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聽到一陣琴聲,不知飄到哪裏去的思緒才轉了迴來。


    那琴聲低音婉轉,然而轉至高處卻變得嘶啞,似乎是那張琴本身的緣故,但在演奏者的巧妙安排下,這嘶啞的聲音如同落入地獄的人仰望著光亮處,用盡一切想要抓住那份光芒,卻依舊被地獄中的惡鬼拖入黑暗深處。


    透著無法言喻的空寂。


    順著琴聲一路走入花園深處,霍天青在湖中閣裏看到了原隨雲。


    那寂寥的琴音,正是從他手底下流瀉出來的。


    原隨雲按住了琴弦,琴音止。


    “這琴似乎不太好。”霍天青問,他對於琴的研究不怎麽深,隻能猜測道。


    “本來是一架好琴。”原隨雲鬆開弦,拿起放在一邊的細布擦了擦手,“但是被人扔入水中,雖然被個笨蛋撈上來,又拆開晾幹,又重新上油……終究是不複往日清亮。”


    即使霍天青對於琴之一道並不怎麽了解,但也知曉,一架琴被扔進了水裏,那差不多就是毀了。


    “把它撈上來的那個人,一定很喜歡這架琴吧。”霍天青說。


    “這琴不是她的。”原隨雲道,“在被扔進水裏之前,她不過是聽了這琴奏起的一首曲子而已。”


    “就為了那一首曲子,那人就能跳下水去撈起它?”霍天青驚訝道,“為什麽?”


    原隨雲沉默了一下,苦笑了一下:“是啊,為什麽呢?又不是琴癡,為什麽能為了那麽一具琴把自己弄成那副樣子呢……”


    他很多時候都覺得無法理解阿晚在想什麽。


    比如她為什麽要那麽直接地跳下水去把這具琴撈起來,比如她為什麽對待病人事事在意樣樣仔細對自己的病就那麽隨意,比如她為什麽一點都不在意自己名聲被汙卻無論如何也要保護被她認定的人……


    仔細想想的話,他或許可以知道她在想什麽。


    但是他想出來的答案是阿晚的真實想法嗎,會不會是他自作多情了呢?


    阿晚不懂情愛滋味,所以……是他想差了吧。


    或許,她隻是懷著醫者慈悲,心思正直,認定無辜者無罪,才那麽做。


    去掉情愛心意,這是最正確也最合理的解釋。


    如果是這樣的話,是不是……他以為自己在阿晚心中是特殊的,其實阿晚對待任何人都是一樣的,那些特殊不過是他的臆想而已?


    原隨雲厭惡這個答案。


    沒有任何一刻,他像現在這樣想要阿晚在身邊,問一問她到底是怎麽想的。


    原隨雲沉默了,霍天青也不說話了。


    他直覺這個跳下水去撈琴的“笨蛋”……十成十就是原隨雲捧在心尖上、連與旁人提起都似乎是怕被覬覦心中瑰寶的情人。


    他忽然好生羨慕。


    “能為了一架琴跳下水去的姑娘,心思恐怕是我們這種人無法想象的純良,難怪你要說她是笨蛋了……”霍天青喃喃道,“即使沒有在你身邊,她也不會背著你和別的男人……”


    而不是像飛燕那樣……想到自己剛剛接到的消息,霍天青的心口又是一陣抽痛。


    原隨雲擦拭古琴的手頓了頓,霍天青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阿晚當然不會背著他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她都是當麵的。


    比如南宮靈啊,無花啊,楚留香(?)啊,姬冰雁(??),一點紅啊(???)……


    ——因為長久沒有見到心上人,並且閑暇時光過久,想太多導致醋勁無差別攻擊的某位少莊主在心底幽幽地記了一筆。


    霍天青沒有讀心術,而且他此時太過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中,並沒有注意到好友的情緒變化,依然在想剛剛知道的事。


    他聽了原隨雲的話,去查飛燕到底瞞著他什麽。


    然後他查出了什麽?


    柳餘恨,霍休。


    柳餘恨他不放在眼裏,一個癡戀飛燕的男人而已,飛燕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


    留著他不過是因為柳餘恨愛她,能好好地為她做事而已。


    但是。


    霍休呢?


    一個足夠當飛燕爺爺的老頭子,是飛燕的情人。


    霍天青無法接受,卻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你說,女人為什麽那麽善變呢?”他像是在問原隨雲,又像是在問他自己,“為什麽她能喜歡上一個年紀都足夠當她爺爺的人呢?”


    原隨雲一邊在心底按下“阿晚雖然比我小但差距也不是太大這個不是問題”,一邊道:“錢,權,色,總歸逃不出三者。”


    一個能當她爺爺的人,基本上沒有色可言。


    霍天青已經知道了答案。


    因為霍休是天下首富,他有足夠的錢,所以飛燕那般歡喜地在他身邊。


    或許還有權,霍休是青衣一百零八樓主,權勢滔天。


    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他所愛的那個純潔的女孩子,變成了那般模樣了呢?


    霍天青的情緒非常低落,原隨雲想了想,雖然想說“天下無處無芳草”,不過如果喜歡上其他人的女孩子是阿晚的話……


    阿晚若是喜歡上別人的話……


    他否定了。


    不會的,阿晚不會喜歡上別人的。


    原隨雲笑得沉鬱,似是有黑氣在他深沉的眼中起伏。


    因為死人是不會有喜歡這種心情的。


    #


    再怎麽難過,日子總歸是要過的。


    霍天青按了按額頭,苦笑:“我前陣子還特意尋了珠光寶氣閣裏手藝最好的匠師,定了一支簪子,想送給飛燕……”


    而現下,簪子還未打好,佳人卻已遠去。


    “隨雲,代我去與樓匠師說一聲,那簪子我不要了。”他的麵上苦意更為明顯,“我怕自己去了,又是一場傷心……”


    原隨雲沒有拒絕,即使有很多地方相似,但霍天青和他還是不一樣的。


    所以上官飛燕能留下一條小命來。


    “好,我這就去。”原隨雲站了起來。


    不過,上官飛燕既然是為了錢權而轉投他人懷抱……


    總有一天,也會死在這上麵。


    這點原隨雲沒有告訴霍天青,那種女人早死早投胎,用不著再讓霍天青為她傷神傷身。


    他在珠光寶氣閣裏也有段時間了,行走不是問題。那些奴仆見他走來,也是駐足行禮,原隨雲也一一接受了。


    大概是他表現得太過自然了,到如今,除了霍天青外,都未曾有人知曉他是個瞎子。


    原隨雲和那位樓匠師說了一聲,正要離開,忽然想起阿晚再過兩年,也該是及笄的時候了。


    是可以用簪子的年紀了。


    #


    晚楓正努力偏頭,避開寧小裳手上的白梅珍珠銀簪,細小的珍珠在匠師的巧手下用銀絲穿就,編成白梅花的形狀,配以銀簪為底,素淨到極點,卻也華美到了極點。


    有人說黑白是最為簡單卻也最難以把握的色彩,而寧小裳手上的這隻白梅珍珠銀簪就把“白”發揮到了極致。


    見女孩偏頭避開了簪子,寧小裳那張漂亮的臉就垮了下來:“阿鬱不喜歡嗎?”


    晚楓抿抿唇,猶豫了一下:“……喜歡。”


    雖然自己的品位被肯定,寧小裳還是喜歡不起來:“那為什麽要躲開……”


    花滿樓在一邊笑了起來:“是因為不能隨便讓人給自己簪發吧?”


    一個男子為女子簪發,是有特殊意義的,那是隻有夫妻才能做的事。


    “是這樣啊……怎麽不早說呢,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挑的簪子呢!”寧小裳一臉恍然大悟道,幹脆利落地把簪子放在晚楓手裏,呆不住的小道士又奔去看其他首飾了。


    隻是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寧小裳撇了撇嘴:那種事他當然知道,隻是……


    看了眼那正端詳手中簪子,考慮插在發髻何處才好看的小女孩,藍白道袍的小少年低下頭,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眼下的首飾上。


    沒事,下次繼續努力!


    反正這裏沒有於睿師父扯他後腿︿( ̄︶ ̄)︿!


    珠光寶氣閣是天下有名的珠寶鋪子,往日裏來看首飾珠寶的人也多,不過晚楓一行人此時是在珠光寶氣閣的二樓,這裏比一樓的大堂要清靜得多。


    雖然前不久陸小鳳才下了閻鐵珊的麵子,不過生意人做事總歸是和氣生財,這會兒晚楓等人來珠光寶氣閣,也沒遇上什麽怠慢的事兒。


    掌櫃的上茶還上得很是殷勤,連拿出來的珠寶精致程度也不同凡響,饒是以晚楓和寧小裳的眼界,也覺得眼前一亮。


    就是不知道這份殷勤,其中有多少是看在江南花家七少爺的麵上的。


    二樓招待的人都是身份不太尋常的,故而寧小裳餘光撇見又有一行四名女子自樓下走上來時,也不在意,繼續看東西。


    隻有晚楓多撇了那四名女子一眼:江湖兒女打扮,四人皆帶劍,會被引上二樓來,是與珠光寶氣閣的老板有交情吧?不過年紀太輕,不像是能和閻鐵珊做忘年交的樣子,那大約是師門長輩的交情吧……


    這些在心底一過,晚楓也沒再多注意。


    隻是有時候,人和人的交集就是那麽產生的。


    正當晚楓看中一隻芙蓉白凍石簪,準備拿起來看看時,橫裏伸出一隻手,先一步拿走了那隻簪子。


    ☆、第七十三章


    這珠光寶氣閣二樓的陳列與眾不同。


    多數珠寶鋪子裏,那些珠寶首飾收攏在匣子中,待客人要看時,才由掌櫃的用鑰匙打開櫃子取出來。而在這珠光寶氣閣裏,陳列著兩排半人高的櫃子,去掉了頂部的木板,客人站在櫃子邊,往裏麵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鋪著錦緞的櫃中,置放著種種首飾。


    這樣的安排方便了客人自行挑選喜愛的珠寶,但也有些壞處,那就是當兩位客人同時看上一件珠寶時,端的是隻能拚手快手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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