂之上亦是思維敏捷,可以雄辯滔滔。


    可是要他講個故事……


    江含征就覺得,自己仿佛在科考時遇到了大腦抽筋的情況……


    而且她要求聽的故事還必須是輕鬆的、溫暖的、讓人聽了心情愉快的……


    江含征為難:“雖然為夫比你略長幾歲,但你不能總把夫君當父親用啊,動不動就要夫君講睡前故事……要不,我給你背兩首詩吧。”


    夏初菡精神不濟,沒有賞詩的心情,亦不願意聽他說一大堆廢話,於是氣虛懨懨道:“我耳朵累,不想聽詩……我想休息了,夫君自便吧。”


    說完便閉上了眼睛。


    江含征湊過裏,凝睇著她道:“生氣了?”


    夏初菡剛睜開眼,便看到窗前澹澹光影中飄然而立的一個風華無雙的身影,他溫然含笑,長袖微拂,正目光柔和地看著他們。


    夏初菡頓時驚喜:畫中君!


    立刻便覺得麵前的夫君大人有些礙眼了,於是五分的虛弱變成了十分,仿佛立時便要化仙而去,氣若遊絲道:“我想睡覺,夫君隻一味在這裏聒噪,沒聽到大夫說讓我靜養麽?”


    江含征:“……”


    嫌棄的表情要不要這麽明顯!


    江含征心裏如有百個爪子在撓牆,但看著她是一個病人的份上麵上還是硬生生地按捺住自己,端出一副溫存體貼的君子相:“那我不說話,就在這裏陪著你。”


    夏初菡幾乎想也不想:“不要,被人盯著不爽利,”一看他的神色,立馬采取懷柔態度,手指從被單下悄悄探出來一點,輕輕地摸了摸他的手指,軟下語氣,“夫君自去做事,不用陪我,如果我醒了,會讓人叫夫君的。”


    江含征這才緩和下來,點了點頭,在她額間印下一個吻,囑咐“好好睡,”然後出門。


    夏初菡捂著自己的頭,臉上像起了一場大火,都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畫中君的目光,隻想一頭撞死算了。


    畫中君笑道:“怎麽,現在還不讓他知道你和異客對話?”


    夏初菡撐身坐起,低聲道:“如果沒必要,不會讓他直接參與,普通凡人還是像個普通凡人比較好。”


    畫中君點頭,來到她的床前,虛虛地撫了撫她的頭,說道:“怎麽就病了,快好好躺著,我看來你,不是讓你勞神。”


    夏初菡不自覺地依著他的話躺在了床上。


    一把椅子的幻象顯現出來,畫中君坐在她的床前,說道:“睡不著想聽故事?”


    夏初菡恍然想起,小時候,她總是受隻有自己能看見的恐怖景象困擾,每到夜晚時分,哪怕是閉著眼睛,也能聽到那些聲音在周圍盤旋繚繞,所以,她總是睡不好,怕人,怕鬼,像一隻驚弓之鳥。


    直到八歲那年,他來到他的身邊,這種情況才慢慢改善。


    他會坐在她旁邊,給她講一個一個的故事,不知不覺中,那些可怖的聲音漸漸遠去,融入幽靜的夜色,她便在他溫潤的聲音中不知不覺地沉入夢鄉。


    是他教會了她,陰魂隻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象風,像雨,像陽光下的陰影,他們不是可怖的存在,隻是自然而然的存在。


    他的話讓她不由自主地沉入往事,說道:“先生仙遊多時,我的功課都落下許多。”


    這話頗有幾分嬌嗔的意味,畫中君垂目看著她,唇角是淡暖的笑容,而目中卻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


    他道:“別人家的女孩都到及笄之年便不再請先生教習了,娉兒都嫁人了,還要先生一直教你嗎?”


    看著女子陡起霞霓的雙頰,笑道:“不過,偶爾講個故事還是可以的。”


    娓娓動聽的聲音像一道拂麵而過的清風,讓人不自覺地沉溺其中。


    那一年,河南府大饑,道有餓殍,饑民流移滿路。


    當時洛陽最高行政長官沒有延用發黍救濟的常規,而是一反常態地實施了三條讓人瞠目結舌的荒政三策:


    其一,大興公私土木之役。洛陽九朝古都,佛教之地名勝古跡甚多,像關林、白園都都得到擴建,另外修寺院、建官舍,蓋庫房……著實如火如荼了一陣。


    其二,縱民競渡。洛陽人民好遊玩,於是該官親自出宴於洛河,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遊,熱鬧非凡。


    其三,增高穀價,饑歲穀價方湧,鬥錢百二十,而該官張榜,一下子使穀價增至鬥錢百八十。


    畫中君笑問著夏初菡:“據娉兒來看,這三條政策如何?”


    夏初菡頓時目瞪口呆:畫中君這是……講一個大災之年的昏庸故事給她做睡前故事?


    心中當真是難以言喻的複雜,卻不得不答:“這些政策......就是豐收之年也甚不可取,何況是災年,當官的這樣的作為,不怕激起民變麽,就沒有人向朝廷告發或彈劾啊什麽的?”


    畫中君又笑:“娉兒竟能想到民變,可見還是進步了。不過先生告訴你,那次大災,各地都有餓死,唯洛陽沒有一個饑民餓死。”


    夏初菡再次目瞪口呆。


    畫中君:“先說大興公私土木之役。饑歲工價至廉,招饑民做工,以工代賑,既做了洛城的公私營造建設,又解決了大量的饑民失業流離之苦。


    第二,縱民競渡。其實當官的心中都知道,富戶家中所儲的糧食足夠災民度過饑年,但是誰也不願無償捐助。所以他就想辦法,遊說這些富戶,說如果是往年,要辦一次龍舟比賽所用工錢,比現在要多幾倍,而現在工價低廉,何不趁機大辦?


    富戶一聽有理,於是紅紅火火地操辦起來。這樣一來,貿易飲食技工服力之人,大增就業者數萬。


    而增高穀價,四方商賈聽聞消息後,晨夜爭進,這樣米市糧食聚集,不但沒有增價,還降了價。既不花錢解決了運輸問題,又調抑了原本不斷上漲的糧價,保證了洛陽糧食的供應,可謂一石三鳥。


    現在你明白沒有一個饑民餓死的原因了吧?“


    夏初菡傻眼,想不到看起來那般昏庸的政策竟能實施出完全意想不到的效果......


    隻是,把一件朝廷政事當睡前故事,真的木有問題麽?


    畫中君:“娉兒要聽的輕鬆、溫暖、讓人心情愉快的故事,就是在這個背景下發生的......“


    ☆、第119章 畫中君(10)


    第119章


    當周遭地區還是饑民遍野大旱雲霓之時,洛陽城內卻反常地一片生機勃勃。


    在大興土木的風潮中,白園落成了。


    白園是為了紀念詩人白居易而修建的,依山而建,峰翠水碧,秀麗古雅。


    它坐落於龍門東山的琵琶峰上,這裏東西兩山對峙,伊河由南向北穿山而過,一橋飛架東西,宛若一道彩虹。


    從龍門橋過伊河,就可以看到白園大門,進門直行,峰迴路轉,草木森森,其間伴有山泉叮咚,池水清碧,風景幽雅至極。


    白園的落成於文人學子而言乃是一項盛事,為了慶祝這項盛事,當地便以白園白居易為主題在白園內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麵的書畫比賽。


    他們的相識,便是在這場比賽中。


    男子名叫江珣,字玉亭,洛陽人士,其祖父是已故去的前戶部尚書江司直。江尚書過世後,他的幾個兒子分別留在京城或外地為官,江珣的父親江景洲入職翰林院,後來因為某事被牽連,丟了官,一時抑鬱成疾,病故了。


    其時江珣剛中進士,美姿容,有風儀,灑然若林泉居士,頗有乃父之風。


    因為父親的事情,也因為三年丁憂閑雲野鶴般的生活,倒讓他把那功名之心看淡了,扶著父親的靈柩迴到洛陽後,接著把母親也接了過來,過起了吟嘯山林的生活。


    入了白園後,拾階而上,在山腰處有一亭子,名曰“聽伊”,乃白居易晚年與好友元稹、劉禹錫等人品茗對弈、飲酒論詩的地方。


    書畫比賽的場地,便設在了這裏。


    遠處青山隱隱,水波悠悠,耳畔水聲泠泠,鳥鳴啾啾,當真是一個上佳的風雅之所。


    亭內亭外的才子或坐或站,或憑欄遠望,或凝眉沉思,各處都設有不同的案桌,錯落有致地散落成一個圈形,上麵備有筆墨紙硯,供參賽者使用。


    或有來此遊賞的客人,每到此處,便不自覺安靜下來,或悄然路過,或靜無聲息站在畫者身後欣賞畫作,而畫者隻沉浸於自己的思緒,聚精會神地潑墨。


    而後,突然有一個聲音傳來:“咦,這個甚是風雅,我也想要參加,可以嗎?”


    聲音很近,就在江珣身邊,清和悅耳如泉水玎玲,還帶點兒不屬於北地人的軟糯,讓江珣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


    原來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側麵清秀,唇角微翹,纖弱的身材如一支柔細的青竹,莫名地透出一股南國水鄉的氣息,此時在正向兩位作為評委的書畫大師發出請求。


    年長的大師微笑著撚須頷首,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少年便找了一張案桌坐下來,開始按袖磨墨。


    隨著時間推移,二十來位參賽才子的畫作陸續呈上,兩位大師低聲品評商討,而後選出幾位最優異者,讓旁邊的小廝一一展開,示於眾人。


    年長的評委大師點評道:“第一幅乃是江玉亭江公子的《聽伊秋興圖》,畫的是詩人與友人在亭中品酒論詩的情景,亭外山石崎嶇,亭旁古木蒼鬱,遠處湖水微波,山巒隱隱。”


    大師撚須微笑,“取材布局自不必說,最精妙的是亭中論談的詩人以及亭外伺候的仆人,”他的手輕輕點過去,“各具情態,形神兼備,十分靈妙。


    整幅畫用墨老辣,筆墨清潤沉靜,境相奇幻,是以我二人以為,這幅畫當之無愧地應推為首作,眾人以為如何?”


    在場的十之*都是相識的,各個之間還是朋友,聽聞此話,紛紛含笑讚同。


    江珣笑著向各位抱拳致意,然後餘光便看見那位新加入的少年正撫著下巴看自己的畫,時而近看,時而遠看,時而左看,時而右看,還讓小廝把畫倒過來看了一看,來來迴迴的,如要把那幅畫折騰出一朵花來。


    江珣就感覺好像是自己被人翻來覆去觀看一樣,心裏真是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少年看到他,微微一笑,清澈的眼眸眼尾略長的眼形笑起來有種特別的味道,什麽味道呢,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江珣才想到,那是一種甜美俏皮的味道。


    少年嫣然含笑道:“畫得很不錯喲,值得我輩學習,仁兄要看嗎?”


    說完退開一步讓出地方,都沒有注意到他就是這幅畫的作者。


    另一位略年輕些的評委大師指著第二幅圖道:“這一幅是潘岱潘靜岩的《白園訪碑圖》,取的是樂天墓前石碑之景,以淡墨幹筆,寥寥數筆,突出碑石直立的形象。碑前站有三個人,似在認真看碑文,畫作簡淡冷逸,蕭廖純樸,疏淡之中又古味盎然。具有鮮明的金石之風,想必這位仁兄擅長金石雕刻了?”


    畫的作者潘岱聞言微微點頭,笑容矜持。


    在場的人低聲議論著,隨著大師的點評紛紛點頭。


    評委大師指向第三幅圖:“這一幅乃是夏頤夏小樓的《潯陽月夜圖中圖》,”說到這裏不禁微微停頓一下,似在疑惑為什麽會起了這麽一個畫名,而後接著道,“很明顯,這幅畫並非取材於白園實景,而是根據詩人的傳世之作《琵琶行》而畫,取的乃是潯陽江頭夜送客的場景。


    畫作前麵為兩聳雜樹,枝葉隨風飄拂,江岸巒石曲折有致,送客的人或坐或站,姿態各異。江中遠遠飄浮著兩隻船,對岸隱約,兩旁蘆荻寥寥,意境邈遠,韻味無窮。


    與潘朋友的畫風可謂是迥然而異,卻各有風采,不相仲伯,倒是讓我等二人為難了,這畫中榜眼之名到底該名落誰家呢?“


    大師笑望四周,四下也是一片附和的笑聲,卻聽他話鋒一轉,說道,“隻是在下有一事不解,夏朋友的這幅畫取名《潯陽月夜圖中圖》,潯陽月夜自不必說了,隻是這‘圖中圖’是何意,還請夏朋友指點。”


    江珣沉思地看著那幅畫,正想看看這位夏朋友是誰,卻見少年走上前來,朝大師一抱拳,道聲“不敢“,便走到畫旁,伸出手指虛虛畫了一個圈,然後便退到一旁,不說話了。


    大師麵露疑惑,四周也是一片竊竊私語聲,而不遠處的江珣卻看得分明,隨著少年手指的走向......他心頭轟然一震。


    此時評委大師也迴過味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動得似乎有些難以自持,連聲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如此巧思,當真精妙之極!“


    他沿著少年所指的軌跡點過去:“各位看到了嗎,原來這幅圖中還藏著另一幅圖,難怪叫圖中圖,竟是比藏頭詩還要巧妙。“


    隨著大師的指點,另一幅圖漸漸顯現在眾人眼前,那隨風披拂的枝葉成了一叢亂發,兩旁的樹幹成了臉頰的輪廓,遠處飄浮的小船變成一隻眼睛,亂石曲折的江岸以及送行人的帽子巧妙地構成了下頜,那隱藏在畫中的另一幅畫竟是一個老婦人的側麵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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