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山終年積雪不化,山高穀深,便是已是夏日,仍舊一片冰雪剛剛開始消融的模樣。山澗流水夾雜著碎冰緩緩流過,沖刷兩岸顏色鮮亮的鵝卵石。鬆林上結滿了亮晶晶的冰晶,一眼看過去,仿若北國風光。


    蕭韶穿過山腳下的梅花陣,往山頂的綠楊山莊走去。


    梅花陣是八歧先生親自布下的陣法,一共八環,自山腳蔓延至山頂,除了本門弟子,外人無法破陣。蕭韶來過多次,倒是輕車熟路。方進綠楊山莊外頭的大門,養在門口的綠毛大鸚鵡就開始扇著翅膀大聲叫起來:「有人來了!有人來了!」


    和迦南山山上風光不同,綠楊山莊處處鳥語花香,百花齊放,真如初春一般。蕭韶朝山莊裏走去,偌大的山莊修繕的精巧奇妙,卻空無一人。片刻,才從院子裏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阿韶?」


    那聲音悠揚似洪鍾,近在耳邊,仔細一聽,卻又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飄渺不清。蕭韶朝院子裏走去。便見梨花樹下,一個身披灰衫的白鬍子老頭坐在棋桌前,手裏捧著一盒棋子。


    「師父。」蕭韶朝他走過去。


    這灰衣老頭正是八歧先生,如今正是古稀之年,生得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一雙眼睛卻精明睿智。他頭也不抬,專心致誌的研究麵前的棋局,開口道:「從南疆迴來?」


    「是。」蕭韶道。從南疆迴來後,平日裏忙著處理各種事情,八歧先生又還在閉關,倒是這幾日才尋著機會上迦南山一趟,正好八歧先生也該出關了。


    八歧先生放下手裏的棋子盒,終於抬起頭來。八歧先生一共收了八名弟子,蕭韶排名第三。當初蕭韶上山的時候還隻是個不愛說話的沉默少年,和關良翰一道,關良翰學行軍布陣,蕭韶學岐黃之術。然而不到幾年,老錦英王兩夫婦就出了事,蕭韶性子變得更加冷清主動求八歧先生,不再學習醫術,從此隻學殺人。


    蕭韶天分極好,本就是練武的材料,殺人便於他更是得心應手。學成之後下山第一年,就孤身一人深入南疆,砍了南疆當時頭領的首級。他性子冷清,又膽子頗大,下手刀刀斃命,更了無牽掛。世上沒有比蕭韶更適合做殺手的人,但八歧先生當時隻說:「阿韶,你並非天下第一殺手。」蕭韶問:「為何?」


    八歧先生答:「你的血不夠冷。」


    蕭韶此人最為重情,八歧先生看的明白,當初八名同門師兄弟,蕭韶雖然平日裏冷冰冰,但是絕大多數的時候會關照師兄弟。有義之人不可做殺手。蕭韶並非是一個絕好的殺手。


    八歧先生看了蕭韶一會兒,突然問:「阿韶,這幾年可有遇著什麽特別的人?」


    蕭韶三年前離京的時候八歧先生還在閉關,是以也未曾向他辭行,說起來,師徒二人其實也已經有足足三載未見。


    蕭韶想了想:「沒有。」


    「好好想想。」八歧先生再問。


    蕭韶微微皺起眉,他的生命裏沒有「特別」兩個字,三年來遇到過數不清的人,自然不知道八歧先生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師父,你想說什麽?」蕭韶問。


    八歧先生撫了撫下巴上長長的白鬍子,道:「為師三年前閉關前,曾為你算了一卦,改變你命格的人,應該早已出現了。」


    「什麽人?」蕭韶問。


    「此人為報仇而來,又為報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這世間凡行種種,她看的清楚,天命因她而改變,為師也不知是福是禍。」


    蕭韶沉默,八歧先生這番話說得太過模糊,並不能從中領會到什麽。他想了一會兒,才開口:「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八歧先生神色微斂:「她與你的人生糾葛在一起,緣起緣滅,自有因果。因她出現,這一世你將擺脫孤煞之命,然,命格就此成王侯將相,紫微星隕。你為她而損帝王之命」


    這話要是傳了出去,非得掉腦袋不可。然而綠楊山莊空無一人,八歧先生說的悠然,蕭韶聽得坦蕩。


    「我明白了。」蕭韶答。帝王之命於他本就多餘,他從來沒正眼瞧過那個位置,是以八歧先生說完後他的神情都未曾改變一絲一毫。


    八歧先生嘆息一聲:「她已經出現了。」


    蕭韶微微皺眉。然而八歧先生從來不會將卦象說的太過明白,所謂天機不可泄露,泄露太多天機勢必會遭到報應。


    八歧先生道:「罷,卦上顯,為師還與她有一麵之緣,終有一日,為師也能見她一麵,到那時,此人前生因果循環,自會出現。」他頓了頓,似乎還有什麽話想說,終於還是咽了下去。隻看著蕭韶道:「南疆蠱毒兇猛,你可中招?」


    「未曾,」蕭韶道:「師父的解藥還在。」蕭韶說到此處,心中微微浮起對八歧先生的感激。當初他一心學殺道,本想丟棄原先的岐黃之術。是八歧先生親自拒絕,教他兩手不可耽誤。自古便沒有殺手學醫,一邊殺人一邊救人的事情聞所未聞。如今看來,他任務兇險,平日裏做的又都是刀口舔血的事,多一門醫術在身,這些年行走來倒是平白提供了許多方便。


    八歧先生微笑道:「時辰還早,既然你來了,先與為師下一盤。」說罷便輕輕揮袖,棋盤上的棋子倏爾全部飛進棋盒中,規整無比,一顆不落。


    八歧先生執起一枚白子,蕭韶手持黑子,兩人同時落子。


    「為師告誡過你,搶占先機。」遠遠傳來八歧先生的聲音。


    ……


    夏日午後蟬鳴聲聲,吵得人便是休息也休息不好,幾個三等丫鬟爬到院子裏的樹上黏蟬,蔣阮方吃過一晚冰鎮果子露,便聽得露珠過來道:「姑娘,夏侯爺和八皇子來府上,老爺正讓您過去陪女眷們說說話。」


    夏誠自當初祠堂之事後便再也沒有來過蔣府,夏俊之事到底是堵在夏家心上的一根刺。蔣阮離京三年,聽露珠這般說,想來夏家的幾位奶奶也來了,夏嬌嬌和夏俊可是恨蔣阮如眼中釘,此時竟然再踏入蔣府,似乎三年間夏家和蔣家的關係有所緩和。


    露珠急急道:「老爺這是什麽意思?外頭陪著說話的自有夫人,姑娘去能做什麽?那夏家人可有好相與的?」


    蔣阮搖頭:「不妨事,天竺,前幾日那個大夫怎麽樣了?」


    「夏研派人追殺,被屬下救下來,如今被屬下關在下人院子裏的倉房中,姑娘可是要用?」


    「準備著,」蔣阮站起身來:「今日她都找了夏家人來,正好,我也等這個機會很久了。」


    正廳裏,蔣權正和宣離夏誠說話,這幾年來,宣離勤勤懇懇,政績出色,平日裏又慣會做人。前幾年因為李安之事遷怒的皇帝也漸漸對他有所改觀,加上陳貴人投其所好,越發得寵,近幾年來,五皇子漸漸落於下風,宣離的唿聲又逐漸高了起來。太子倒是屢屢犯錯,廢太子的事情眼看著就要提上章程,不過是早晚而已。而改立太子之事也成為當今朝臣的一大心事,能占隊的便各自占隊。顯而易見的,夏家和蔣家自然是站在八皇子一派。


    宣離笑容溫雅,言談間謙遜又飽含誌氣,夏誠和蔣權越看越是覺得自己的選擇沒錯。宣離有經世之才,當時如今天下不二之主。


    另一邊,夏研正陪著夏家大奶奶申柔說話,申柔瞧著夏研的肚子,笑道:「姑奶奶肚子越發顯懷了,當初我懷嬌嬌的時候可沒有這麽大呢,說不準是雙生子。」


    夏研麵色一僵,心中苦笑一聲,雙生子,她的孩兒早已一命嗚唿,又何來雙生子隻說,隻要一想到那一晚小產的事情,夏研就恨不得將紅纓和蔣阮撕個粉碎。雖然不知道那兩匹綢魚絲到底是如何交換的,但可以肯定,定是這兩人動的手腳。夏研目光微微一閃,笑吧,便讓她們笑吧,等會兒讓她們哭都哭不出來。


    申柔雖已是生過孩子的婦人,模樣卻顯得越發美艷豐腴,很有幾分屬於少婦的風情。這麽一來,就襯得剛剛小產過的夏研臉色蠟黃,仿佛一夜間蒼老了十歲。


    申柔打量著夏研,心中也很是狐疑,夏研如今在蔣府也應當是過的不錯,看起來怎生這樣憔悴。哪裏還有原先清雅淡然的才女模樣,再想一想聽過的蔣權偏愛府中青樓出身的姨娘傳言,心下瞭然。想來是沒本事拴住自己男人心呢。申柔從來就看不過夏研清高大度的模樣,眼下見了,表麵安慰幾句,心中卻是幸災樂禍。


    另一邊的少女卻突然出聲道:「蔣阮怎麽還不到呢,難不成這就是蔣家的待客之道?」這少女一身淺紫色的雲紋縐紗袍,煙雲蝴蝶裙。生的花容月貌十分嬌艷,可惜言語間卻有些暴躁,正是夏家大房所出,申柔的親生女兒夏嬌嬌。


    「本郡主早前不曾接到夫人帖子,也未聽聞要前來相陪之事,不曾知道有客要來,何來相待?」聲音自門外響起,屋中幾人抬頭去看,便見蔣阮款款前來。


    夏嬌嬌緊緊咬住下唇,眼睛死死盯著蔣阮,蔣阮一身簡單的蘇繡月華錦衫,肌膚勝雪,唇紅齒白,一雙眼睛媚的驚人。夏嬌嬌本有七分姿色,便在蔣阮這麽一比較之下就隻剩了一成不到。夏嬌嬌惱怒不已,更讓人憤怒的是蔣阮話裏的嘲諷。可不是麽,她們前來一未曾下帖子,二也從沒說過要蔣阮來作陪,眼下還怪人姍姍來遲,怎麽都不占理。


    「阮兒,你可來了。嬌嬌可是想見你多時了。」夏研笑著將話題岔開,心中還有些犯嘀咕,原本以為要將蔣阮請出來得費一番功夫,她還很想了些理由,不曾想這些個理由一個都沒用上,蔣阮爽快的就答應前來了。不過這也正好,方便她的下一步行動。


    夏嬌嬌撇了撇嘴,對夏研的話很是不在意,申柔也在仔細打量蔣阮,當初蔣阮來夏府的時候,她還隻當蔣阮是個好拿捏的孤女罷了,但就是這個瞧著好拿捏的少女,愣是讓夏俊吃了虧去。如今更是搖身一變,成為當朝郡主。這三年聽說她頗得太後歡心,想來也應當賞賜了不少銀子。申柔心中打起算盤,夏誠有意將將蔣阮說給夏俊,一來夏俊對當初之事耿耿於懷,這些年來發誓要娶到蔣阮折磨,二來蔣阮身後的勢力誰娶了去誰就是一大助力,何況還可能有一大筆銀錢。


    不過申柔向來與夏家二奶奶俞雅不對付,妯娌間關係極差。自然不想夏俊過得好,申柔思量著,與其便宜了夏俊,不若便宜自家兄弟。申柔娘家還有個侄子,如今年紀正和蔣阮婚配合適,若是成了,那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申柔兀自打的好算盤,看著蔣阮的目光便有些異樣的狂熱。天竺皺了皺眉,蔣阮微微一笑:「這位就是夏大夫人吧。」


    「正是。阮兒,沒想到一轉眼你都這麽大了。」申柔熱絡道。


    「大膽!見了郡主竟不行禮!」天竺冷著臉喝了一聲,嚇了申柔一大跳。


    蔣阮溫和道:「無事,夏大夫人曾與我有過一麵之緣,想來是方才太過激動,才忘記此事。不妨事的。」


    這一答便令申柔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當初蔣阮在祠堂之事時眾人可都看的清楚,眼下舊事重提,打的卻是夏家人的臉。


    夏研臉上也掛不住,夏嬌嬌更是氣炸了肺,然而想起臨行前祖父的囑咐,便又生生忍了下來。


    夏研突然彎下腰,用帕子捂住嘴幹嘔了兩下,琳琅忙過來輕輕拍了拍夏研的背,道:「夫人可是又不舒服了?」


    夏研搖頭:「許是屋裏太悶了些,胸口有些發堵。」她笑了笑:「嬌嬌,大嫂,阮兒,不如咱們去園子裏轉轉,外頭空氣新鮮。」


    蔣阮瞧了瞧窗外,正是大熱的天,萬裏無雲,這時候出去倒真是不怕曬出痱子來。然而她笑笑道:「好啊,正好,我也想去園子裏走走。」


    申柔和夏嬌嬌是客人,自然也不會拒絕。三人便一起起身,朝夏研園子裏走去。平心而論,雖外頭炎熱,但由於夏研懷了身子不敢用冰,隻得在院子裏做文章。院裏幹淨整潔,隔半個時辰就有人用井裏打上來的冰涼的水灑在石板上,加上叢叢樹蔭,倒也涼爽。的確比屋裏好通風的多。


    幾人走著走著,便走到院子裏小池塘旁邊的涼亭中。那涼亭是夏研最得意的手筆,夏研曾有京中才女之名,入了蔣府後院子都是自己親手打整的,涼亭就在小池塘旁,取夏日「荷塘月色」之景。夏夜涼風習習,滿池荷葉翠綠,蓮花嬌艷,月光如水,景色風雅至極。當初這涼亭修好之後,蔣權十分喜愛。時常夜晚與夏研二人在涼亭小酌,端的是一隊恩愛眷侶。


    蔣阮心中無聲冷笑,這地方是蔣權和夏研情意繾綣的地方,然而當初卻也是趙眉的傷心之地。蔣信之小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出了天花,趙眉幾天幾夜衣不解帶的守著蔣信之,蔣信之醒了之後問父親在哪,趙眉心中酸楚,尋得蔣權卻是在和夏研飲酒作樂。彼時她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隻看著蔣權與夏研笑的快活,越發覺得自己娘親眼淚的刺眼。蔣阮瞧著那涼亭,微微一笑,道:「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趙眉帶著年幼的蔣阮來到妍華苑時,正聽到春風得意的蔣權對溫柔婉約的夏研吟道這一句,眼中的溫柔和情意是她們母女二人從未見過的。


    夏研微微一怔,笑起來:「阮兒,你爹也最愛吟這兩句詩呢。」


    申柔眼珠子一轉,笑嘻嘻道:「要我說,姑奶奶可真會享受,這般的好去處,咱們府裏卻是打著燈籠也難找。」


    夏嬌嬌適時的插嘴:「那自然是,姑姑可是從前的京城第一才女,自然是尋常山野女子比不上的。」夏嬌嬌總認為蔣阮時莊子上長養大的,小時候又是養在不通詩詞的趙眉身邊,自然是個不懂文墨的。蔣阮隻做未曾聽到,依舊淺笑盈盈,夏嬌嬌見狀,愈發心中惱火。


    夏研卻猛地有些傷感起來:「說起來,一晃都十多年了。當初姐姐還在的時候,也曾誇過這亭子好看。阮兒,如今你也這麽大了,轉眼也快到了說親的年紀,你在莊子上長大,恐怕無人教養你規矩,娘想著為你找個教養嬤嬤來身邊好不好?」


    蔣阮偏頭凝視著她,忽而笑道:「母親這是說哪裏的話,難道太後娘娘身邊的教養嬤嬤不是嬤嬤麽?」


    夏研一愣,倒是未曾想到這一層,一時間有些語塞。然而開了個頭就不能不繼續下去,便一手抓住蔣阮的手,溫柔的勸道:「娘知道你是個好的,也是個聰明的。可宮裏的教養嬤嬤教你的是宮裏的規矩,你日後也是要嫁人的,自然要學學為人婦的規矩。」


    蔣阮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夏研被那雙淺笑的眸中一看,心中竟有幾分慌亂。她驀地瞪大眼睛,高聲道:「阮兒,你做什麽!」


    緊接著,夏研的身子猛地往後一退,倒像是蔣阮狠狠的推了她一把一般,恰好又正對著涼亭的台階,便聽得一聲響,夏研重重的摔落在階梯之下。


    「啊!」的一聲慘叫,夏研下身頓時染紅一片,衣裳都被血跡浸濕了。


    「蔣阮!」飽含怒氣與驚嚇的聲音自對麵傳來,蔣阮抬頭一看,蔣權、夏誠和宣離就站在涼亭對麵。蔣權的目光陰毒憤怒,好似要將她吃了一般。


    蔣阮撫了撫手上的鐲子,唇角揚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烏龜伸出頭了。


    ------題外話------


    最近感冒了,每天都昏昏沉沉的,大家注意保暖,春天來了不要一下子穿的太薄,感冒很難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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