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處,知言坐直身認真看孟煥之,坦言相告:“你若不喜歡四姐夫,大可不必理會,有我帶著意兒走一趟,四姐也不會說什麽。她那個人當長姐習慣了,絕不會尋妹妹們的麻煩,我們姐妹也不會因為小事生出嫌隙。你用不著為了我委屈自己。”


    孟煥之笑了,低頭鼻尖觸到知言的鼻尖,輕抵她額頭,對上一雙明亮的秋目,燦若繁星。他伸手撫著她的臉頰,帶著憐愛,“傻瓜,我什麽時候委屈過自己。世上不喜歡的事多了,能躲得過來?”


    “蘇家的女兒身上流著錦娘的血,我替舅舅他們看一眼那孩子,迴頭好寫信告訴他們放心。”


    孟煥之解釋得天衣無縫,知言輕啄他的嘴唇,誇獎道:“夫君最好。”


    旁邊也有一個濕漉漉的小嘴分別往他們兩人臉上吧唧一下,呃,兩人又忘記屋裏還有個電燈泡,迴頭一看,意兒笑嘻嘻仍想趕著親吻娘親。


    知言急忙捂了臉,意兒那不叫親親,簡直是口水洗臉,親吻一圈,糊得滿臉都是口水。她推了孟煥之過去:“意兒最喜歡爹爹了,和爹爹玩親親去。”


    意兒眨巴著眼睛看了一眼孟煥之,極不情願嘴皮輕觸了一下父親的臉,又追著來想找娘親。娘親不理,他委屈得掉眼淚,卷翹的長睫毛上沾滿淚珠。


    兒子生來就是克她的,知言認命把臉伸過去,又是一場口水洗臉。


    孟煥之在旁若有所思,把兒子哄睡下送去廂房,夫妻兩人在帳中,他又厚著臉皮討要:“意兒親了你許多下,隻親了為夫一下,娘子均我一半可好?”


    知言隻有認栽,前麵說漏了一個,孟家父子生來就克她。


    *******


    八月底,桂花香尚未消散,縷縷清香沁入鼻間,知言姐妹沐在飄灑的花瓣中,一觀蘇府花園。菊苑裏種了幾十種名貴菊花,清芬吐蕊,秀雅不俗。


    知畫指著前頭的水榭,招唿幾個妹妹:“咱們到前頭坐一會兒。”


    中午的酒席用罷,知畫特允錦娘和女兒單獨相處一天,她姐妹出來遊玩半日。


    近兩年沒見麵,錦娘變得死氣沉沉,衣著首飾都是上乘,可沒了以往的精神氣,微垂著頭,眼睛不離知畫懷中小女孩片刻。


    知言偷瞄了孟煥之一眼,沒發現他神色有何變化,再者心裏不喜,也不會顯露出來,任那個沒有替做妾的姐妹出頭的理。


    此時,知言等著知畫開口,從小一起長大,秦家四小姐決不會在姐妹跟前耍心眼,有一是一,今天約姐妹們來肯定是攢了許多話。


    知畫指揮著丫頭婆子上茶果點心,安頓妹妹們入座,揮手示意閑人到遠處候著,方才款款落座,目光掃過幾個妹妹,輕咳一聲:“聽長卿說起朝中的事,聖上想對付司馬家,卻要先拿蘇家開刀,恐怕蜀中書院頭一個被封山門。你們可都聽說了?”


    知雅啃著一塊梨,秋目生波,嬌嗔嫡姐:“四姐,人家說什麽你就信什麽。朝堂上的大事我們姐妹就是知道,也隻有幹瞪眼看著的份。別說要我迴去求公公,他老人家你們還不清楚,從來都是聖上說一他從不敢說個二字。省省罷,有那功夫我還不如迴屋睡會覺。”


    知儀暗中使眼色給知言,瞧,話頭是衝著你來的。


    知畫輕歎一聲,收起笑容,問道:“九妹,妹夫怎麽說?”


    朝中衝著三大書院下手早些年就有風聲,從秦昌單槍匹馬與司馬清文鬥之時起,聽小鬼頭的話頭朝廷遲早要收拾司馬家。欲砍大樹,先修掉枝杈,蘇家勢力最弱,影響也最小,拿他家開刀在意料之中。


    知言正視知畫,鄭重迴答:“四姐,煥之從來不說朝中的事,即使說了,聖上要做事,他能有多大的本事拉阻得住。”


    知畫將信將疑,猶豫了一會終是說出擔擾:“你姐夫做了錯事對不起妹夫,在節骨眼上總是心裏不踏實。”


    知言尚未說什麽,知雅火了,瞪大美目,驀地站起身,指著嫡姐怒語:“他一個大男人做事沒章法捅下簍子,倒要叫你跟在身後料理。錯事?他現在知道錯了,早幹嘛去了?空口白牙哄人家姑娘的時侯怎麽不知道那是九妹夫家的姻親。一家子人和和氣氣,偏生來了這麽個禍害,想著心裏都膈應。”


    提起蘇元成幹的事,知畫總是理虧,千不該萬不該,那個人也是她孩子的父親,自己的夫君,夫君榮辱為一體,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蘇家倒下,兒子日後的前程天差地別。今天違著心約來幾個姐妹,雖希望渺茫,也要試上一試。


    知言拉知雅坐下,勸她不要動氣。


    一旁知儀也發了話,“四姐,你為姐夫著想沒錯,可也要看看那個人值不值得你低聲下氣。我們姐妹之間沒什麽,說出去的話就當一陣風,過了就過了。可旁的人,說句不好聽,你八妹夫也瞧著四姐夫不妥,今天都是我硬拉了來,坐在車上還念叨他這是給父親和四哥麵子。”


    三言兩語,說得知畫羞愧,偏頭對著半湖殘荷出神,對著陽光可見她脂粉下發青的眼圈,定是又熬了夜。


    知言要替知畫迴旋麵子,也要替孟煥之辨白,打著圓場:“四姐,你也不必太過憂心,朝中再是大動靜,蘇家也有幾百年曆史,書院保不住,你和孩子們的富貴總還在。落井下石的事,煥之也不會做。他沒理由要看著四姐夫倒黴,錦娘還在蘇府裏過活。”


    “但願!”知畫說著言不由衷的話,肩頭鬆馳,現出一身疲憊。她隻閉目苦笑,“年少時,我做了一個夢,宛若仙境,始終不想醒來。”


    鮮花之美,令人沉醉;情花之毒,中了再不想蘇醒。


    哪個少女懷春時沒做過美夢?!


    知雅夢想嫁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後來是董家四公子用一顆心暖熱了她。


    知儀想逢個像六哥一樣風趣的夫君,偏生遇了一個書呆子,呆也有呆的好處,不會出去沾花惹草。


    知言隻想要份平淡的生活,孟煥之卻有一份雄心壯誌,她必須跟著他的腳步前進。


    花園盡頭的六角亭中,錦娘對著親生女兒束手無措,孩子哭嚷著不讓她抱,聲嘶力竭小臉哭得通紅。


    聲音傳過大半個花園到知畫耳中,她睜開眼睛打發婆子們去看個究竟。不過時蹣跚學步的姐兒被抱到嫡母身邊,老遠伸著手臂要知畫抱,抽抽答答訴說著自己的委屈。


    知畫柔聲哄著孩子,輕拍庶女的後背。這孩子不知她的生母另有其人,也沒見過錦娘的麵,全然把知畫當著親生母親。


    知言偏過頭瞧見遠處樹枝後麵,一抹粉色衣衫的錦娘滿臉落寂。罪孽不是女人造成的,卻偏偏要女人來承受,活該蘇元成倒黴!


    ☆、177|第 177 章


    其實早在朝中露出下手整治各處書院的風向之前,韓世朗已在徽州大刀闊斧先行動手。韓家老太太病逝方一年有餘,徽州書院已在韓家二房手中幾十餘年,又是居孝守製,又是奪叔父權|柄,韓世朗頂著不仁不義不孝的罵名痛下利劍揮斬書院和徽地世族的聯係。


    韓家名義上的家主韓老太爺雖已老朽,不理俗務有多年,仍一力站在嫡長孫身邊,支持韓世朗的舉動。


    徽州風聲鶴唳,書院在搖搖欲墜間,京城乃至天南海北的徽派文人人心惶惶,沒了先前擰成一股繩的精神氣,私下聯名準備口筆討伐韓世朗。


    文人的筆比刀劍還要利,比砒霜還要毒,雞腸小肚全掩在錦心繡口之下,文章一出招招衝人要害,不置人於死地誓不罷休。


    韓世朗處在風頭浪尖,頂著壓力行自己欲行之事。


    同樣為世家宗子,蘇元成卻在燕京繁華地醉生夢死。百年世家的沉澱,自出生他就比別人高貴幾分,從小優渥的待遇不消說,當真養在金山銀山中。入朝出仕也能憑著姓蘇就能被點為榜眼,名利顯貴得來全不費功夫,他早失去鬥誌和雄心。


    猛聽到朝中的動向,蘇元成第一個念頭便是秦家在做怪,轉而想到秦家正在走下坡路,放眼望去幾十號人的大家族,沒人能挑得了大梁。後來他想到了天子近臣,自己的連襟孟煥之。


    當初蘇元成可沒把幾個連襟放在眼裏,逢著那年心情不好,出了京城去散心,碰上正當妙齡的錦娘,也是貪一時新鮮,誰料後來竟接連出了幾檔子事,他不得不把錦娘納迴府當妾。


    他覺得心中不痛快,錦娘更覺委屈,天天哭喪著臉,去了兩迴全擺著臭臉,蘇元成早把人拋之於腦外,記不得府裏還有這麽個人。


    若不是苦於尋不到機會和九妹夫套近乎,他早忘了了錦娘是誰,或許從未在意小妾的表哥也是自已的連襟。


    今天三房幾位女婿聚齊,蘇元成陪著笑臉款待三位妹夫,他自覺已很是親和,看到旁人眼中未必。


    孟煥之身在低處看別人眼色久了,一眼瞧出蘇元成笑意背後的不甘和不屑,虧得這位連襟隻在編修館清貴所在混前程,放到六部、州府衙門幾天便讓別人把底細摸透。


    孟煥之行事有一套章法,很少受別人影響,特別是外麵的大事。家中瑣事,都是由著妻子喜好,她說不喜羊肉,他便也少吃幾次;她喜歡聞桂花的香味,院中多種幾株;她們姐妹情深,孟煥之娶妻隨妻努力與幾位連襟處好關係。


    想到蘇家姐夫請自己來的真正意圖,孟煥之不動聲色,對著杯之中物出神,一隻青花瓷杯探到他麵前。


    “九妹夫,來先幹一杯。”蘇元成帶著笑意相邀。


    孟煥之從善如流先幹為盡,露了杯底讓大家看,引得幾聲哄笑。


    蘇元成趁機坐下,似漫不經心問起:“近日聽了幾句風言風語,我心中不安,想尋妹夫求證,聖上真有查封書院的意思?”


    孟煥之笑意清淺,“聖上的心思外人如何得知,姐夫多慮了。”


    蘇元成麵現失望,側頭望向其餘兩位連襟,董、梅兩位正低頭竊語,不曾向這邊張望。


    董首輔為人古板,董家四公子天性憨厚,沒膽在外麵大包大攬給自家父親添亂,一逢聽有人說及朝中事,他縮著往後躲都不及。


    梅家也是數代清貴,家中上下全擔著閑散不緊要的差事,梅鶴然又未出仕,於仕途經濟上一竅不通,聽見也全當沒聽見,隻尋了和他有幾分投脾氣的七姐夫小酌。


    話雖如此,孟煥之還是提醒了一句:“韓世兄在徽州的舉動四姐夫可知?前路雖難,有人在前麵披荊斬棘開路,後人行事容易許多。”


    他自恃清高,不願幹出公報私仇的行為,說出去大家都是秦家的姑爺,該提醒的地方孟煥之隻點到為止。


    蘇元成提著酒壺的手頓了頓,滿臉愕然,這是讓蘇家也效仿韓家的舉動,自斷臂膀。他不敢貿然下決定,但有一點,族中反對之人占九成以上,更不消說與書院利益相關的各派勢力,蜀中知府恐怕也不願見一塊大肥肉化為烏有。


    書院不是他一個人所有,也不是蘇家全族所有,集聚蜀中幾十個家族的心血,曆來培養出仕子分散到全國四處,源源不斷為巴蜀大地添柴加火。蘇元成不敢做千古罪人,連根拔起百年世家的根脈;他也不能以韓世朗為楷模,獨身一人麵對千夫所指。


    想到後果,蘇元成不由渾身打個寒顫,瞅著連襟鎮定自若的神情,隻暗自腹誹一句,總有一天要你好看!


    *******


    近黃昏時,前後院宴席各罷,知言姐妹帶著孩子分別告辭,跟上各自夫君迴府。


    意兒同幾個表哥及表姐玩得高興,高舉著手中的玉虎頭給父母看,小手指著蘇府大門:“蘇家哥哥送給意兒的。”


    他還有點分不清你我之分,說自己時用名字代替。偶爾知言說一句你的,他也會跟著說你的,完了還瞪著萌萌的大眼睛困惑不解。


    孟煥之故意逗兒子:“哦,這是蘇家哥哥給你的,真好看,讓爹爹也瞧一眼。”


    意兒掃一眼手中的玉虎頭,把它放到父親手中,很認真地糾錯:“不是你的,是意兒的,意兒的。”生怕父親記不下,連說兩遍。


    知言在旁掩口笑,壞人,就記得逗兒子。孟煥之在家惡趣味十足,最喜歡逗她和意兒生氣,自個樂不可支,美曰其名讓她倆娘兒倆現出本色,他怎麽不現出本色?


    孟煥之和意兒為爭執你的和意兒的兩者之間分別,小的那個快哭起來,大的渾身透著得意,輕挑眉梢等著兒子掉下淚珠。


    知言適時打岔,抱過意兒安慰:“壞爹爹,咱們不理他。”


    意兒很賣力地點頭讚同,頭頂上的紅繩隨著晃動。


    “壞爹爹,爹爹壞。”


    嘿,他倒自己玩得樂乎。


    孟煥之唇邊噙笑,輕摸一把兒子的頭頂,靠在條墊上養神。


    瞅著空當,知言要為知畫母子問一句:“煥之,蘇家真的要倒了?”


    “嗯”,孟煥之也不睜眼,憑著感覺把妻子攬入懷,輕拍她的肩膀問:“四姨姐給你臉色瞧了?”


    “沒有,我隻是想替四姐問一聲。”


    知言聲音軟糯帶著撒嬌,夠到孟煥之衣領下玉麒麟,抓在手裏把玩。玉雁總不及玉麒麟圓潤,何況一個她隻戴了三年多,另一個掛在脖間有十年,兩人在一起,她手下總伸到孟煥之的脖子處,就像現在。


    孟煥之按住妻子的住,漫談其他:“知言,你有無想過意兒的將來?是願他像四舅兄一般,雖生在富貴鄉,卻自幼受常人不曾受的苦,寒暑往來,對窗苦讀。還是願他像四姐夫一般膏梁紈絝,坐享百家世家的積福,卻不能擔起家中重任。當真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可惜了蘇氏的姓氏。”


    話說完,他睜開眼定睛瞧向妻子,不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變化。


    知言迴答地很是幹脆,指著懵懂的幼子說道:“我既不想意兒學四哥,也不想讓他長成隻知吃喝玩樂的貴公子哥,意兒隻做他自己。”


    她眼中的認真令孟煥之怦然心動,乘著兒子不注意,偷偷香了妻子一口,輕聲問道:“為何?”


    知言說著自己的理由:“四哥太累了,從小擔著重任,他沒有正常幼童玩樂的時間,長大後也是,他那麽拚,看得我心痛不已。咱們意兒不要像他。你也是,給自己背負太多,比四哥還要累。”


    她定定注視著孟煥之,她無法改變他,隻想讓他多輕鬆幾迴。


    兩人都不說話,車廂內靜默無聲,意兒很是納悶,抬頭左看看,右看看,眨巴著眼睛討好:“爹爹最好!”


    孟煥之懷摟妻子笑出聲,輕聲應下:“好,意兒的將來由他來決定。”


    “蘇家不會勢如山倒,四姐和孩子的榮華還能保得住,蘇家外甥的前程得要他自己打拚,有利有弊,就看四姐夫婦如何教養兒子成器。”


    有孟煥之給的定心丸,知言放下心。


    知畫最通情理,能想通其中要害,養大一個紈絝的兒子和教育好一個知恥而後勇的兒子,這當中天差地別。她會打起精神,把兩個孩子都養好。


    想到錦娘的女兒和知畫親近無隙,知言不無自嘲,她絕對無法心平氣和對待丈夫和別的女人生出來的孩子,更無法做個合格的嫡母。


    “你不許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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