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主人不允許人進入怎麽辦?是直接敲門還是打聽一下主人身份再行事?


    襄荷愁地皺起了眉頭。


    她站在門前,思索了許久,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叩響了斑駁的石門。


    “請問有人麽?我可以進去麽?”


    女童糯糯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城堡之內,滿園盛開的花朵比牆外更加擁擠而熱烈,碩大而豔麗的花朵映著秋日明淨的天空和大理石的西式建築,仿佛童話中公主居住的城堡。


    但是,這滿園玫瑰中沒有穿著蕾絲裙的美麗公主,隻有一個穿著灰色長衫的少年。


    一個雙眼蒙著白綾,半躺在臥榻上的絕色少年。


    臥榻後麵是一叢幾乎長成了樹的高大月季,上麵開滿無數的花。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坐在臥榻旁,手執一卷書,輕聲念著。隻是即便他放輕了聲音,嗓子裏透出的尖利仍舊不甚悅耳。


    又翻過一頁書,老者的讀書聲落下,他抬頭望了望少年,蹙眉道:“門外似乎有人?”


    少年似乎已經睡著,但聽到這話卻微微點了點頭。


    老者疑惑道:“又是苟院長?”說著放下書卷欲起身。


    苟院長上午剛剛來過,怎會又來?


    少年卻取下了白綾,拿起老者放下的書,凝神看了幾行,但很快,雙目忽地閉上。


    放下書卷,他輕聲道:“不是,不必理會。”


    ☆、第3章 .14|


    襄荷又叩了幾次門,卻始終沒有等到任何迴應。


    她像隻追逐線團的貓,不斷地在原地團團轉,望著緊閉的石門,就像貓望著用玻璃罩子罩住的魚。


    夕陽西斜,滿牆的月季都被蒙上一層柔軟的霞光,城堡裏依然闃然無聲。


    襄荷最後拍了一次門。


    依舊沒有迴應。


    暮色漸漸降臨,她隻得垂頭喪氣地先離開。


    高大月季樹下的臥榻上,謝蘭衣已經起身,扶著臥榻坐上了輪椅。萬安收起書卷,走到輪椅後麵欲要推。


    “不用。”謝蘭衣搖搖頭拒絕。說著雙手按上車輪,使其緩慢地向前滑動起來。


    萬安瞧了眼大門,搖搖頭跟上。


    襄荷迴去之後立刻找到了卜落葵。


    卜落葵自小在書院長大,若要找人詢問城堡主人的事,自然是找她最合適。


    “……那裏呀,”卜落葵雙眼亮晶晶地道,“據說是歂嶽帝駕崩之前下的最後一道諭旨,著工部修建玫瑰園,賜予女官賀同芳作為新婚之賀,玫瑰園裏的玫瑰都是歂嶽帝西征帶來的呢!”


    “賀同芳?”,襄荷驚訝地瞪大眼,那不是《列女傳》上那位被稱為“顯德中興之基”的著名女官麽?但是——“她不是終身未婚麽?”


    既然未婚,又怎麽還會有新婚賀禮,而且,送什麽賀禮不好,送座玫瑰園,還是一個現代穿越而來的人送的一座玫瑰園?


    “是一生未婚哪。”卜落葵點點頭,咯咯笑起來,“……據說成婚前夕,賀同芳未來公公被查出貪贓枉法,搜刮民脂民膏無數,實乃國之大蠹。賀氏出身法院,執掌內廷律令,平生最恨知法犯法之人,因此婚服一扯,一紙訴狀將未來公公告到了禦史台,這麽一來,可不就成不了婚了?”


    原來還有這麽一樁軼聞。


    《列女傳》上多述賀同芳如何輔佐顯德帝力挽狂瀾,對其私事並未多費筆墨,隻在述其晚年生活時提了句“蓄麵首數百於宮闈,引帝怒”。


    卜落葵繼續道:“成不了婚自然收不成賀禮,之後賀同芳再也沒有婚嫁之念,因此這玫瑰園雖建成,卻始終沒有送出去,據說賀同芳自離開書院後再也沒有迴來過,因此也無緣得見這玫瑰園的美景吧……不過過去那麽久,爺爺說看守玫瑰園的謝氏家仆又培育出許多新品,現在的玫瑰園與百年前定然大不相同……我小時候經常去哪兒玩呢,很漂亮,好多好多花,外麵都看不到……”


    襄荷恍然,怪不得玫瑰園裏的月季品種如此之多,且與現代月季幾乎沒什麽區別,原來是因為一直有人培育。


    現代月季追根溯源,是由中國古老月季和法國等歐洲國家的薔薇屬植物反複雜交而來,玫瑰園裏的月季是謝琰從歐洲帶來的,加上大周本土便具有的古老月季品種,經過三四百年的培育,的確可能培育出襄荷前世那樣的現代月季。


    在襄荷的前世,真正的現代月季在1867年才育成。而如今,在相當於唐宋時期的大周,卻早已有一個擁有無數新品種的玫瑰園,而這些品種,則全是由卜落葵口中那些照顧玫瑰園的家仆,世代苦心孤詣,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才育出。


    襄荷心裏湧起敬佩之情,問道:“那現在玫瑰園裏居住的便是謝氏家仆麽?”


    卜落葵卻搖搖頭:“早就沒人了……新朝建立時,看守玫瑰園的最後一個謝氏家仆也死了,之後都是書院的人定時去打掃維護,不過最近爺爺不許我去那兒了,說——”


    說道這裏,她臉上有絲困惑:“說是——主人迴來了。”


    “主人?”聽到謝氏家仆盡已逝去,襄荷心裏有些遺憾,聽到主人二字,同樣疑惑地道,“是謝氏或是賀氏的後人?”


    玫瑰園是謝琰下令建成,但卻是送給賀同芳的,可無論謝琰還是賀同芳,都早已作古百年,因此這所謂的主人自然不會是他二人,而是二人的後人可能性還居多,隻是不知卜若地口中的主人是說謝氏後人還是賀氏後人。


    卜落葵瞪大眼睛:“謝氏還有後人麽?”


    襄荷語塞,今上估計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忘記被他吳家奪了皇位的謝氏,當然不會對謝氏有無後人大加宣揚。這種會被新朝刻意掩蓋的前朝遺事,自然也不會再百姓中廣為流傳,襄荷以前未特意關注過,自然也不得而知。


    又與卜落葵閑談了一會兒,卻再也沒有得到任何與玫瑰園主人有關的信息。不過卜落葵倒是因此被襄荷勾起了好奇心,說迴去要去向爺爺打探。


    可到了第二日,卜落葵再來找襄荷時,卻是哭喪著小臉來的。


    “爺爺不許我去那兒!說若發現我再去,便讓我跟周清芷住一塊兒!”卜落葵抽抽噎噎地抱怨,襄荷也隻好安慰她,心裏便想著另尋他法。


    可是接下來幾天,她問遍了農院幾個相熟的學長,得到的信息卻與從卜落葵那裏得到的大同小異,關於玫瑰園如今是誰人在住,仍舊沒有得到一個確切的消息。


    秋色愈濃,書院中許多樹木都已開始落葉,一場秋風過後,書院主幹道上便落滿了或紅或黃的落葉。再經幾場秋雨,秋季便也該走到盡頭,寒冬即將來臨。


    襄荷又去了玫瑰園許多次,眼見著開得繁盛的花朵漸次凋零,雖然仍舊不斷有新花綻放,但終究不如初見時那般聲勢浩大。月季的葉子也被秋色染地有些暗紅,想來再過不久,秋花期便要過去了。


    秋花期過去不要緊,關鍵是,月季修建和扡插的時機也要過去了。


    雖然在門外不告自取地折幾根枝條也沒人知道,但襄荷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關。


    又一次下課後來到玫瑰園蹲守,還沒來得及叩門,緊閉的石門卻“哢噠哢噠”地開了。


    不知為何,襄荷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將身子藏在了一片月季枝條後麵。


    “……這些書勞煩苟院長帶迴去,下次公子想看些墨家典籍,不知是否方便?”一個有些熟悉的尖利聲音說道。


    襄荷驀地瞪大眼,透過月季花葉之間的縫隙看過去。


    門口站著三個人,二老一少。


    老的那兩人還全是襄荷認識的。


    一個是謝蘭衣身邊的老仆萬安,一個是醫院的院長苟無患。


    少的那個卻不是謝蘭衣,而是苟無患身邊的小廝。


    “方便,自然方便,要看什麽書差決明去藏書閣自取便是。”苟無患麵色紅潤,中氣十足地笑道,“不過公子不想看醫書麽?依公子天分,若精心研讀書院所藏醫書,醫術定能更進一步,假以時日,定能遠超吾輩啊。”


    萬安笑著搖搖頭:“苟院長過譽了,我家公子不過是久病成醫,雖於一些偏方小道上有些擅長,但又如何比得上苟院長。”


    苟無患便也不再多說,似是想到什麽,歎了一口氣便告辭離去。


    目送苟無患離去,萬安便欲關門。


    門口左近的月季枝葉卻忽然簌簌作響,一個小小的身影踉踉蹌蹌地跌到身前。


    “等、等等!”


    萬安驚訝挑眉:“原來……是你啊。”


    話裏帶著恍然。


    城堡房間的窗戶都是透明的玻璃窗,有些還是彩色的,大扇大扇地自高處幾乎直達地麵,從房間內便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色。


    謝蘭衣坐在鬥室之中,目光正對著窗外。傍晚的陽光不甚刺眼,又有玻璃窗的一層阻隔,因此苟無患告辭後,他便取下了白綾,麵色無波地看著空無一人的窗外。


    直到窗外傳來細碎的說話聲。


    以常人耳力來說,如此遠的距離根本無法聽清那低低的聲音,但他卻一字一句聽得一清二楚。


    久處黑暗之中,耳力自然比常人敏感一些。


    不止是此時,之前的數次叩門,他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與苟無患來時叩門的聲音不同,苟無患雖年長,但身體健壯,敲門聲也有力,“咚咚咚”地極好分辨。有時是苟無患身邊的小廝決明敲門,決明性子有些急躁,敲門也是個急性子,狂風暴雨似的一陣猛拍,生怕人聽不到似的。


    但那個叩門聲不同。


    因為年小力弱,拍門之聲便不如苟無患有力;因為心存忐忑,敲門頻率便也不如決明那般急促。


    每次總是先敲三聲,第一聲過後會一邊敲一邊叫著“有人麽?”,得不到迴應後再敲兩聲,之後便歸於沉寂。


    萬安年老,耳力不如從前,隻聽得敲門之聲,卻不知敲門的是誰,也聽不到那貓兒一般稚嫩的喊聲。


    他聽得到,但每次萬安請示時,他卻永遠隻有一個迴答。


    不必理會。


    一次兩次三次……一再被無視,縱然再有毅力也該放棄了吧。


    他這樣想著。


    但是沒有。


    叩門聲每隔一天便會響起,仍舊是熟悉的頻率和力度,仍舊是熟悉的前三聲後兩聲,得不到迴應後便歸於沉寂。


    隻是喊卻越來越弱了,似乎擔心自己的做法會惹人厭煩,那喊聲不再如最初時清脆響亮,而是多了絲遲疑。


    旁人再多嗬斥,也抵不過自己的一絲動搖,所以,再過不久就該放棄了吧?


    他又這樣想著。


    但是,叩門聲依舊風雨無阻地響起。


    他每日生活規律,來到此處後更甚,除了苟無患偶爾拜訪,所能言語者唯有萬安一人。


    寂寞是有些的,但卻正是他所求,求仁得仁,不亦樂乎。


    自有了那叩門聲後,他的生活依舊如常,但是心底隱隱約約似乎埋下一道極細的絲線,平日無事,一聽到那熟悉的叩門聲便不由被輕輕牽動。


    不疼,隻是有些微微發癢。


    仿佛春天楊絮漫天時,偶然落了一朵在麵頰上。


    從麵頰,直落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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