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君繼續說:“我活了六十多年,從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姐妹到你們的姑姑,再到你們姐妹,還有眼前幾個重孫女,大大小小幾十個女孩裏惟數十丫頭乖巧。”


    知恬垂眸很是難為情祖母誇她。


    方太君輕撫著知恬的麵龐,憐愛地說:“當時往你手裏塞個珠花,一整天坐在那裏,既不喊著餓也不叫渴,乖的叫人心疼。”


    知言故意插話:“老祖宗,我呢?我也最聽話。”


    方太君唬著臉佯怒:“你是最聽話,最聽你自己的話,我說的一句也不聽。下雨要偷跑出去看池塘裏的魚,飄雪時要溜出去堆雪人,還往你哥哥們脖子裏灌雪球。真正淘氣,好幾迴我都想著送走,如今打發出去,這府裏清靜許多。”


    知言吃吃笑出聲,知恬在祖母麵前維護姐姐:“九姐姐雖貪玩,可待我最好,她房裏的好東西全都給了我。”


    “我等著十妹出嫁了再加倍還迴來,最好是生個比你還要漂亮的外甥女嫁到孟家做兒媳婦。”知言說著戲語。


    知恬霎時臉變得通紅,幾不可聞的聲音囁嚅道:“九姐姐最不正經。”


    “快了。”方太君輕歎。


    承恩公家請了官媒下聘,又催著想提前迎娶,被秦敏婉言相拒。秦家已有一個未及笄出閣的孫女,因事出權宜,斷沒第二個急著出閣的女孩兒。


    知恬臉皮薄,知言也停了打趣她的話頭,兩姐妹偎著方太君聽老人說話:“我這一輩子從閣老家孫女做起,做到首輔的夫人,兒女繞膝,除了琴兒早早去了,其他諸事也算平順。你們姐妹出嫁後才算真正活人,將來老了也像我一般,摟著孫女說舊事,一代接一代,再到孫女的孫女也這麽過活。”


    知言聽著老人的碎語,慢慢闔了眼睡去,恍惚間有人扶著她躺下,不時替她掖著被角。


    原以為要等到很晚孟煥之才能來接她,未料剛用過晚飯,秦敏帶著秦府各位老爺並太太們全都迴來,上元宮宴這麽早結束?!


    方太君也納悶,瞧了一眼老頭子的麵色,壓下疑惑打發知言跟著孟煥之迴去。


    *******


    知言兩人剛迴孟府,才到大門處,急促的馬蹄聲從街頭直奔而來,到了他兩人眼前,馬上的人也不曾下來,語調慌張問詢:“九表妹,今日可是見到二妹?”


    知言這才看真切來人,原是喬驍,看著他慌裏慌張的樣子,依實迴道:“我一整日都在老祖宗跟前,也才迴府,不曾見過婉表妹。”


    喬驍打量四周,孟府的車駕未及進門,九表妹穿著出門的衣服,披著鬥蓬,身邊又有妹夫相扶,想是不曾說謊。他拱手:“既如此,我再到別處去尋。”也不再客套,揮著馬鞭帶著人離去。


    知言心中不安,迴房後猜測道:“難道婉表妹走丟了?”


    孟煥之心中也餘波未消,今天宮宴著實不太平。


    聖上欲聽頌功歌德的吉祥話,才召了翰林們助興,杜謙卻拿出上次被駁迴的奏折當庭誦讀,聖上當即變了臉色,強忍著未當場發作。


    後又是太子和桂王因敬酒起爭執,言語中攀扯出承恩公,因隔得遠,不曾聽見他們的說了什麽話。總之,聖上動怒,遣散眾官員,帶著兩位皇子並承恩公迴含章殿問話。


    事從循因,種種蛛絲馬跡而看,都不是好事。


    他暗中懷著憂愁是一迴事,對著妻子卻滿麵春風,絞盡腦汁搜出好聽的話她:“知言,喬家表妹有寧遠侯府上下護著,能出什麽事。倒是你,眼下不同以往,萬不可憂心他人的事。這個月得了喜信最好,若不是更要精心養護。聽我的話,把不相幹的事都放下,在家安心寫字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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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煥之細說:“你的小日子推遲已七天,說不準我們馬上要有孩兒,眼下沒有任何事能比你保重身體要緊。外間諸事都有我,家裏的事也交給劉媽媽和聶媽媽她們。”


    知言手下繞著孟煥之的大手,輕語:“也不一定,萬一不是,讓人白歡喜一場。”


    孟煥之放鬆心情,寬慰妻子:“不管是不是,未雨綢繆先做防備,倘或大意間讓你身子受損,後悔可就來不及。”


    “好,我聽你的。”知言依在孟煥之懷中,寬闊的胸膛讓她依靠。


    屋簷下羊角燈發出朦朧亮光,院中幾個丫頭猶在興奮中,津津樂道得了方太君打賞的事。屋內兩人喁喁細語閑話慰相思,元宵月夜,此間寧靜安祥。


    ******


    同樣的月亮照著大明宮,含章殿內隻留一個老內侍伺候,其餘宮人並小內侍們候在玉階下,悄然使著眼色,今天動靜不比以往,聖上可是動了真火。


    長盛帝盯著書案上的畫像怒不可揭,他的兒子們大庭廣眾之下惡語相加,竟然為著一個女子,其背後隱情更讓人難以啟齒。


    桂王見父皇滿臉戾氣,有幾分心虛,仗著有母妃在背後撐腰,胡攪蠻纏亂語:“兒臣從小愛慕秦家十小姐,尋了人為她畫相,並常帶在身邊。君子有愛美之人,此乃人之常情,求父皇成全兒子一片相思之情。”


    “住口!”長盛帝厲聲道,淩厲的眼神逼視桂王:“你也配稱君子,前有秦家九郎,又惦記上他家十小姐,打量著一肚子齷齪心思別人不知。如何成全你?綁了秦家這兩人送到桂王府?!”


    天子咄咄逼問,全說中桂王心思,他依是梗著脖子硬嘴:“兒臣不過貪慕美貌,算不上下流。父皇怎麽不問大哥和承恩公背地裏的打算,才叫齷齪,圖謀秦家女兒好生養,聘來表兄弟共妻,倘若傳出去讓天下人都嗤笑皇家。”


    承恩公麵如死灰,連連磕頭告罪:“臣冤枉,都是桂王聽了小人胡言亂語才口出穢語蒙蔽聖上,還請聖上明查。”


    長盛帝置若罔聞,咄人的眼神盯著腳下的太子。


    桂王見機添一把柴:“父皇,前幾個月東宮兩位小侄女歿得蹊蹺,你問一問大哥,他請的神婆說了什麽話。”


    太子迴首反駁道:“四弟休胡說,孤是犯忌請了神婆求子,隻做了兩天法事,絕沒幹出喪失人倫的事。”


    桂王看一眼天子,急著表白:“兒臣有人證,能證明大哥為了求子下黑手弄死兩個侄女,這就喚來與大哥當麵當質。”說著他起身往殿外走。


    “站住!”天子閉了閉眼,揮手道:“把那個人趁早了結。”


    “父皇!”桂王聲嘶力竭。


    長盛帝不再看太子一眼,踱到承恩麵前半俯下身逼問:“桂王所說是否屬實,卿家須如實迴答。”


    天威逼人,承恩公目光躲閃:“臣娶秦家女做續弦,也是一心求女。”


    天子迴顧畫像上傾國傾城的美人,紅顏禍水,他隻輕歎,發了話:“卿家和秦府的聯姻就此做罷,過幾日我再替你指門好親事。”


    至於秦家那位貌美似天仙的小姐,天子犯躊躇,一旁的老內侍適機進言:“陛下,京中尚有數位番邦使節。”


    話隻道出半語,天子已明白,就這麽著,他吩咐老內侍:“明早,你親自到老師府上跑一趟,請他進宮商議。”


    “諾”老內侍應下,無視桂王剜人的目光。傻瓜,知道什麽,若不是咱家方才提醒,你心念的美人說不定今晚便香消玉隕見閻羅去了,你當咱家為了你才對聖上進言。咱家這是為了聖上和首輔大人多年的情誼,難囉,明天還要做迴惡人!


    長盛帝命承恩公和桂王都下去,不用他多叮嚀,誰都知道今晚的話傳出去半句便是死。


    殿中隻剩下帝國最顯耀的一對父子,見事情全都暴露,太子反倒坦然,坐直身等著發落。


    “你太讓朕失望。朕當年連得六個女兒,才有了你,你才出生剛睜開眼包在繈褓中時,你的姐姐們圍成一圈,全對著小弟弟笑,陽光照進屋內,當日情景,朕此生都忘不了。”


    長盛帝閑在一旁仿佛說著家常話。


    太子眼簾微闔,喉結滾動。


    “堂堂國之儲君,數年家不得男嗣竟成了你心中頭等大患。置朕多年的教誨於不顧,置儲君之職棄之,置家國大事若無。成天搜尋女子歡好,最後既然聽信巫語幹出殘害親骨肉的事,以至異想天開想到借腹生子。枉為人子,不配做人。”


    天子越說越激動,幾步奔到太子麵前,怒氣攻心猛踹兒子一腳,他自己也被帶得打了個趔趄,被一旁的內侍扶住。


    太子不顧身上疼痛放聲大笑:“儲君之位誰人瞧得好拿去便是,孤也不稀罕。萬裏江山父皇願意給那個弟弟,兒臣也無意見。東宮鎮日如履薄冰的日子兒臣過夠了,進到宮中不敢和母妃和母後多說一句話,大殿之上更不敢和朝臣多言。至於參與政事,哼!”


    太子譏笑過後麵現淒涼:“父皇教誨兒臣,卻也時時提防著孩兒。兒臣得你訓導不及每屆春闈選出來的眾翰林多,父皇是一心為了兒臣好,想護得周全。這份心意太沉,壓得兒臣夜夜不得入眠,略一困覺便夢見弟弟來爭搶,兒臣失了寵,永居在冷宮,或者丟了性命。”


    大殿中堂堂男兒落下兩行清淚,身形孤索。當真孤家寡人,個中滋味外人難以體會。


    觸景生情,長盛帝惟剩歎氣:“迴去罷,先呆在宮中閉門思過。”他注視著長子步履蹣跚離去,空曠的含章殿隻剩一個閹人相伴。


    誰道天家父子無情,萬般情義抵不過反複蹍軋,權|力的遊戲裏從來隻有冷酷二字!


    ☆、139|4.3|


    黑夜中燕京城異常清冷,才過了元宵節,京中萬民似感知得到天子心中不痛快,早早收燈籠,即使紮著大花燈的主街路,隻有稀稀拉拉幾個人。


    秦暉酒意微酣驅馬經過朱雀大街,繞過街巷,剛轉過彎,首輔府門前一條路秦杜兩家的燈籠排成一溜隨風輕晃,輝映天上明月,顯得亮堂。


    聽著門前長隨們齊聲問好:“六爺,您迴來了。”


    秦暉輕擺手:“該到下門禁的時辰,後頭車上有兩樣酒菜,你們幾個拿去分了。記著,不能吃多,免得誤了明天當差。到時可不能說是六爺的酒太香,你們沒忍住多喝了兩杯。”


    眾門衛哄堂大笑,應諾下自去分酒菜。


    秦暉的腳步朝著後宅的方向行了兩步,尋思一下,又轉頭走向外書房。反正他還沒成親,迴去就屋那兩個幹巴巴的丫頭又不通風情,還不如一個人睡個安生覺。老遠瞧見自己院裏亮著燈,他倒納悶,掃到四哥的兩個貼身小廝候在院裏,有幾分明白。


    秦暉推門進去,也不看上首坐著的人,隻解了玉冠信手放置在桌上,喊了小廝和老媽媽們打來熱水,解了外袍,脫了履靴羅襪,將勞累了一整天的雙腳伸進木桶中,這才開腔:“四哥,你不在書房裏用功,也不去外後陪四嫂,倒有心情跑了我房裏看景兒,真是難得。”


    秦昭輕抬眼皮,屋裏的人全都會意,關上房門出去,齊守在院外。


    秦暉嘴裏輕吹著口哨,萬花樓的絲竹樂調在屋內響起,看見停在三步外的官靴,笑語:“官老爺,有話請您快說,小的還想早點睡覺。”


    “十妹的畫像如何傳到外頭去,你給我一個交待。”秦昭俊美的麵龐微帶笑,眼裏卻透著冷意。


    “交待?十妹的畫像?”秦暉掏了掏耳朵,一別不敢置信的表情,嬉笑如常:“四哥,你玩什麽把戲?十妹有五六年二門都不曾踏出一步,別說是外人,幾個妹夫都沒機會瞧見她長什麽模樣。外頭怎麽會有她的畫像?”


    “別說你不知道,京城裏都傳遍,桂王手裏不止一兩副十妹的畫像,昨晚上元宮宴都捅到皇上麵前,生生斷了十妹的姻緣。”秦昭收起笑意,一臉凝重:“桂王和承恩公搶一個女人,鬧得天家沒麵子,皇上今早宣祖父進宮,為著商議此事。過兩天旨意就下來,封十妹為郡主,賜給暹羅王做王妃。”


    秦暉仍是漫不經心,拿了大巾帕拭幹雙腳,趿拉著鞋在屋內走動,迴首反問一句:“四哥,十妹也是我妹妹,我也從小看著她長大,疼她不比八妹少,或許更甚於八妹。我是在楚王跟前走動,不代表我為了楚王會出賣自己妹妹。”


    秦昭自然相信這點,隻不過他心存疑惑,想尋弟弟剖析一番,其實他更想說事情並不簡單,內中還有隱情。


    “這裏頭恐怕還有別的事。”秦暉拿著挑子輕撥燭火,逐條說著:“太子受罰,被責令在東宮閉門思過;承恩公與咱們家解了婚約;桂王手裏有十妹的畫像,幾件事必有聯係。”


    “楚王雖不明說,平日行事對我很是防備。”秦暉接著自嘲道。


    “東宮剛歿了兩個小郡主。”秦昭半眯的雙眼睜開,幽深無邊。求子,後宅裏母親也請道婆求過一迴子,羅姨媽,道姑,八字犯克,十妹和四妹。


    所有信息綜合在一起,隻有一個可能,千防備萬防備,家中引狼入室,十妹的畫像偏偏就從三房流傳出去。


    秦昭半捏拳頭,畫像一事有了著落,另外一件事.......他再問話:“你可知太子因何故受罰?真為了求子之事?”


    秦暉斜倚在枕上,也迴想著各個環節:“東宮的內幕早被楚王通過人透給桂王,依著桂王的火爆性子,沒理由非要等到上元節才發作。除非......”


    “太子還幹了見不得光的事。”秦昭坐在一旁接話。


    到底是什麽事?兩兄弟對視一眼,都搖一搖頭。


    “這群王八羔子把小爺當成猴耍,沒一個好東西。”秦暉輕罵。


    祖父從宮中出來諱莫若深,隻字不提與皇上的對話,真是異於往常。秦昭心中默念,遇到事還是束手無措,他誰都護不了,既不能想法子把九弟從北疆調迴,更無力改變幼妹即將遠嫁的事實。


    他的十妹乖巧懂事,天性善良,一隻螞蟻都不曾踩死,就因為比別人生得美,偌大的燕京城中竟容不下一個弱女子,嫁到千裏之遙的異邦,今後難得再相會。


    秦暉手下輕敲著榻幾說出另一件事:“東宮一早尋著好生養的女子,放眼望去,唯咱家姐妹有這名聲,承恩公也打著一樣的主意。”


    “你是說,太子也盯上了十妹。”秦昭恍然覺醒。


    “怎麽可能?!”秦暉被驚起,騰地坐直身,滴溜著眼睛腦中再過一遍前後諸因:“太子真有這打算,承恩公那邊就是幌子,最後不管事成否。”他頓住話,麵上現出怒色握拳捶翻幾案。


    “不論求子是否成功,十妹惟有死路一條。”秦昭怒極反而哈哈大笑,眸色中寒氣滲人:“好一個天家皇子,竟比畜牲都不如。”


    事情至此大致眉目也出來,太子想求子。皇後本無寵無了,太子再失勢,承恩公家也沒有出色的女孩兒能送進宮,再過幾年,新的後族興起,燕京城也沒周家的立足之地。雙方各有圖謀互成盟友,為保榮華和地位,犧牲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不在話下。


    至於桂王,明顯被人當槍使。


    秦昭叮嚀弟弟:“楚王也不是善茬,你一定要加倍小心,出了事家中保不住你。”


    “四哥放心,除了兄弟姐妹在我心裏占著一份子,旁的人那都是擦腳布,用完便扔。楚王敢耍小爺,倒要走著瞧,看誰能笑到最後。”輕柔的語調中透著陰狠,說話的人笑得隨意,他斜睨著眼:“四哥,老頭子這迴也失算了,下一步該怎麽走你可要想好,到時你一句話,我跟著走便是。”


    ******


    下一步該怎麽走?祖父隱退,偌大的家族幾年之中沒有頂梁柱支撐,稍有不慎,便成了別人砧板上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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