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狗扭頭麵對著鼠叫的方向一動不動。


    先爺盯著天空依然沉默得歲歲年年。


    後來,先爺翻了一個身,在山脈上弄出了一個驚心的響動,盲狗以為先爺終於要開口說話,忙不迭轉過頭來,先爺卻站起身子走了。先爺迴去二話沒說,又捏了捏玉蜀黍穗兒的軟硬,嘴裏渾濁地嘟囔了一句啥兒,居然借著月色挑著水桶朝北行了。


    先爺連夜又挑迴一擔水來。這擔水他沒有喝一口,滿滿當當兩桶,往缸裏倒了桶半,剩半桶往玉蜀黍棵下澆了幾碗,另幾碗倒進一個盆裏,讓盲狗渴時有喝,接著煮了一隻老鼠,便再次挑上水桶去了。


    三日之內,先爺夜晚挑迴一擔,白日挑迴半擔,水缸滿了。


    先爺決定乘著身上還有餘力,坑裏還有一隻老鼠,最後去泉溝挑一擔水。這擔水可供他和瞎子充飢耐渴許多日子。他不指望有雨水落下,可他指望能熬持到秋熟的日子,能把那穗玉蜀黍棒兒掰下。一棵苗兒,至秋熟掰下時就是金黃一捧。棒穗上一行如有三十五粒,一圈兒最少有二十三行,那就是一捧,有幾百近千粒。四個半月過去了,無論如何,秋熟期是一天天踏來,先爺在正午時候,已經能聞到那穗兒裏黏黏黃黃的熱香。至夜半時分,那香味就純淨得如麻油一樣,一陣一陣飄散出來,蠶絲一樣落在田裏。


    先爺月正中天時去挑最後一擔水,迴來是第二天午後,一路上統共歇了四十一次,路上渴飲了半擔。挑著最後半擔到田地的梁頭,一直坐下歇至暮黑。他以為他再也沒有力氣把這半擔水擔到棚下缸邊了,就決定去煮吃了那最後一隻老鼠。那是九隻中最大的一隻,一柞長短,鼠眼呈出紅色。可他到了那最遠的一個鼠坑,卻發現罐似的坑裏除了有老鼠蹬落的碎土,老鼠不知哪裏去了。


    先爺怔著,蹲在坑邊,又看見了坑裏還有盲狗的腳痕,有零亂的鼠毛和棗皮似的血漬。先爺在那坑邊蹲至天黑。


    九


    月亮出來時候,先爺笑了一下,像一塊薄冰慢慢裂開那樣,他終於要開始說話了。站將起來,望著月亮中移動的煙影,說吃了也好,吃了我就可以對你說以後的日子不是你把我當飯,陪著玉蜀黍活著,就是我把你當飯,陪著那棵玉蜀黍活著了。先爺想,我終於可以把這話對你說了瞎子,多少天我就找不到這樣說的機會。先


    爺開始往棚架下走去,雙腿雖然酸軟,步子卻還依舊能一步接一步地邁,且到梁頭,他還把那半擔水挑了迴去。


    盲狗就臥在棚下,聽見先爺的腳步聲,它站了起來,似想朝先爺走去,卻默默地往後退了幾步,臥在了玉蜀黍的圍席口上。月色溶溶,還染有許多熾白的熱氣。先爺把桶放在缸邊,揭開蓆子看看缸裏的滿水,脫掉鞋子倒了鞋中的土粒,瞅一陣掛在棚柱上的鞭子,然後咳了一下,輕輕慢慢說,瞎子,你過來。


    這是幾天間盲狗第一次聽先爺叫它。月光中,它微微縮了一下身子,費力地站了起來,怯怯地朝前挪了一步,又對著先爺坐的方向站了下來,背上稀疏的毛裏響出了細微的哆嗦,先爺把目光轉到遠處,說瞎子,你不用害怕,吃了也就吃了,那是你我的最後一嘴口糧,你就是把我那份吃了我也不怪。然後,先爺把頭扭了過來,說有一句話我該給你說了瞎子,這山脈上方圓百裏,再沒有一粒糧食,沒有一隻老鼠了,三天以後,你我都餓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那時候你要想活著,你就把我當飯一頓一頓吃掉,守著這棵玉蜀黍,等村人們迴來,把他們引來將這棒穗兒掰了;你要感念我養活你這四五個月,想讓我活在世上,就讓我把你當飯吃了,熬活到秋


    熟時候,先爺說,瞎子,這事情由你定了,你想活著你今夜就離開這兒,隨便躲到哪兒,三日五日後迴來,我也就餓死在了這兒。說完這句話後,先爺用手在他臉上抹了一下,自上而下,有兩行淚水濕了他的手心。


    盲狗一動不動地站著,待先爺把話說完,它緩緩朝先爺走了幾步,直到先爺的膝下,慢慢將前腿彎曲下來,後腿依然直著,而它那瘦削的長頭,卻又高高地抬了起來,用雙井似的眼洞,望著先爺不語。


    先爺知道,它是朝他跪了。


    跪了之後,它又起身,慢緩緩走到灶邊,用嘴拱開鍋蓋,從鍋裏撈出了一樣東西,朝先爺走來。


    它把那東西放在了先爺腳下。是一隻褪了皮的老鼠,水淋淋的在月光中呈出青紫,一眼便知老鼠身上的淤血都還在肉裏,不像先爺殺時開腸破肚,血都一滴一滴流將出來。先爺拿起那團紫肉看了,盲狗的牙痕在肉上蜂窩一樣密集。舒了一el長氣,先爺說你沒有把這老鼠吃掉?說吃了也就吃了,用不著再給我留。先爺忽然後悔把你死我活的話說得早了,他把鼠肉對著月光照照,說滿肚子都是青紫,怕如何也沒有刀殺的好吃哩。


    盲狗臥在先爺腿邊,把頭枕在先爺的腳上。


    鼠肉先爺來日煮了,給了盲狗一半,說吃吧,能活到哪天說哪天。盲狗不吃,他掰開它的嘴頜,往裏塞了一個鼠頭,三條鼠腿骨頭。剩餘的熟肉,先爺拿在手裏,站在玉蜀黍穗前細嚼。他知道這兩口紫肉吃完就徹底糧盡了,餘下的事就是倒在地上直餓到力盡死去。死了也就死了,七十二歲,是山脈上的高壽。天下大旱,炊糧淨盡,不僅又活了這半年,還養了這麽一棵玉蜀黍,高出他有三頭,葉子又寬又長,穗兒已經和蘿蔔一樣。先爺盯著穗上的纓子,隻幾口就把鼠肉吃了,然後把指頭放在嘴裏嘬得有聲有響。就這個時候,有一樣東西雪花一樣飄打在了先爺臉上。抬起頭來,先爺的指頭便水在了嘴裏。他看見玉蜀黍頂原來的黃白忽然在一夜之間轉成了紅黑,頂上穀殼似的小片毛兒開始飛落。就是說,玉蜀黍它要授粉了,要開始結子了,秋熟天就這麽來到了。先爺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刺白的光芒一根根在空中相互撞擊得砰砰叭叭。要有風就好了,先爺想這季節是該刮些風的。有風玉蜀黍的授粉就敏快、均勻,子兒就長得壯實、齊整。把手從嘴裏抽出來,在褲衩兒上潦潦糙糙擦了,先爺開始小心地用手去捏玉蜀黍穗兒。隔著厚厚的穗包皮,先爺摸到了熟蘿蔔似的軟穗上,有一層不平整的半彈硌手的東西。一瞬間,先爺的心怦的一下停住不跳了,像門突然關了一樣。他的手僵在穗兒上,臉硬在半空中,嘴緊緊地閉起來。片刻之後,當他認定是穗兒結的子兒在軟彈著硌手時,如門又突然開了一樣,湧在心裏的隆隆狂跳,錘樣砸在他胸上。他的臉上開始有了興奮之色,幹皺黝黑的皮下,仿佛有一條湍急的河流。在穗包兒上的雙手,冷丁兒癬症般奇癢起來。他把手拿迴來在嘴前吹了一口氣兒,走出圍席,取下掛在幹槐樹上的鋤,就在玉蜀黍周圍嘭嚓、嘭嚓鋤起來。濺落的土粒,像小麥、穀子樣細碎、勻稱,包含著熱燙的秋熟期的金色鬱香。從玉蜀黍棵前一鋤擠一鋤地鋤到葦席下麵,先爺累得喘氣如碎麻繩一樣短亂。他把葦席拆了,扔在槐樹下麵,盲狗不知所措地跟在他的身後。先爺不言不語,鋤到圍席的樁外,又迴頭鋤到大水缸的外圍,直到不小心鋤頭碰在了缸上,水缸發出了一聲輕脆、濕潤的尖叫才猛地立下,癡愣愣站了片刻,臉上燦爛出一層熱笑,說瞎子,秋熟期到了,玉蜀黍結了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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