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阮微微一怔,走到蕭韶身邊:「你怎麽來了?」


    「若身份相當,你果真答應嫁給他?」蕭韶沒有迴答她的話,反而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是。」蔣阮道:「若能得以庇護,又能有所圖謀,嫁入辜家有何不可?隻是辜家如今自身難保,並非上上之策。」


    蕭韶垂眸看著她,目光中有某種情緒一閃而過:「若有相稱的人家,你便嫁了?」


    「為何不嫁?」蔣阮反問。


    蕭韶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就在以為蔣阮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的時候,他開口道:「那你看我如何?」


    蔣阮一愣。


    蕭韶道:「錦英王府直屬陛下,無立派之憂。勢力足以護你周全,上無公婆,下無刁奴,你進王府,天生主人,無人敢欺,唯你而尊,這人家,可算稱心?」


    他言語認真,黑衣冷清清如秋日錦英王府門口的一尊黑金麒麟瑞獸,雙眸深邃若星辰,看人的時候星光璀璨,仿若銀河九天,教人溺斃在廣闊無垠的浩瀚星空中。這樣的青年,問:「可算稱心?」


    大錦朝無數女兒家的春閨夢裏人,在此刻以一種認真的姿態這般問,如何不令人失神。


    蔣阮沉默片刻,道:「你想娶我,為何?」


    「宮中情勢你心中清楚,」蕭韶淡道:「入住錦英王府,必然能護你周全。」


    「我不要人護我周全,」蔣阮打斷他的話:「迎我入府,也不過是徒招禍患。」


    蕭韶默了默,問:「你求的是什麽?」


    「求的是什麽?」蔣阮低低重複,突然昂起頭來一笑,那笑容媚艷,含著可刻入骨髓的諷刺。分明是一身深黛色的深衣,卻若仿佛從火海中踏步而出,渾身上下都是要同歸於盡的烈焰。


    她一字一句道:「我要曾經欠我命債的人捧著心肝到我麵前,要看不起我的人永遠隻能仰視我。要重紫王爵看到我也會發抖,要將這錦繡河山,都踩在腳下!」


    蕭韶深深看著麵前的少女,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毫不掩飾全身的恨意和戾氣,他一直都知道蔣阮心中有個秘密,如今才知道這秘密卻不是想像中的那樣簡單。這樣的話語,每一句似一句重錘,擲地有聲。是怎樣的際遇,才能讓她說出這般大逆不道,卻又理所當然的話語。


    「現在你明白了,我是禍國妖女,我在哪裏,便會為哪裏招來禍患。」


    「你是禍國妖女,我是亂臣賊子。」他袍如黑夜,眸若寒星,薄唇吐出的字句卻帶著熱度,幾乎要將人灼傷:「正好天生一對。」


    蔣阮愣愣的看著他不語。


    「你想要報復,想要殺盡負你之人。若這些能讓你快樂,我大可助你。可你不快樂。」蕭韶的話語悠悠順著風飄散,傳到蔣阮耳中卻是令她心中一痛。


    她不快樂,殺人如何能快樂。沉迷於復仇中總有一日會失去自我,被仇恨蒙蔽的心終有一日會讓她成為一具復仇的機器。她抬起頭來看著蕭韶。青年言語鋒芒畢露,目光銳利如刀,一陣見血的說出她心底最軟弱的那一部分。


    眼前突然劃過上一世金鑾殿上,她從九重台階上跌落,蔣權冷漠的眼神傳來,宣離一字一句的宣布她是禍國妖女的那刻。心中驟然生痛。


    地獄沒有迴頭路,黃泉也沒有。若是此生這條命是上蒼垂簾,給予她復仇的機會,即便是最後要燃盡自我,她也在所不惜。隻是……。偏偏又在此生遇見他。


    她慢慢垂下眸,唇角緩緩溢出一個苦笑:「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了。蕭韶,我陷入了一個噩夢。」


    那脆弱的表情轉瞬即逝,她的聲音溫溫淡淡,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和掙紮:「可我醒不過來。」


    ……。


    趙瑾將密函重新放迴原處,不動聲色的出了門,恰好遇見練武迴來的大哥。


    趙謙看著自己的妹妹,奇道:「小妹,你怎麽從爹書房裏出來,爹不是沒迴來麽?」


    「我、我的帕子找不到了,去書房裏看看是不是昨日給爹送點心的時候丟了。」趙瑾有點結巴道。


    「哦。」趙謙不疑有他,隻好笑道:「你也是個女兒家,別整日冒冒失失丟三落四的,這樣下去怎麽能找個好婆家。」


    「大哥,」趙瑾不耐煩的撓了撓耳朵,突然想到什麽,湊近趙謙道:「大哥,你和二哥還有爹是不是要打仗了?」


    趙謙麵色一變,語氣重了起來:「你這是打哪聽說的!」


    「兇什麽?」趙瑾撇了撇嘴,狀若無意道:「邊關不是告急了麽?天晉國戰事如此緊張,陛下定會派兵增援。將軍府那邊要避嫌,吳將軍和關將軍又不對盤,咱們府上既是武將,自是跑不了的。」


    「放肆,聖上心意豈是你能隨意揣度的?」趙謙板著臉訓斥道:「這些事情千萬莫要在外頭說,否則給府裏招來麻煩,有你好看的!」


    「大哥——」趙瑾毫不懼怕,挽著趙謙的胳膊討好道:「我又不會告訴別人,而且你也不是外人。這可不是什麽揣度聖意,而是關心國家大事。你就告訴我嘛,是不是啊?你們若是去打仗,府裏豈不是又剩我一個人,沒勁兒。」


    趙瑾在家中是小妹,幾個兄長也極為寵愛她。她這般說話,自是沒有將方才趙謙的警告聽在耳裏。趙謙也是無奈,不過對自己這個小妹是真心疼愛。再說趙瑾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就算這般說了也不會放在心上。禁不住趙瑾不依不饒的性子,趙謙最後還是鬆口道:「你就知道玩兒,多大的人了,等娘給你找好的親事訂下來就是別人家的媳婦兒,看你還敢這般無法無天。這次可是去邊關增援,天晉國軍狡猾無比,此去兇險的很。父親怕是隔幾日就要出發了。」他看了一眼趙瑾,關切道:「自己在府上,可別惹什麽麻煩。」


    「知道了。」趙瑾轉了轉眼珠,試探的問道:「那前方現在是個什麽模樣,蔣副將果真如外頭傳言的那般被俘虜了麽?這次戰敗全是因他而起麽?」


    「怕是八九不離十吧,皇上……。」趙謙突然意識到什麽,瞧見趙瑾關心的眼神,倏爾住嘴,話鋒一轉道:「你怎麽對此事如此關心?」


    「這可是關係到我們家的事情,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趙瑾侃侃而談:「自是要了解的一清二楚。」


    趙謙好笑:「這上戰場的可不是你,你知道這麽多做什麽。」不等趙瑾再開口,便道:「再說這都是機密,不能與你說的。」拍了拍趙瑾的肩膀:「乖,迴去跟著嬤嬤多學學刺繡,昨兒個娘還說你繡的鴛鴦像鴨子,以後如何能拿得出手。且把你的野性子收一收。我還有些事情,便不陪你說話了。」


    說罷也不等趙瑾再問,自個兒先走了。趙瑾看著趙謙的背影有些著惱,隻得自己迴院子,一路上都聽見下人們在談論邊關告急的事情,無一不是猜疑那位原本扶搖直上,前程萬裏的戰神如今一朝落敗,怕是最好也不過一個馬革裹屍的結局的事情,心中便一陣發堵。


    待迴了自己的屋子,將丫鬟全部打發出去。趙瑾坐在桌前,隨手拿過一本兵書攤在桌上,卻沒有心思去看,滿腦子都是方才在父親書房中看到的那封密函。


    邊關告急,出征在即,原先的戰神一朝落敗萬人唾棄,隻說是叛國之人。趙瑾卻想到當初在宮宴上見過的英武儒將。承人救命恩情,還沒來得及報答,恩人身陷囹圄,俗話說滴水之恩定當湧泉相報。況且武將家的女兒更是要重恩情,不可畏首膽怯。再說留在府裏,指不定自家娘親又會整日忙著給自己物色什麽親事。


    趙瑾摸著麵前的兵書,心中暗暗下了一個決定。她不知道這個決定將會給她的人生帶來怎樣的變故。這一刻的勇氣卻彌足珍貴,世上有得必有失,要想得到什麽,必然失去什麽。命運的巨輪轟然轉動,趙瑾攤開一個布包,將桌上的兵書放了進去。


    ……


    錦英王府,林管家手裏的帳冊幾乎要被他揉成一團,不住的往屋裏張望。


    「別看了。」錦四隨手給自己倒了杯茶:「主子眼下心情正是不好,你這樣探頭探腦,小心觸黴頭。」


    「你個小丫頭懂什麽?」林管家搖頭道:「王爺正是年少氣盛的時候,此番被女子拒絕,這是羞惱多於傷感,此刻一定是在想法子如何挽救迴來。」


    錦四順著林管家的目光往裏一望,實在沒有從屋裏那個冷淡沉靜的人麵上看出什麽羞惱的表情,隻得聳聳肩。


    「說起來那個弘安郡主還真是有些本事,這年頭居然還有女子能拒絕王爺的。」林管家說著說著麵上就劃過一絲不可置信:「可是不對啊,上一次在府裏,少夫人分明還是很生猛的,怎地好事近在眼前又退縮了呢?莫非是在拿喬?恩,女子總是要人哄得,定是王爺不會哄人,將人家姑娘嚇跑了。」


    錦四無語,抬頭看天,隻當沒有聽見林管家絮絮叨叨的話。


    隻是林管家自是不可能輕易住嘴的,捋了捋自己的小鬍子,林管家嘆了口氣道:「王爺什麽都好,就是性子不好。當初老爺在世的時候,也跟如今的少爺一般,玉樹臨風瀟灑不羈,風頭倜儻天下無雙。那時候老爺可是全大錦,不,那名聲都傳到別國去了,人人稱道的美男子。老爺的性子可就比少爺活潑多了,尤其是女子上頭,簡直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當初與夫人大婚的時候,多少女兒家因此要投湖自盡來著。」林管家疑惑道:「怎地少爺卻是如此不近女色?實在是教人心中惶恐的很。」


    「你惶恐這些做什麽?就是惶恐了也幫不上什麽忙。」錦四終於忍不住道:「老林,你就別瞎操心了。啊,現在主子心情不好,能避則避,小心引火上身哦。」


    「我當然能幫上忙了。」林管家得意的挺了挺並不偉岸的身體,自信道:「不是老夫吹牛,老夫原先年輕的時候,雖然比不過老爺風采絕艷,不過也算是翩翩佳公子一枚,當初也有多少世家小姐愛慕與我,隻是庸脂俗粉我卻看不上眼,直到如今也沒有瞧見合適的能與我心意相通的人。韶華易逝啊。」


    錦四隻好做了一個欲吐的表情,目光在林管家皺皺巴巴的老臉上輕輕一掃,默默別過頭去。


    「你這是什麽表情!」林管家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強烈侮辱,出聲抗議道。


    外頭的動靜自是一聲不落的傳到了蕭韶耳中,他垂眸看向手邊的茶,長睫溫順垂下,姿態沉靜,隱在暗處的幾個暗衛卻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雖然他如從前一般閑適優雅,可是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今日本王心情不佳爾等速速退散」的冷氣。很顯然,蕭大爺蕭美人生氣了,或許還有一絲沮喪。


    今日蕭韶被蔣阮拒婚的事情不出一刻鍾便傳遍了錦衣衛中,錦衣衛們紛紛為蕭韶打抱不平,自家主子這般才貌品相,弘安郡主還瞧不上?沒眼光!


    事實上,蕭大爺雖然心中是有那麽一點不爽,但也還沒有因為此事尋死覓活的衝動。雖然在錦衣衛們眼中失戀的他很可憐,此刻蕭韶卻是在思索一件事情。


    派出的暗衛已經去查了,得出的消息還是與往常沒什麽兩樣。隻是蔣阮說的話依舊字字在耳,充滿恨意的誓言,諷刺的笑容,依舊掩藏在深處的秘密和仇恨。卻什麽都查不到,仿佛有一隻手將蔣阮過往的痕跡全部抹除,但蔣阮的過去又是如此簡單,仿佛那些痕跡,存在於另一個世界。


    世上從無無緣無故的愛恨,易寶閣掌握各種情報,偏偏就是查不到蔣阮的秘密,蕭韶微微蹙眉。幾個錦衣衛一看,還以為蕭韶還在為拒婚的事情想不開,錦二想了想,終於鼓足勇氣從橫樑上跳下來:「主子,少夫人也許是被嚇著了,主子也不必如此沮喪,多說說幾次就好了,屬下們看,少夫人對少主還是有些不同的。俗話說得好,好男兒無懼失敗,一定要多多嚐試。」


    「無事。」蕭韶看了看自己的袖子,雲紋錦衣繡著的金線隱於暗色冰冷的布料中,折射出淡淡的光澤。


    「不必她同意,直接賜婚就是。」


    「……」


    扒著門縫偷聽的林管家聽聞此話,不禁感動的老淚縱橫,啊,自家少主終於有了一份當年老爺的風姿了,男人就該這般強勢!令人心折!


    ……


    慈寧宮中,檀香裊裊,大殿充斥著一股安然的香氣,讓人浮躁的心緒也跟著不禁寧靜下來。大紅的軟緞墊子上,懿德太後姿態慵懶,一雙眼睛卻銳利如刀,看向坐在一邊溫婉柔和的少女,神情中劃過一抹深思。


    楊姑姑默默佇立在一邊,大殿中的氣氛有些奇怪。


    「弘安,哀家現在來問問你的意思,你是肯呢,還是不肯呢?」


    方才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將蔣阮賜給錦英王做正妃,以蔣阮的出身,其實已經算高攀了。蕭韶手握重兵權,又深得皇帝信任,甚至可以說比幾個皇子更要來的高貴。況且本人形貌不俗,又豐儀出眾,文韜武略十分出色,哪裏都是眾星捧月的主。蔣阮如今雖說是封了郡主,可也不過是個虛名,背後的蔣家如今已有衰落之勢,而趙家到底是外祖家。


    蔣阮看向懿德太後,懿德太後眉目仍是如從前一般平和,目光卻是帶了淩厲。那語氣雖說是商量,到底已經沒有給她選擇的餘地了。


    她垂眸,心中默然,蕭韶居然用了這樣一種強買強賣的方法,倒是讓人啼笑皆非。隻是卻也沒有生氣的感覺。蔣阮清楚,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嫁入錦英王府,的確是最好的選擇,至少相比較下,錦英王府能夠比別的地方給她更大的庇護。


    她微笑著開口道:「弘安不敢高攀,全憑皇祖母做主,隻是眼下定親,怕是會給錦英王府帶來麻煩。」


    楊姑姑輕輕鬆了口氣,懿德太後目光一閃,看向蔣阮的神情也頗為滿意:「這你不必費心了。」隻要蔣阮方才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悅,她便不會指下這門婚事。蕭韶的意見即使重要,但若是這樁親事不是一樁好姻緣,她也不會胡亂做媒人。她也是從少女時代過過來的,知道蔣阮也不是全無觸動。況且方才蔣阮還未錦英王府著想,這一點令她通體舒泰。


    蔣阮掃過懿德太後的神情,看向自己的袖子,她知道方才的話,她又說對了。


    懿德太後想了想:「說起來,這事情到底是你們小兒女家的事情。你跟在我身邊,我知道你是個好的。我既然答應了蕭愛卿,便有些東西要送給他,弘安,你就替哀家走這一趟,去去錦英王府。」


    蔣阮微微一怔,片刻後才微笑道:「是。」


    ------題外話------


    這一章寫的俺又傷心又歡脫的,感覺自己都要精分了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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